雪的光芒
(埃米林)伊琳莎黛·路明
距離埃米林最後一次奪得庫拉勒杯有十二年了。
距離沃涅米最後一次參加庫拉勒杯有十五年了。
我和傑蒙結了婚。應該……應該不能算是嫁給了他,他也不能算是娶了我。我的同事們都說沒見過這麼結婚的:我們把兩塊木炭從爐火中抽出來,然後我用了一個魔咒——是黑魔法——把我們的婚約投在了木炭上面。只要我們其中一個人想要結束婚姻,把木炭燒掉就行了。整個儀式伴隨着黑霧、藥水在地窖里進行,完事之後,就像童話里的巫婆把與主角性命攸關的道具藏進某個地方似的,我和傑蒙把我們的木炭收進了盒子裏。如果我們死後它還完好無損,那麼這個盒子就會裝着我們的骨灰。
傑蒙·路明奪得第二次冠軍后,歐文斯設計局的總設計師,布蘭托·歐文斯本人找到了我,他告訴了我之前四位負責“灰背隼”項目的設計師“出意外”的真相。他說很高興看到灰背隼在我的手上飛起來了,而且飛得最高、最快。然後他極神秘地問我,伊琳莎黛,你還記得你留在灰背隼上那些裝機槍的地方嗎?
我點了點頭。我猜他想要我把那些機槍真的裝在小灰背隼上,讓這架銀藍色的競速機變成真正的戰鬥機。但我沒猜中,老歐文斯把煙斗放進嘴裏抽了一口,吐出幾圈白煙。他對我說:姑娘,我準備把你推薦到國家能源研究所去。你將會加入人造太陽石項目,他們初步考慮將這項研究應用到飛空艇上……你知道東大陸的塔迭什國用天然太陽石做什麼嗎?製造超級武器?不,不,他們用它種地。如果有人造太陽石,我們也能這麼做了。就是這麼回事,你回去和傑蒙商量一下,但別跟他說項目的事,這是機密,你知道的。
“我想像不出我們會用它種地。”
“……聽着。這個項目一旦成功,不僅能讓我們不再受太陽石出產國的制裁,還能把天然石的價格壓下去。”歐文斯又抽了口煙,“以後的幾代人都會因我們而受益……怎麼啦,設計戰鬥機可以,去加入這個項目就不行?”
“我們也可能一事無成,而且還會徹底毀掉那片區域的環境……”我謹慎地說。
“執政官本人考慮過了,他還要求跨部門組織一個專門小組來減小污染。”歐文斯先生打斷了我。
那時我們的最高執政官是菲利涅斯·維穆拉。後來在任期的倒數第二年,他悲慘地去世了。繼續支持我們的是他的繼任者,傑洛尼德·梅克。
我不知道那天我又說了什麼。我機械地回到家裏,向傑蒙拋出了我的決定。傑蒙當時在休假,他說這樣也好,因為他也不是經常能回家的,我去山裏工作,就免得在家裏等他了。一個月後,我就到了設在加帕洛什山的工廠報到,他去了金森林的空軍基地,各奔東西……之後的五年裏,我只知道他還活着,沒有信傳到伊爾侖高原的群山上。等到儲光裝置取得了初步的進展,我們點亮了一顆小小的太陽石之後,我總算得到了稍微正常的生活,把家搬到了芒朗。新家是一座在丘陵半山坡處的、可愛的二層小磚房。還有石頭壘成的院子。總之,是童話里才有那種小房子。
第一個孩子隨之而來。是個男孩,我們叫他安索爾,那是我們點亮的第一顆太陽石的代號(當初我們這麼叫,是因為它是舊字表上的第一個名字)。第二個孩子的名字是塞爾莎,我記得生她的時候在下大雪……那時有個電影,女主角塞爾莎和男主角在大雪天去滑冰的情節非常著名,甚至在男女青年之中掀起了去溜冰場談戀愛的熱潮,我記得很清楚……
這些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個新年假期,我和傑蒙總算抽出了時間促成一家人的團聚。鄰居都好奇地看着我們。他們幾乎沒見過我們團圓的樣子。
大年夜是一個下大雪的天氣,安索爾十歲,塞爾莎八歲,我和傑蒙白天帶孩子們去滑冰,又去芒朗城裏的集市上買了當年夜飯的烤鵝、烤蘋果、奶油燉魚和蔬菜,這花了我一大筆錢,把它們運到高原上並不便宜。雖然腿已經走得冰冷僵硬、沒有知覺了,但看到雪花紛紛在街燈中落下,燈光照出如墨水劃過的樹影時,我說:“我們從公園徒步回去吧。”
比起公園,那兒更像個荒地。我們就像四個標點符號一樣嵌入蒼茫的白色世界,天空因雪光呈現出奇異的粉紫色。安索爾和塞爾莎開始互相扔雪塊,小孩子的精力總是那麼充沛。我把食品袋縮小后,和傑蒙拖着腳走在後面。世界那樣安靜,安靜得就像塞爾莎出生的那個晚上,雪連孩子的哭聲都給吸收了……
雪花無聲地飄在空中。雪花無聲地落在地上。
“你還記得沃涅米被瓜分和吞併那年嗎?廣播的時候……也是這麼大的雪。”我對傑蒙說,“我一個人從基地冒着雪回來,脫掉大衣,像以前一樣點着了爐子燒水,又用煎鍋化豬油,我端着茶水,聽見廣播裏說:埃卡和阿爾尼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國家了。”
“那天我們那邊沒有下雪,天上卻有很多像雪花一樣的星星。”傑蒙回憶着說。
我聽着食物接觸到油水后嗞嗞作響的聲音,不知不覺就想到了亞哈洛和辛達,還有他們在露營時煎的酸薄餅。他們在哪兒呢?現在還活着么?他們當初回國後會不會得到鮮花和歡呼呢?……最後一次比賽之前,我們所有參賽隊都在幫沃涅米隊買特種零件,跑遍了整個瓦帕。最後付錢時為了兌換各國的貨幣,他倆跑的路比找零件時用的還多。我問自己,或許……這在他們心中會成為一樁很愉快的回憶,對嗎?可我不敢想下去。
“我還記得他們欠了我們十個提古。”我想起了那時沃涅米隊僅有的兩名參賽隊員一樣窘迫的神色,微笑起來……八成是一個苦笑。沃涅米的飛機在那次比賽后就再也沒有起飛過了。我們的努力讓這個小國能夠把名字寫到飛行器的歷史裏,但我們無法阻止它的飛機,以及它本身的消失。不久以後,我收到亞哈洛的來信,他說他們的參賽飛機也被炸毀了……是特萊亞雇傭軍乾的,那場決賽前最終幫助亞哈洛找到零件的還就是特萊亞隊的魔法師……
我再也沒有收到任何從沃涅米寫來的信。
我情願相信這是因為我的工作不能與外界產生來往——可是我知道,更現實的原因,是沃涅米國家飛機設計局已經變成字面意義的灰燼了。
“辛達跟我說,他的家鄉在冬天會下很大的雪,雪片也很大,能用肉眼看清稜角那種。那裏土地很貧瘠,長不出糧食,也長不出花,只有雪花。”傑蒙輕聲說,“他家也在山地里……現在屬於阿爾尼。”
我伸出手,一顆雪花落在我的手心裏,在我的露指手套上暫時保持着它的結晶狀態。我的太陽石嵌在手套上,我讓它發出了溫和的、金銀交織的光,我手上的雪花變得更大,更透明,像是玻璃做的小擺件——一個魔法師的小把戲,我可以用它糊弄小孩兒和傑蒙·路明。
“我一直想給亞哈洛和辛達看這個,但是我們很早就斷了聯繫。他們信教,相信他們的靈魂會從天堂的湖水裏繼續看着人間。如果他們確實在看着我們……”我深吸了一口氣,“……我想給他們做一顆太陽石。”
安索爾在這時朝我跑了過來,他大聲喊着,爸爸媽媽,我們走到家啦!傑蒙趁他不在意,突然地搖着雲杉樹枝,弄得他一身的雪。我趁他們鬧成一團時閃進屋裏,鋪上過節的餐布。
雪更大了……
雪花被風塗抹在山峰上。我注視着窗外的白色的一片,想着實驗室里人工太陽石的光,我第一次點亮的光相較天然石暗了許多,比夜燈都不如。後來,我們團隊(瓦帕大學、圖克維雅大學、南部理工大學、敏利海軍學院等等)終於造出了亮度相當於天然石的成品,即使那明亮溫暖的金銀光暈只停留了幾秒鐘。烏弗里克校長看過我的筆記,他安慰我說,質的突破已經形成,以後——這個“以後”可能會持續一兩代人——人工太陽石配合儲光裝置,就能代替天然太陽石成為魔導引擎的動力了。
我心裏卻不想把這些留給我的孩子們去研究。
我想要親自完成這個項目,讓我在實驗室里那顆比鵝卵石大不了多少的初級品,變成源源不斷放出金銀柔光的寶物。
我想找到雪裏的亞哈洛和辛達,他們也應該和我們一起創造這些金銀交織的柔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