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破城
隨着廳堂里的動靜傳開,潘家大宅院外,漸漸的有不少的行人圍攏了過來,多是服麻布衣衫的白丁,面黃肌瘦的模樣,束着手,見到大門已經閉上,聚在車隊旁邊竊竊私語。
他們當然想不到,有人膽敢沖入潘家宅院中行兇,潘老爺在他們的心中,更是高大得讓人只敢遠遠觀望的存在,甚至比縣令還要強勢幾分,習慣了受人壓迫的一眾市井流民,漸漸地也提這些外來客露出幾分擔憂的神色。
留在原地守着馬車的漕幫兄弟,見此狀況,也不知如何定奪,他們聽到宅院裏傳出的聲音,看不到裏面的情況,心中也是着急,好在徐開地在他們心中的形象還足夠高大,才勉強讓他們心中保留着底氣,只顧一邊注意着車上的人,一邊提防地看着圍攏過來的人,見得那些走近的圍觀者,倒也敢上前呵斥幾聲。
“這些是什麼人?怎麼會有如此多的馬車停在潘家宅院門前?”
“十有八九是外鄉的人,來找潘家的麻煩的,沒聽到裏面傳出來的響動么,怕是要被教訓了......”
“不會吧......他們是怎麼敢在潘宅鬧事的啊,不知道潘家老爺的手段嗎?”
“不止是潘家老爺,郭百戶早上也回來了,我親眼看到的,這些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十幾駕馬車的車隊,行動起來的動靜自然不會小,從他們進城開始,便有很多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外面一個小縣城中的夜市,雖沒有應天府城那邊流火十里、笙歌縹緲、人流如織,但也總歸是辛勞一天的百姓為數不多的放鬆時間,主街上的行人也並不算少。
加之潘家宅院在他們心中,又堪比不可動搖的龐然大物,見到這邊圍攏着有熱鬧看,周遭隨大流過來的人也越來越多,只是十有八九都是為徐開地一等人面露憂色,甚至還有些幫着出謀劃策。
過不多時。
“嘭!”
潘家宅院的大門毫無徵兆被打開,門外非議的聲音曳然而止。
卻是跟他們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一個他們熟悉的面孔都沒有見到,只見接連有人慌不擇路般衝出來,一邊跑一邊還極為惶恐地呼喊:“殺人了,殺人了!”
留在門外的漕幫兄弟看得一愣,別人不知道,他們卻是非常清楚,這些跑出來的人中,明顯也有着他們自家的兄弟,看到這般情況,眾人再也顧不得馬車上的人,只顧往門口處衝過去,抓住一位自己的兄弟,便大聲質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王......王大哥瘋了,他殺了潘家的人......”
圍觀過來的百姓,顯是還未完全從眼前的異象中反應過來,再去看拿下跑出來的人,有不少潘家家僕打扮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帶着血淋淋的傷痕,嚇得嘩然變色,搶着推開身邊人往後跑。
足有二三十個人之多,圍觀的人也是應接不暇,根本分辨不清,有多少人真的跑了,又有多少人摻和到了人群之中。
只是還未等他們走出多遠,便有人發現了潘家宅後院中,升騰出來的濃煙,門外漕幫的兄弟剛衝到門口處,見到徐開地、王虎、陸十三三人領着染血的長刀走在前頭,身後黃疤子、周奎、孟斌三人拿着木管,帶着他們的兄弟推着十多個被繩索綁着雙手,塞着嘴巴的人,正是潘家三代滿員。
“徐大哥,這是......”門口的漕幫兄弟看得目瞪口呆,身後助推着潘家那些人的漕幫兄弟也是大汗淋漓,門外尚且未肯就此離開的圍觀者更是面無人色。
怎麼回事?潘家的人都被綁了?
“這......這是要變天了......”幾個衣着寒酸的老年書生看着潘家大門,顫抖出聲。
徐開地側目向陸十三和王虎打了個眼色,王虎心領神會,大喊一聲道:“黃疤子帶着的人跟我來!”
“孟堂主帶你的人跟着我!”陸十三也是高聲呼喝一聲。
兩人皆是直衝到馬匹前,一手扯住馬韁,翻身上馬,縱馬各帶朝街道兩側奔馳而去,徐開地也讓開門口位置,後方周奎潘家的人,驅趕着推出到街道上,至於昏厥和大腿上有傷的潘鴻雲父子,只是被幾人拖着,死豬般丟出街道中央。
周圍人心惶惶的圍觀者,哪知道他們想做什麼,恰是這時候,當先的那輛馬車上,蔡永象掀開了門帘。
“爹!三弟!”
看到蔡元京也在此列,蔡永象毫不猶豫跳下馬車,蔡永寧起初也想跟上去,卻是因為腳下一軟,沒有站穩側身從另一側跌落,待他重新爬起來,正好看到蔡永象被衝上來的孟斌一棍打得跌落地下。
其他的人也圍攏了上來,一棍之後又一棍,還要穿插着拳打腳踢招呼在地上的蔡永象身上。
蔡永寧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再看父親和三弟,皆是在人群中掙扎,根本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現在他身邊更是一個漕幫的人都沒有,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他毫不猶豫轉身便跑!
“讓開,讓開,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到蔡永寧落荒而逃,孟斌幾個人還想要追上去,卻在同一時刻,另外一邊傳來了毋容置疑的聲音。
“張捕頭,你可算來了......”
圍觀者鬆弛的聲音落下,從他們讓開的道中,走出來了幾位身穿衙役服飾的漢子走了進來,但看到這種情況,自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是什麼人?”
“要你命的人!”
徐開地早已經在門口台階上跳下,拿着殷紅的血刀,直往那領頭的衙役走去,孟斌幾人見此一幕,也是跟着靠攏了過去。
那位被喚作張捕頭的衙役見徐開地來勢洶洶,頓時面無人色,但他根本沒有反抗的意思,只顧手忙腳亂一陣,最後舉起雙手,高聲呼喝:
“好漢饒命!我就是個當差的,你們有仇找潘老爺報,再不濟找我們大人也行,別沖我來啊......”
領班如此,跟着過來的四位衙役又哪裏還會不懂事?老大一向是欺善怕惡的,就連一位好不容易將腰刀拔出半截的役卒都忙着將刀插了回去。
“將他們的刀都繳了!”徐開地走到他的身前,回道指着張捕頭,向孟斌喊道。
幾位衙役出乎意料的配合,孟斌幾人取了長刀,回道徐開地身邊,後者打眼色讓他們退後,再盯着張捕頭,問道:“你不想死,那像不像攢銀子?”
“啊?!”張捕頭一愣,也是打量起徐開地來,大概覺得幸福來得太過突然,滿臉驚疑神色。
“看到這錠銀子了嗎,你們這些人,上去踢潘家老爺一腳,這錠銀子就是你們的!”
“這......”
“怎麼,你們一個當差的,還怕他一個地主不成?”徐開地提起音量,將手中銀子銀錠向潘家老爺的方向跑了出去,“你們誰敢上去對潘家老爺出手的,每人都能分得十兩銀子!”
說話間,潘家宅院內,又見有幾個人,用兩根木棍扛了一個大木箱走出到門前,門上兩盞燈籠照耀下,“哐當”一聲敲開箱子上的鎖頭,裏面全是白花花的銀錠,排列得整整齊齊。
在場所有的人,全部都看傻眼了,不管是新來的衙役,站在外面圍觀的白丁,還是未曾進去過的漕幫兄弟。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銀子!
“踢一腳就能有十兩銀子,該不會是騙人的吧?哪有這種便宜事輪到我們頭上?”
“一旦動了手,我們豈不是跟他們一樣,都成了幫凶?”
“幫凶又怎麼樣,你見過這麼多銀子嗎?要我說,這潘老爺就該死......”
此時此刻,就是徐開地也無法保持完全的冷靜,原本他們可以一把火燒了潘家宅院接着揚長而去的,他們剛進城不到一個時辰,根本沒有多人認得他的臉,全身而退,起碼暫時的全身而退,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但他既然來了,就沒打算空手而歸,拿不到糧,回到應天府,他們與漕幫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聯繫,就會有風險,事情一旦敗露,說不定吳家的人說不定也會選擇條船,這本就是一條沒有後退的道路,既然事情做了,那就要做到底。
他雖然摸得准鄉下百姓的心理,但縣城裏的,終究與他們不同,就算只是能夠勉強能夠果腹的人,揭竿而起和低着頭能活下去,大多的人都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的。
今趟便權當是他在動亂應天府前的一次模擬,可以給他們的後面的行動提供經驗,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能夠活命離開這裏。
“銀子就擺在你們面前,就看你們敢不敢拿!張捕頭,你敢不敢!這一箱銀子,你要賺幾輩子才能賺得到?你不是你爹娘生你出來,你的命就應該比他潘老爺賤?”
“放屁!”張捕頭表情僵硬,大喝一聲,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勇氣,將徐開地舉起的長刀一撥,徑直走到潘家老爺子,愣神了半刻,突然踢出一腳,將對方踢倒在地,“奶奶的,老子給你辦事,你他娘不是拖着欠着就是給雞毛那麼點,這幾腳是你欠我的!”
踢完一腳,他又補了幾腳,興許是心情過於激動和慌張,到了最後,收腳時竟是拌了自己一下,趔趄幾步跌倒在地下,他也就順勢撿起地上的銀子,一把塞入懷中,剩下的那幾名衙役望風使舵也是沖了上去。
徐開地回頭向站在砍口台階上的兄弟點了點頭,後者當即雙手捧起一把銀錠,朝着街道上撒了開去。
孟斌當是頗為緊張地看向了徐開地,他不知什麼時候,已將將收繳的長刀拔了出來,表情也已經發僵,想要笑都無法露出笑容。
徐開地沒有說話,但孟斌已經從他的眼神中讀懂了對方的意思,只顧朝身後的兄弟呼喝了一聲,跑過去將潘家的幾個女人拖開。
做完這一切,孟斌又是撿起地上一錠銀子,砸向圍觀的人群中,大喊道:“你們都不想要銀子嗎?”
先前開門時,衝出來的漕幫兄弟,並沒有走遠,只是藏身在人群中,這會兒見到銀子飛過來,當即推開身邊的人,衝上去,開始大聲呼喝:“這是我的......”
“搶你娘的搶,那箱子裏不有的是嗎......”隨着幾個身穿麻布衣,佯裝成圍觀者的漕幫兄弟領頭衝出,所有的人心中最後一道防線也是搖搖欲破。
“踢一腳就有一錠銀子......要不我們也上去試試?”
“想不到他潘老爺也有今日,狗賊,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如何害死我爹的......”
“那就上去打他呀,還等什麼,我早就想動手了!”
......
越來越多的人沖了上去,無不是打了人,撿了銀子就跑,參與這場活動的人,迅速擴散到了附近幾條街道,甚至有不少潘家養的家僕,都跑了回來參與,三千多兩的白銀頓時揮灑一空。
也不知道被踢了多少腳,打了多少拳,突然有人呼喝一聲道:“潘老爺被打死了!”人一死,剩下的人頓時停下手腳來,再也不敢往前。
也就在這個時候,早先策馬奔馳而出的王虎,率先領人沖了回來,遠遠望過去,便可看到,他一手把持着戰馬的韁繩,另外一手不再拎着長刀,而是提着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甲哥兒,縣令死了!”
王虎乘勢只將手中的人頭一甩,也是下意識的動作,他的力氣何其大,竟是把那血淋淋的頭顱甩出一個完美的弧線,而落點正是徐開地所站的位置。
徐開地忍着沒有破口大罵,急急側身避開,讓那頭顱砸落地下,咕嚕嚕滾動到潘家老爺身邊。
站在原地的人,看清落地的頭顱,雙眼瞪得圓大,驚呼出聲,再也顧不上打人和撿銀子,連滾帶爬朝四周奔走而去。
“甲哥兒,剩下的這人怎麼辦?現在我們要怎麼做?”王虎兜馬回到徐開地身前,面不改色,直言問道。
“不用管他們。”徐開地將長刀朝王虎拋過去,望了望東邊的天空,已經是濃煙滾滾,正是徐開地讓人無東邊放的火。“剩下的人,拉上馬車,都跟我來!”
待他們跑出潘宅所在的這條街道,便可見到,整個東城區的街道已經亂成了一片,所有的人,都朝着西邊的城門趕去,駕車的馬夫、挑擔的百姓、富態的商賈形成爭道態勢,叫罵、呼喝、哭喊聲幾能震天,分得清誰是匪誰是民?
他們只知道,城中要事變了,人人都想要逃往別處避難!
“你是在縣令府斬的人?”徐開地向王虎問道。
“正是,我們衝進去的時候,他還在數着銀子呢!”
“快帶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