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豪(1)
作為寄宿制學校,學生每天清早7:00上早讀,6:40要全部進班,開始讀書。學校每天清早進行紀律檢查,遲到的學生必須要站到教室走廊外以示懲罰,並且要扣除該班的量化積分。下午2:00上課,學生中午1:00就必須全部按時進入教室,開始做老師佈置的作業,遲到的和在教室打鬧的學生同樣也要受到懲罰。下午6:00放學,7:30上晚自習,學生7:00就要按時進班。晚上9:30下夜自習,10:00就要關燈睡覺。因此,學生每天只有中午一個小時和下午放學后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其它時間都在學習。作為學生,這樣的生活是單調的乏味的,甚至是受苦的。學生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下學習,必定會產生逆反心理,做出違反紀律的事情來。作為新老師,蔣書輪理解學生學習的不易,可是他必須狠下心,嚴格要求他們。班級的量化分數低,受懲罰的同學多,學校就會通報,老師的臉上也無光。“他們會理解的,”蔣書輪總是想,“這都是為他們好,讓他們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讓他們儘可能多地學習知識,增強本領。”
可是,學生又怎能理解學校的制度?怎能理解老師的良苦用心?蔣書輪剛接手四班的前兩個星期,四班的這一個月的量化分數便被扣完了,早讀遲到的學生越來越多,中午自習時間打鬧的學生也越來越多。
“蔣老師,你要好好管管你的班!”年級長對蔣書輪說,“學校領導都在看你的表現!你如果把班弄成這樣,校長會對你有想法的!”
年級長是個胖胖的傢伙,他的腦袋出奇的大,兩腮的肉耷拉着,一副兇狠的樣子。他總是板著臉,臉上從來沒有笑容。他那一雙犀利的眼睛,眼神穿過厚厚的鏡片,向你直射過來,你頓時會縮小一半。這也許是他當了多年的老師練就的。他特別愛踱步,總是從一班踱到十班,再從十班踱到一班。他有獵犬般的感知力,能從窗外察覺到哪位學生沒有好好學習,一旦發現哪個學生搗亂,他便砰地踹開門,壓低聲音說道:“你過來。”那學生渾身發抖,走到門口不敢靠近他。他便緩緩地走到他跟前,猛地踹他一腳。那學生便從前門滾到後門。然後爬起來,低着頭,一聲不吭。他便又說道:“把凳子搬到辦公室,今天站一天。”那學生便乖乖地遵照執行。學生見到他就如同老鼠見到貓,看到他就躲。學生不敢正面頂撞他,就跑到廁所,在牆上寫他的壞話。
蔣書輪必須要好好管學生了。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早早地進入教室,監督學生學習。他對學生說道:“你們不能比我晚到教室,進入教室要立馬學習,不準說話!”
第一天,學生表現得很好,沒有一個人遲到,並且進入教室都能安靜地學習。到了第二天,情況便不一樣了,一連四個學生遲到。學生進入教室總是嘰嘰喳喳,不能保持安靜。到了第三天,情況更嚴重。學生們似乎並沒有把他這個班主任放在眼裏,反正遲到、說話,老師又不懲罰。
蔣書輪該殺一儆百,採取懲罰措施了。這天中午,黃明豪遲到了。
“站住!”蔣書輪嚴肅地說道,“為什麼又遲到?”
“我吃飯吃得慢,洗碗也洗得慢,所以遲到。”黃明豪辯解道。
“吃飯、洗碗再慢,一個小時也不夠用?你一個男生,難道吃飯還要細嚼慢咽,洗碗還要婆婆媽媽嗎?”
“我就是細嚼慢咽,婆婆媽媽。”黃明豪偏着頭,一隻手甩着飯缸,不服地說道。
蔣書輪的怒氣騰地上來,他指着黃明豪,大聲說道:“你還敢頂嘴!你在家就是跟你爸媽這樣說話的嗎?”
“我就是跟我爸媽這樣說話的!”黃明豪語氣依然強硬,他的眼睛直盯着蔣書輪的眼睛,一副倔強的神態。
同學們停下筆,恐懼地看着老師和黃明豪。教室里鴉雀無聲,等待着老師的反應。
蔣書輪的臉紅的發燙,全身細胞都燃燒起來。作為一名老師,學生在公共場合同他頂嘴,挑戰他的權威,是多麼丟臉面的一件事。這表明,學生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裏,你好欺負!
蔣書輪這時看到講桌上有一個棍子,這是別的老師上課時留下的。他們上課看到學生搗亂,就抄起棍子朝他們身上使勁敲,直叫那些學生疼得嗷嗷叫。今天的怒氣沖昏了他的頭腦,他拿起棍子,雖然感覺它有千鈞重,但是一個箭步走到他跟前,啪啪地朝他的屁股上狠敲兩下。
黃明豪“啊”地一聲叫了起來,他捂住屁股,迅速躲到了一邊。
“還敢不敢了?”蔣書輪猛地把棍子扔到地上,大聲說道。
“不敢了,我以後不遲到了。”黃明豪說道,一副可憐的樣子。
“今天給我站一天,上課前寫一個反思,交到辦公室,好好反思你犯的錯誤!”
黃明豪一聲不吭,默默地站到他的座位前,拿起筆寫起反思來。
“你們都給我聽着,別以為我脾氣好就覺得我好惹!下次誰如果再遲到,再敢頂撞老師,就跟黃明豪一樣的下場!”蔣書輪嘴唇發抖,聲音越來越高,音量足以讓隔壁的隔壁班的同學聽到。
“都給我拿起筆寫作業!別讓我看到誰在說話!否則,我絕不客氣!”蔣書輪氣咻咻地走出教室,“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他繃著臉走進辦公室,他的右手顫抖着。他又體罰學生了!距離上一次體罰周新傑他們三個人還不到一周。可他實在是忍不住啊!他自詡自己會用愛來感化學生,可是到現實中,這些通通不管用,都沒有體罰學生來得立竿見影。難道再過些時日,他也會和其他老師一樣,打學生成家常便飯?可,可是,誰能告訴他,除了打學生還有別的什麼辦法?他彷彿陷入深深的泥沼里,越掙扎陷得越深,他要和這潭污泥融為一體了。
黃明豪確實是難管的學生。他的問題越來越嚴重,許多任課老師都向蔣書輪反映他的問題。
“你們班那個個子低低的,戴着小眼鏡,穿着畫有明星圖案的藍色衣服,神態活像個猴子似的學生,叫什麼名字?”政治老師上完政治課,走進辦公室,劈面向蔣書輪問道。
“是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那個男生?”
“就他,叫什麼名字?平時表現怎麼樣?”
“他叫黃明豪,平時愛遲到,上課愛做小動作。”
“豈止愛做小動作!他上課從不安生,一會兒挪挪板凳,一會兒把手放在抽屜里玩,一會兒朝後看,一會兒做鬼臉。今天他趁我在黑板上寫字,竟然離開座位,跑到後面去和崔一航打鬧!我猛地轉過身,逮他個正着。我氣憤至極,拿起書向他扔去,書本砸到了他的腦袋上。”政治老師氣咻咻地說,“你該好好管管他,再這樣下去,他非把這個班攪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行就叫他家長過來,讓他家人領他回家去反思!我已經警告過他,如果下次再發現他上課搗亂,他就別再上我的課!”
“我一定好好管教!”蔣書輪說道。
隔了一日,黃明豪的同桌劉曉靜開始向蔣書輪訴苦。劉曉靜是一個勤奮的女孩,雖然她的成績只有上中等,但她學習很努力。也因為如此,蔣書輪讓她當了學習委員。
“老師,我不想再和黃明豪做同桌了。”劉曉靜怯怯地說。
“為什麼?黃明豪影響你學習了?”
“他上課不學習,總是打擾我。他把橡皮切成一塊一塊的,上自習課總是朝我扔,扔得我滿頭髮都是。我不理他,他就撕我的作業本。他特別愛做小動作,一會兒拿我的筆,一會兒向我借書,還抄我的作業。他上課還總是讓我給崔一航遞紙條,我不答應,他就不讓我學習。我感覺我的學習退步了,做練習總是出錯,都是他影響我的。老師,別讓我們坐一塊兒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曉靜眼中閃現出了淚花,她彷彿要哭出來。
蔣書輪理解曉靜的心情,可是他又能把黃明豪調到哪裏去呢?讓他坐後面,那就離周新傑、崔一航、李夢坤更近了,那還不鬧騰死?他坐到哪裏,都會把周圍同學攪得不得安生,更嚴重的是,他還會帶壞了周圍的同學。和劉曉靜坐一塊兒,是最不壞的選擇。
“曉靜,聽老師說,”蔣書輪看着劉曉靜的眼睛說道,“老師知道你的委屈,黃明豪是不安分的學生,影響你的學習,老師都知道。可是,調座位是件不容易的事,你們座位一動,全班同學的座位也要跟着動。你想在一個不受打擾的環境中努力學習,老師知道,但是,老師更希望你能適應環境,即使在相對較差的環境裏,也能做到不受干擾,一心一意學習。這正是考驗你的時候啊!況且你是學習委員,讓全班所有同學都能以你為楷模,像你一樣用功學習,也是你的職責所在。老師相信,你能帶動他學習的。”
“老師,我理解你。”曉靜小聲說道。
蔣書輪看着劉曉靜離開辦公室的背影,心裏一陣酸楚。自己沒能教育好黃明豪,卻要讓一個學生去帶動他。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老師都喜歡好學生,他們聽話,理解老師,不給老師添亂,懂得忍辱負重。
“要是全班同學都像曉靜這般努力該多好啊!”蔣書輪感嘆道。
是該好好管管黃明豪了。在自習課上,蔣書輪把黃明豪叫到了辦公室。
“知道為什麼把你叫到辦公室嗎?”蔣書輪眼睛看着課本,等他走到跟前,嚴肅地說道。
“不知道。”
“你再說一遍!”蔣書輪有些惱怒,他放下課本,眼睛直盯着黃明豪。
黃明豪看到蔣書輪生氣的樣子,一聲不敢吭。
“老師、學生都向我反映你的問題,上課不認真聽課,做小動作,下課和周新傑、崔一航、李夢坤他們打鬧,自習課上隨便說話,影響到學生學習。這些你都不知道?”
“我沒有!”
“你還敢說沒有!”蔣書輪騰地站起來,怒火又燃燒起來,“我對你說過,我最恨的就是死不承認還頂嘴的學生。你可以學習不好,但你不能品行不端,不能不尊重老師!你這態度是在和老師說話嗎?”
黃明豪兩手叉在背後,低着腦袋,依然一聲不吭。
“給我站直了,手放下來,頭給我抬起來!”蔣書輪命令他道。
他迅速放下了手,眼睛看着前方。
“我告訴你黃明豪,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着呢!別把老師當傻子!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下次還讓我聽到別的老師和同學反映你的問題,立即通知你家長,搬板凳回家,從這個學校滾蛋!別挑戰我的底線!你聽見了沒有?”蔣書輪的每個字都從牙縫裏蹦出來,他的手緊握着筆,彷彿要把那筆捏碎!
“聽到了。”過了好大一會兒,黃明豪才從口中蹦出了三個字。
在接下來的幾天,黃明豪確實規矩多了。他上課不再做小動作了,不過總是耷拉着腦袋,兩眼無神地看着桌子。他也不和周新傑、崔一航他們來往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上自習課,他也不說話,只是可着勁地翻書,可着勁地轉筆,看着數不清的文字和數字發獃。他的學習沒有絲毫地起色,反而更加地下滑。
“明豪,起來背背《桃花源記》。”蔣書輪上課提問他道。
他依然耷拉着頭,小聲地背了起來:“晉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魚為業——”
“大點聲!”蔣書輪生氣地說道。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他略微提高了聲音,“忘路之遠近,忘路之遠近,忘路之遠近——”
“下一句是什麼?”
“我忘了。”
“幾個早讀了?”蔣書輪盯着他說道,“傻子也該會了啊!你這段時間都在想什麼,黃明豪!你怎麼還不努力學習!”
蔣書輪批評黃明豪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整天地督促黃明豪學習。黃明豪開始厭煩蔣書輪,覺得老師像只蚊子,在他耳朵旁嗡嗡直叫,趕也趕不走。
“老師,你別再說我了,我不想學了!”他那天在辦公室向老師嚷道。
“為什麼不想學習,別人都想學,你為什麼不想學!”
“我就是不想學!”他說完,便發瘋地跑出辦公室。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他又違反了校紀。
國歌響起,國旗冉冉升起的時候,任何學生都要面向國旗,口中唱國歌,除此之外,不能做任何動作。黃明豪卻低着頭,既不看國旗也不唱國歌,他拿着一個小刀,在手中把玩着。
“四班的那個同學,出來!”副校長站在二樓,向四班的學生大喊道。
黃明豪猛地一顫,把小刀趕緊藏在口袋裏,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不過,副校長並沒有因此罷休。
“穿藍衣服的那個學生,給我出來!”副校長依然大叫道。
黃明豪依然站着不動。
副校長臉上掛不住了,覺得自己失掉了權威。他沖蔣書輪大喊道:“讓那個學生出來!”
“黃明豪,出來!站到國旗台前!”蔣書輪向黃明豪喊道。
黃明豪耷拉着頭,慢慢地走到旗台前。
“看看,這就是我們的學生,同學們都看看,”副校長聲嘶力竭地喊道,“這個學生,不尊重國旗,不愛自己的祖國!升旗是多麼神聖的一刻啊!這一刻里,全中國千千萬萬的學生,都在升華自己的情感,都在期盼祖國的繁榮富強!可是在這千千萬萬的學生里,在這神聖的一刻里,卻出現這麼一個學生,在國旗底下玩小刀,這簡直是對祖國的侮辱。同學們,我們應該向他學習嗎?”
“不應該!”上千名學生大喊道。
“希望班主任老師下去對他懲罰!”副校長眼神沖向蔣書輪,更大聲地叫道。
蔣書輪的心裏五味雜陳,學生在升旗儀式上貪玩固然不對,可也不能把這種行為上升到國家高度,他們是孩子,都熱愛祖國,難道因為玩小刀就不愛國了?讓一個學生在國旗台前當著上千名學生的面受到責備,是多麼丟臉的一件事啊!學生會記一輩子啊!
蔣書輪無法走入黃明豪的內心,實際上他也根本不了解任何學生的心理。成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是多麼的不同,老師和學生又怎能彼此融合,相互理解?每個孩子都出生於不同的家庭,每個家庭的教育方式也都不一樣,所以孩子們千差萬別,家庭教育給每個孩子打下了不同的底色。他想,要了解每個孩子,就要走入每個孩子的家庭。他於是便打算家訪。
他第一個想去的,當然是黃明豪的家。他從別的學生口中獲得了黃明豪家的詳細地址。這個星期五的晚上,蔣書輪騎上電動車,朝明豪的家奔去。
一路上蔣書輪都在猶豫着,去他家準備說什麼呢?難道要告訴明豪的父母,明豪在學校表現十分不好,星期一還被副校長當著全校學生的面責罵嗎?這樣多傷他的自尊!說不定他父母一怒之下會打他,他會恨透我這個老師的。“我只是了解一下他家的狀況、黃明豪在家的表現以及探討如何教育孩子。至於黃明豪在學校的種種表現,我不會多說,只點到為止。”蔣書輪想着。
這應該就是黃明豪家了。泛紅的洋瓦、白色的瓷磚,藍漆的大門,在夕陽的餘暉中閃着光亮。蔣書輪把車停在門前,扣響了門環,明豪的母親開了門。
“請問這是黃明豪的家嗎?”蔣書輪向她問道。
“是,”她答道,她的臉上寫滿了疑惑,問道,“你是?”
“我是黃明豪的班主任。”
“哦,小豪的班主任啊!”她的表情由疑惑瞬間變為驚訝,臉上堆滿了微笑。她急忙伸手請蔣書輪進去,並朝屋內喊道,“小豪,快出來!你老師來了!快來請老師進屋!”
黃明豪聽到“老師來了”四個字,吃了一驚,急忙從屋內跑出來。
“老師,你……你……怎麼來了?你……你……怎麼知道我家?”黃明豪結結巴巴地問。
“你這孩子,”明豪的母親神色嚴厲,向明豪嚷道,“怎麼跟老師說話!作業寫完了沒有,快拿出作業讓老師檢查!”
明豪耷拉着腦袋,沮喪地走進了屋裏。
蔣書輪坐在了沙發上,黃明豪倒了杯熱水,放在了蔣書輪的面前。之後,明豪便走進了卧室,不出來了。他或許覺得,老師來他家,是專門告狀來的。因為,天下烏鴉一般黑。所有的老師都一樣,自己管不住學生,就告家長!
蔣書輪環顧四周,屋內的傢具陳設映入眼帘。嶄新的實木傢具在燈光下泛着紅色的光澤,笨重的皮質沙發烘托出莊重與肅穆來。沙發前放着一個茶几,琉璃的檯面,檯面下印着花鳥的圖案。大大的水晶吊燈懸挂在天花板上,就如一個個蠟燭在空中漂浮。對着屋門的牆壁上掛着一大幅的名人墨跡,蔣書輪仔細辨認,竟是劉禹錫的《陋室銘》。這屋子的風格是亦中亦西的,一切都在彰顯着明豪富足的家境。
“老師,你告訴我,明豪最近是不是在學校表現得不好?”她緊盯着蔣書輪,眼睛裏流露出悲傷。
“明豪在學校表現得挺好的!他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今天來是想看看他在家裏的表現。”
“懂事?乖巧?”她彷彿不相信他的話,她嘆了口氣,眼睛無神地盯着地板,說道,“我剛剛打了他一頓!你不知道啊,他竟然在日記本里罵我,罵他的母親啊!”
“還有這樣的事?”蔣書輪緊繃著臉上的肌肉。
她沉重地低着頭,眼睛裏似乎沁出淚水來,她嗚嗚咽咽地說著:“我就他一個孩子,一家人都是圍着他轉。從小他是不缺吃不缺穿,把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生怕他出什麼問題,他就是我們一家人的希望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啊!誰想到,他現在竟然變成這樣!”
蔣書輪聽了此番話,他問道:“那你是怎麼把他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呢?你怎麼會看到小豪寫得日記呢?”
“怎麼!”她吃了一驚,滿臉狐疑地問道,“我這個當媽的就不能看他寫的日記嗎?”
“按理說日記是不能給別人看的,青春期的孩子,有點小秘密了什麼的很正常,我們有時應該尊重他們的私隱。”蔣書輪弱弱地說了這幾句話,因為他知道,中國的家長一般是沒有尊重孩子私隱這種觀念的。
“我不懂得你說的這些,老師,”她抬了抬頭看着蔣書輪說道,“在我眼裏,孩子就是我的,我要按照我的想法來教育他。”
“你是如何教育他的呢?”蔣書輪問道。
“他這孩子,”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明豪卧室的那扇門,然後又把目光低垂下來,“小學的時候還是挺聽話的,我讓他幹啥他幹啥。我和他爸吃夠了沒文化的苦,終日給人家掏力打工,才換回這些個家底。我不想再讓他沒文化,不想再讓他成年後跟我們一樣辛苦啊!他上小學,我限制他和別的同學玩耍,下午放學、周六日,我都把他關在家裏,看着他寫作業。他以前喜歡打乒乓球,那天周末哭着鬧着要去和別的同學打球,我一巴掌把他扇了回去,罵他不體諒母親的苦心,光顧着玩耍,他哭得更厲害了!可是,可是,我都是為了他啊!”她愈發地激動,以至於哽咽,然而語氣又忽然間低落下來。
“可是,到了初中,他似乎不聽我的話了,也不情願和我交流了。小學的時候,他有時候還跑到我的身邊,跟我談論一些學校里的事情,雜七雜八地說一大堆。現在他和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每次問他,他總是說,‘跟你有什麼好說的!’我被氣得半死,鳥兒大了,就想飛出籠子嗎?不可能!每周末回家,我依然把他關在房子裏,盯着他寫作業。初中的知識,我也不會了,老師佈置的作業,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只要把他關在房子裏盯着他,他就一定在學習!我在他身上傾注了心血,找好的家庭教師每周末來我家給他補課。我雖然操了這麼多心,可是從初中以來,他的學習成績卻一直往下滑,初一下學期那會兒,竟然滑到了班級里的中等!更可氣的是,他竟然毫不理解我的苦心,他學會了和我頂嘴。我常給他講道理,我說‘小豪啊!爸媽這麼管你,都是為了你好,你要完成爸媽的心愿,好好學習,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想吃什麼,媽給你做什麼;你想穿什麼,媽給你買什麼。媽是你的避風港,替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扛起來,你只要一心一意地學習,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學。’可是每次說到這裏,他就捂住耳朵,直搖頭,大聲叫道‘煩死了!煩死了!你讓我清凈會吧!’他叫着跑進卧室,重重地摔門。我想知道我的兒子怎麼了,他為什麼會變了。我有時趁他不在進入他的房間,翻他的床鋪、他的抽屜、他的本子,想從中了解他的狀況。我撕掉了他牆上的明星畫報,沒收了他的乒乓球和籃球這些與學習無關的東西,我只想讓他學習!”她呼呼啦啦地說了這一堆的話,又猛然抬起頭盯住蔣書輪,激動地說道,“老師,你知道嗎?這些天他寫的日記我都看了,他竟然想離家出走!他竟然說家裏是地獄!他竟然說我是魔鬼!他……他……他,我的兒子,竟然變成這樣!”
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流了下來,滴在了沙發前的桌子上。蔣書輪看着這淚滴,彷彿從中看到了一位母親對孩子的良苦用心。然而這淚滴是苦澀的。
“作為一名母親,您愛孩子,就像我作為一名老師,愛自己的學生一樣。我理解這份沉甸甸的愛。可是……可是,這份愛卻太沉重了啊!”蔣書輪不緊不慢地說著,他似乎說上一句的時候,腦子裏在想着下一句,“作為青春期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時候,我們需要引導他,也需要管教他,但凡事過猶不及,切不可以愛的名義來剝奪孩子最基本的自由,比如翻明豪的日記,這是不對的——”
“難道我這當媽的還不能看看我兒子寫的東西?”她睜大眼睛看着蔣書輪。
“及時了解孩子的心理狀況是我們應該做的,但是要以恰當的方式來了解。”
“他是我的兒子,我把他拉扯這麼大,他就應該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而不是背地裏罵我罵這個家!我太傷心了,我白養這麼大的兒子!”說著,明豪的母親又從眼睛裏擠出淚水來。
蔣書輪尷尬了起來,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只好喊明豪出來。黃明豪悻悻地走出卧室,兩手背在身後,站在蔣書輪的身旁。
“明豪,快安慰你媽,快向你媽承認錯誤。”
“我沒有錯!”明豪仰着頭說。
“都是我把你給慣壞了!”明豪的母親突然發了瘋,指着明豪罵道,“我白養你這麼多年,白替你操了這麼多年的心!你這個白眼狼,你給我滾!”
明豪憤憤地走進卧室,砰地一聲關住了門。
蔣書輪沒想到這次家訪竟然引起了一場如此大的家庭衝突,而這衝突實在不是他這個20多歲的年輕人所能化解的。他只能勉強安慰住了明豪的母親,然後便離開了她的家。
村裏的晚上是那樣的寧靜,只有明豪的家,為這寧靜增添了一絲的不平。月亮如一把鐵鏡,掛在天上,它傾瀉着寒冷的月光。蔣書輪穿的薄,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迷茫着,又清醒着。他無法弄明白,老師、家長、學生,這三者到底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在老師和家長的眼裏,孩子也許就應該是被修剪的樹木,它們必須按照我們的意志來成長,它們被修剪的一模一樣,毫無特色,以此滿足我們的心理需求。它們不停地冒出樹杈,我們就應該不停地拿着剪刀修剪。可是,可是,這樣的教育就一定是最好的嗎?然而反之,如果我們對孩子放任自流,任由它橫生枝蔓,那到最後又會結出好果實嗎?蔣書輪這樣思考着,他的腦子越來越糊塗,終至一團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