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1)
站在一個至高點看這個小鎮,小鎮猶如一個躺在土地之上、穿着打補丁的粗布大衣的巨人,一切都是那麼樸素、那麼陳舊。巨人的手的位置是小鎮的工業區,低矮的廠房裏整天地傳出隆隆的機器轟鳴聲,有時會從裏面走出來幾個黝黑的渾身流汗的男人,他們拿起缸里的水舀,在太陽底下咕咚咕咚地喝水;從巨人的手經過胳膊,來到巨人的胸脯,這是小鎮的商業區,是小鎮最繁華的地方。道路的兩旁各是一溜的三層高的門面房,招牌橫七豎八地掛着。賣涼皮的店兒挨着賣手機的店兒,賣手機的店兒的右邊是賣衣服的店兒,總之,只要你沿着路邊往前走,總能找到你想要買的東西。小鎮的繁華不像城市那般燦爛奪目,也不像縣城那般端莊優雅,她是小家碧玉型的,甚至連這也算不上,她就像是一個穿了件好看衣服的村姑,雖然遮不住她的土氣,但依然還是能讓人賞心悅目的。小鎮就是21世紀初的中國的底色。我們從巨人的胸脯往上走,經過脖子就到了它的頭部。巨人的頭部在最西邊,被無邊的莊稼包圍着。它是一所學校,是鎮上的初中,這個鎮上以及周邊村莊的小學畢業的孩子,都會來這裏上學。你聽,巨人的嘴在說話呢!那是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你看,巨人的眼睛亮了啊!那是太陽照在教室的窗戶上反射過來的光線。你瞧,巨人的頭髮多茂密!那是學校里高大的梧桐樹葉在風中搖曳。
這是學校開學的第一天,蔣書輪就站在至高點上看着小鎮。這是一個白皙的青年,剛剛大學畢業,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這個至高點是一座天橋,天橋下是鐵路,偶爾會有鳴着汽笛的火車在天橋下穿過。此時的中國,就如這呼嘯的火車,剛剛穿過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蔣書輪在天橋之上望了望巨人的頭部,學校快到了,他的臉上卻忽然現出憂傷的神色。他從口袋裏掏了一把笛子出來,笛子是由深色的布套裹着。蔣書輪取下布套,一支杏紅色的光滑的苦竹做成的笛子展現在眼前。蔣書輪手持笛子,兩臂抬起,手指依次按住笛孔,氣流就輕輕地從他的嘴唇之間經過,進入吹孔,灌響了笛子。笛子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彷彿受了日月的精華,通了人性一般,發出清脆的聲音。笛聲在這天橋之上悠悠揚揚地向小鎮的工業區、商業區和學校飄去,猶如滿天的火星,向周圍四散開來,卻又最終消失在空氣里。
農村的學校,一切都是簡陋的。教學樓默默地矗立在土地之上,白色的瓷磚早被風雨侵蝕,變得黯淡無光。樓里大概是有15間教室的,幾乎每間教室的窗戶都是殘缺不全的,窗戶扇也是在風中吱呀呀地響。這所教學樓就像一個已入暮年的老人,皮膚鬆弛了,牙齒脫落了,臉上刻滿了皺紋。教學樓後面是學生宿舍,宿舍的牆皮也一層一層地剝落了,但在這剝落之中,卻依然能看到“迎着朝霞去,踏着夕陽來”這兩行大字。蔣書輪靜靜地在校園裏走了一圈,他發現他腳上新買的黑色皮鞋蒙上了一層塵土。他掏出紙巾,蹲下來擦了擦皮鞋。這是他第一次來這個學校,一會兒還要去見校長,因此形象還是要注意的。蔣書輪擦着擦着,心中莫名的悲傷忽然湧向大腦,沖入他的眼睛,他差點流出淚來。蔣書輪剛剛大學畢業,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社會上“闖蕩”一番。可惜,他的父母執意要讓他在老家附近工作,書輪學的是文學,當老師是最佳的選擇了。書輪不想拂了父母的意,他通過了考試,被分到了這個離家十公里遠的小鎮上當老師。書輪曾經也是個有理想的青年,他熱愛文學,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像托爾斯泰那樣偉大的作家。他在大學裏讀了無數本的書,貪婪地吸吮着大師們的思想;他寫了十幾萬字的小說,只可惜一篇也沒有發表出去。他終於認識到,理想固然高遠,但路還是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他擦好了皮鞋,又嘆了口氣,便一步一個腳印地向校長辦公室走去。
校長看起來還算年輕,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他坐在會旋轉的皮質的椅子上,兩根手指夾着煙,他不時地將煙頭塞進嘴裏,猛吸一口,然後吐出一小團煙霧來。他的頭髮烏黑髮亮,就如他皮鞋的顏色。他眯着眼睛,臉上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對蔣書輪擺了擺手,長長地吐完了一團煙霧,然後不緊不慢地說道:“坐!”
蔣書輪坐在了旁邊的皮質沙發上,他感到鬆軟而舒適。可他又馬上提高注意力,讓全身恢復緊張起來。校長正眯着小眼,在上下地打量着他。蔣書輪覺得校長的眼睛雖小,卻如鷹般犀利,他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然而初生牛犢是不怕虎的,蔣書輪竟將臉轉向校長,和他對視起來。校長的眯着的小眼霎時便睜大了,他狠狠的吸了最後一口煙,便將煙屁股按滅在了煙灰缸里。
“歡迎來到我們學校,不,咱們學校!”校長挪了挪屁股,找到了更加舒適的位置。他繼續說道,“你們這些剛畢業的大學生,雖然肚子裏裝了很多知識,但不一定能當得好老師。要抓緊時間轉變角色。”
蔣書輪點了點頭,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校長,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校長也覺得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忠實的聽眾,就繼續講下去:“當老師,就要管理一百多個學生,就要讓這一百多個學生刻苦用功,考出高分!你要知道,學生都是未成年人,他們調皮、淘氣,不會自我學習,而你,一個老師,就要用盡一切辦法逼他們學習!在我這裏,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學生考高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你剝奪他們的天性也好,你讓他們成為考試的機器也好,總之,就一句話,你只要把學生成績提上去了,你就是一個好老師。——我的話你聽懂了嗎?”校長提高了音調,眼睛也變得更大了。
蔣書輪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好聽眾,剛才他跑神了,思緒不知飄到哪裏去了。他只隱隱約約記得校長要讓他當一個好老師什麼的。他立馬站起來,大聲衝著校長說道:“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成為一名好老師!”
校長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將身體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由大變小,又眯了起來。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掛在了臉上。他大手一揮,說道:“你去教初二年級四班的語文,併兼四班的班主任!”
蔣書輪像領了命令似的,邊點頭邊向後退,他一直退到門邊,打開門,悻悻地走了出去。他抬頭看了看教學樓,每間教室里都有無數的腦袋在窗戶後面搖動着;他聽到幾乎每間教室里的學生都在大聲朗讀着,洪亮的聲音在校園裏回蕩一圈,最後躍過樹梢,飛向無邊的天空。書輪爬上了二樓,經過了四班,班裏的學生正在上着自習,他們看到有人從教室外經過,便紛紛抬起腦袋,像鴨子那般伸長脖子,望向窗外。書輪和他們的眼光就這樣第一次地相遇了。這一剎那是如此地短暫又如此地久遠,久遠到即便過了許多年,書輪的腦海里依然能夠清晰地閃現出他們當時的眼光。書輪在這剎那間何曾想到過,這幾十個孩子,將在他的生命里佔據多麼重要的位置啊!
書輪走進了辦公室,他看到兩位女老師坐在桌前,專心致志地備課。她們分別是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數學老師個子低低的,戴着眼鏡,一副小巧玲瓏的樣子。她微笑着,但那微笑很不自然,那笑容里藏着嚴肅。
“你是四班班主任?”她壓低了眼鏡,眼光穿過厚厚的鏡片,直射到書輪的臉上。
“是的。”書輪答道。
“四班可不是好管的班,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數學老師收起了笑容,只剩下了嚴肅的神情。
“四班的孩子皮着呢!你要學會不怒自威,讓學生怕你!”英語老師剛才默不作聲,現在插話道,“一會兒去上課,要板著臉,千萬不要微笑!”
“不要微笑?”書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第一節課是語文課,書輪惴惴不安地向教室里走去,他一直想着她們的話,不要微笑!對,一定不能微笑!第一節課一定要震住學生。可是,可是平時一開口說話就愛笑的書輪,怎能做到四十五分鐘一直板著臉,臉上不露出一絲表情?微笑就一定錯了嗎?不微笑就能讓學生害怕嗎?可是又為什麼要讓學生害怕呢?
教室離辦公室只有十米遠,書輪卻走得異常緩慢。他做着激烈的思想搏鬥。他的心砰砰直跳,因為他第一次做老師,第一次上講台,第一次把學識傳給別人。面對五十多個學生,五十多雙眼睛,五十多張稚嫩的面孔,書輪怎能不緊張?
教室的門吱地響了,他緩緩地推開門,走進了教室。教室里鴉雀無聲,書輪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五十多雙眼睛看着他,那眼神裏帶着一絲驚奇,一絲恐懼,一絲疑惑。書輪望着學生,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竟然忘記了忠告,朝學生笑了笑。
班裏的氣氛頓時緩解了許多。書輪慌張了起來,他的腿在不停地抖着。糟糕了,他們肯定得意起來了,他們心裏一定在想,這個老師,而且還是我們的班主任,竟然會笑,竟然會朝我們笑,我們不用害怕了。他肯定是個脾氣好的老師,我們要欺負他,狠狠地欺負他,我們這一年會過得很自由,哪怕把教室捅個窟窿也無所謂。
書輪強捺住緊張的心情,開始了早已準備很久的開場白。
“同學們,”他故作鎮定地說道,“我是你們的新老師,這一年裏由我教你們語文,同時也由我做你們的班主任,管理你們的學習和生活。因此,在學校里有什麼難處,盡可以找我幫忙,我會幫助你們解決。同學們!我希望每個學生都能努力學習,互相幫助,在四班這個班集體裏茁壯地成長!”書輪的聲音大了起來,情緒激昂了起來,“同學們!父母在看着我們呢!每一位老師也都在看着我們呢!我相信每個孩子都能結出豐碩的果實,都能在不遠的將來走得更遠!老師始終記得一句話,只要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書輪慷慨激昂地做完了這一次的演講,然而似乎並沒有感染到每一位學生。只有前幾排的學生睜着大大的眼睛仰望着他;中間的學生低着頭,獃獃地看着桌子上的文字;后兩排的學生則把他的話當成了和尚念經,一點兒也沒聽得進去。他們從小到大已經聽到無數個老師發表這自以為能感動到學生的演講,他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
“好,我們開始上課,”書輪頓了頓,咽了一口唾沫,竭力地大聲說道,“首先,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在你們的心中,語文應該教給我們什麼?語文課應該怎麼上?什麼是語文素養?”
學生們面面相覷,他們似乎覺得老師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在他們的學習生涯里,老師教什麼他們就應該學什麼,他們只負責學習。至於為什麼學習,怎樣學習,學習的目的是什麼,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停了大約一分鐘,還是有許多學生舉起了手。
“這位同學,你說,”書輪走下講台,走到過道上,指向了中間一位同學。她帶着眼鏡,頭髮順在耳邊。她身材矮小,十分的清瘦,憔悴的臉龐上鑲嵌着一雙無神的眼睛。
“語文應該教會我們如何答題。語文分成選擇題、閱讀理解題、作文題,”她說道,“每一版塊的題都需要我們經過認真地訓練。比如如何修改病句,如何從考試給的文章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出題者的意圖是什麼,我們應該怎樣答題才能更接近標準答案,更符合出題者的意圖。至於作文題,那就更應該進行訓練了,最好有一些固定的模板,比如寫樂於助人就應該寫幫助老爺爺推車,寫堅強就應該寫父母雙亡。這樣既不會寫跑題,也不會什麼都寫不出來。總之,語文應該是一門可以訓練的課。”
“你講得很好,”書輪說道,“語文應該訓練,語文基礎知識、對文章的分析能力、寫作的技巧,都應該通過訓練來提高。可是,語文只有這些嗎?語文課難道只是一堂堂的訓練課?它不應該承載別的東西嗎?”
她看着蔣書輪,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老師,語文除了考試,還應該有什麼嗎?”
“李亞凡說得對極了,她的語文總是全班第一。”一位男同學站了起來,堅定地看着蔣書輪,“我叫董世昌,我覺得語文課就是語文分析課,每一堂課,語文老師都要帶着我們分析課文,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字詞含義,這些我們都要背會、記牢,考試時候會出。初一的語文老師就是這樣教我們的,我們每次考試,語文平均分都很高。”
“你說得也很對,我們每堂課可以說都在分析課文,只有通過分析,我們才會弄懂課文,明白作者告訴我們什麼。可是,每篇課文都有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嗎?一篇課文,經過我們支離破碎地分析,最後我們得到了美嗎?文章是數學題嗎?需要我們這樣如此理性的繁瑣的分析嗎?”
“老師,我叫王亭亭,我覺得應該把‘分析’改為‘鑒賞’更合適。”
站起來的是位女生。她穿着粉色的衣服,扎着馬尾辮,白皙的臉龐上洋溢着青春的熱情。
“為什麼應該改為‘鑒賞’?”
“語文應該是一門美麗的學問,我們應該鑒賞它的美。鑒賞課文也許有兩個目的。一是提高我們的口頭表達和書面表達能力。葉聖陶說:‘語是口頭語言,文是書面語言。’我們陶醉在課文里,在陶醉中,不知不覺的,我們會表達了,我們會寫作了。語文是潛移默化的,語文書里的課文我們將來可能都忘了,但表達和寫作的能力卻會不自覺的提高。另一個目的,也許就是語文承載的人文性。語文教會了我們如何鑒賞美,給予了我們深刻的思想和豐富的感情。它太美麗了,塑造了我們健全的人格,為我們的人生打下了文學的底子,我們的精神世界會因此而豐富多彩。我想,這是最重要的。”
聽了她的回答,書輪着實地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女孩竟然有如此深刻的見解。她與他的思想竟然出奇的一致。
“我想,語文應該讓我們達到三重境界。”這時,又一個男生站了起來。他坐在第一排,也許是個頭比較矮的緣故。他的皮膚黑黑的,像塗了一層黑色的墨水。他頭髮蓬亂,黑色水筆的痕迹刻在藍色的衣服上。他看上去是那樣的可愛,他的發言竟然更加的精彩。
“老師,我叫李浩,”他撓了撓後腦勺說道,“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做學問有三重境界,我覺得學習語文也要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教會我們自由地表達,自由地寫作。這應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當我們能夠讀出一段段優美的詩句,書寫出精彩的人生的時候,我們會不感到驕傲嗎?語文的第二重境界,是培養我們高遠的人生理想。文章是經天緯地的事業,從古至今,許多英雄豪傑拿起筆來抒發理想。我們從中讀出偉人們的豪情壯志,也激發起自己建功立業的雄心。語文的第三重境界,我想應該是教會我們詩意的生活。‘腹有詩書氣自華’,以語文之心看待生活,生活就會充滿詩意。當我們欣賞黃昏時,我們會多出一份‘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惆悵;當我們面對波瀾的江水時,我們會生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般的豪情;當我們欣賞明月時,我們也會有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願。語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語文,也許這就是語文魅力之所在。”
蔣書輪獃獃地站着,驚訝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喉頭在微微發緊,他的嘴唇在微微發抖。他鼓起掌來,學生也跟着鼓起掌來。我們的下一代,我們的祖國的花朵,他們如鑽石般明艷奪目。他們的思想要遠遠超出我們啊!他們將會比我們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啊!
“同學們,你們說得太好了!”他激動地幾乎要落下淚來,“你們說出來老師想說的話,你們的見解比老師更深刻!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語文的希望,看到了祖國的希望!”
下課了,書輪激動地走出了教室。他忘不了這第一節語文課,他看到了思想碰撞出來的火花。
“老師,”李浩蹬蹬地跑到了蔣書輪跟前,他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瞧着書輪。
“有什麼事嗎?”蔣書輪問道。
“老師,您還沒有說您對語文的理解呢!”李浩的頭抬得高高的,他的眼睛裏充滿着求知慾,他的藍色衣服上的黑色水筆的痕迹也更清晰了。
“哦!”蔣書輪笑了起來,他摸了摸李浩的頭,和藹地說道,“以後我上的每堂語文課都包含着我對語文的理解,你要認真地聽,細細地品,慢慢就會品出來了!”
“細細地品?”李浩撓了撓後腦勺。
蔣書輪真的對語文就有獨特而深刻的理解嗎?其實未必。一個只上過一堂課的語文老師,他能有多深刻的見解。即便書輪讀過很多書,但自身的知識是無法直接轉化給學生的。書輪很清楚這一點,他晚上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思考着教學方法。他盯着牆上昏黃的燈泡,聽着牆外昆蟲的鳴叫,書輪忽又傷感起來。他曾經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自覺自己能脫離農村,然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裏。書輪感到胸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急忙站起來,在這幾平方米的宿舍里來回走動。忽然,一陣敲門聲驅散了書輪的傷感。書輪打開門,見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老師站在了門口。
“你是今年新來的老師?”問話的人是個瘦高個子,亂蓬蓬的頭髮蓋在他的頭上。他的細而長的腿如同畫圓的圓規,他的身軀彷彿只是由一些零散的骨頭拼湊而成。
“是的,今天是我第一次來這個學校。”書輪請他們進到房間。
“我們兩個是去年來的。”另一個男老師說道。他個子很矮,不到一米七的樣子,他是有些胖的,這樣更顯得他矮了。他的腳下穿着鋥亮的皮鞋,他的衣着整齊而乾淨,他的頭髮根根直立着。
“歡迎新老師加入我們。”高個子滿臉堆笑,他伸出手來,同書輪握手,“我叫王偉,他叫李星,這個學校就我們三個年輕男老師。”
“我們算是天涯淪落人了!”書輪苦笑道。
王偉拍了拍書輪的肩膀,裝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夥子,有辦法趁早離開這裏吧!”
也許,書輪在那時就已經生出了離開這裏的念頭,這個念頭在後來越來越強烈。可是,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現實把他牢牢地束縛在這裏。書輪如同是被粘在蜘蛛網上的蚊子,拚命地掙扎着,可那只是徒勞,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成為了蜘蛛們的盤中餐。
時光如同緊握的沙子,一點一點地流逝着。蔣書輪的生活變成了三點一線,教室、辦公室、宿舍,這成了他每天呆的地方。書輪也漸漸和王偉、李星熟識了起來。在這個封閉的學校里,飛短流長在發酵着。書輪發現每個老師都在背後說著別的老師的閑話,每個老師又被別的老師談論着。
“咱們學校的老師,都有補習班,都悄悄地補課呢!”王偉和李星晚上在書輪的房間裏聊天,王偉壓低了聲音,他生怕別的房間的老師聽到,這房間是不隔音的。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上次聽王麗老師說了。王麗和李梅不合,王麗背後總說李梅的壞話。上次上完夜自習,我去王麗辦公室聊天,她說李梅總是給學生佈置大量英語作業,導致學生上她的數學自習偷偷寫英語作業。她說她上次在自習課上看到一名學生寫英語,她頓時發起火來,把學生的英語作業撕個精光,還警告學生,如果誰再在她的課上寫英語作業,她就開除誰。”李星說道。
“平時王麗和李梅關係挺好的啊!總是一起吃飯一起回辦公室。”
“那都是表面,私底下兩人關係僵着呢!她們兩個人背後互相說對方的壞話。王麗說李梅光讓學生學英語,導致學生數學成績太差;李梅說王麗總是讓學生學數學,英語成績總是倒數。”
“上次王麗說李梅有輔導班?”王偉又回到了當初的話題上。
“可不是嗎?王麗說李梅的輔導班規模不小,大部分都是自己班的學生。每個周末,四五十名學生都去她家補課,每個學生一天的補習費是三十塊錢。”
“這可不少啊!按四十個學生算,一天就能掙一千二百塊錢,一個周末就能抵得上一個月的工資啊!”
“那可不是,這掙錢多快。而且,學生家長又不敢不讓學生補,家長們都怕學生學習跟不上,成績下滑,就都讓孩子周末上輔導班。”
“其實王麗她也有輔導班!”王偉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彷彿夜晚蚊子的嗡嗡聲。
“這個還用你說,教師都有呢!只不過都不吭聲罷了。”
“李星,你也有吧!”王偉試探性地問道。
“這個,天機不可泄露。”李星狡黠地笑了笑。
“校長不知道嗎?”蔣書輪疑惑地問道,“上次開會,校長還讓每個老師在不準教師有償補課的文件上簽字按手印了啊!”
“簽字?按手印?書輪,你太天真了,那隻不過是上面要求的,學校走走程序罷了。”王偉的話裏帶着嘲笑的味道,“校長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罷了。況且,校長手上也不幹凈,黑着呢!”
“咱校長也不幹凈?”蔣書輪更驚訝了。
“上次校長讓每個學生買三本輔導資料,包括語文、數學、英語,總共六十塊錢,你是班主任,知道這件事吧?”
“知道,校長說是學生每個科目只有一本練習冊,不夠做,再發幾本,促進學生學習。”
“促進學習?”王偉冷笑了起來,輕蔑地說道,“是促進他掙錢吧!每個學生每本書他能從中抽五塊錢呢!你想想,一千名學生,三千本書,就是一萬五千塊錢,這錢最後都落到他腰包里了!”
“真是這樣?”蔣書輪驚訝地幾乎要喊道。
“小點聲,”王偉慌忙止住他的話語,裝出老成的樣子,“學校這潭水深着呢!年輕人,不要學得這樣實在,指不定有誰拿刀子在背後捅你呢!”
蔣書輪的背脊陣陣發涼,沒想到學校這般純潔之地也沾染着銅臭氣,沒想到教師也這樣熱衷“窩裏鬥”。他的心臟疼痛起來,他彷彿像一隻可憐的山羊,被群狼環繞着。它們兇狠地盯着蔣書輪,想咬斷他的脖頸。
他們聊完便去了隔壁房間睡覺了,蔣書輪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坐在黑暗裏,如同魯迅般“荷戟獨彷徨”。蔣書輪彷彿置身於一個鐵屋子之中,四周沒有窗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屋子中的人都沉睡着,如同死去一般。只有他清醒着、痛苦着。他想反抗,砸碎這屋子,可是他弱小的身軀怎能和這鐵屋子相抗衡。
蔣書輪還是更願意和學生們在一起,不到一周,他就差不多認全了班裏的學生。蔣書輪尤其喜歡李浩這個學生,他聰明、機靈、活潑,也時常來辦公室問問題。
“李浩這學生要重點培養,”數學老師扶了扶眼鏡,臉上現出久違的笑容,“他可是咱們班的尖子生。”
“聽說他家的條件不太好,”英語老師放下筆,她朝蔣書輪說道,“他父親好像出了車禍,終年像植物人一樣躺在床上,家裏只有他母親一個人幹活,這孩子也挺可憐的。”
“越是家庭困難的學生越有志氣!”數學老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換成了嚴厲的神色,“但是咱班周新傑、崔一航、李夢坤這三顆‘老鼠屎’除外,他們壞了班裏一鍋好粥!你要想辦法,讓他們三個在這個學期滾蛋回家!”數學老師嚴厲地看着蔣書輪,彷彿蔣書輪就是這三個學生。
“他們這三個學生真的那麼難管?”
“可不是!初一的時候,你不知道他們搗亂成什麼樣子!”英語老師提高了嗓音,“簡直是無法無天!”
其實,蔣書輪前天剛剛領教過他們的頑劣,那也是書輪第一次體罰學生。那是周三的夜自習,書輪在窗外看到周新傑他們三個人在教室後面肆無忌憚地打鬧。書輪的怒氣蹭地上來,他把教室的門猛地推開,大聲吼道:“周新傑、崔一航、李夢坤,你們三個人出來!”
“老師,我們沒做小動作。”崔一航辯解道。
“我讓你們出來,沒聽到?”書輪的聲音更大了,怒氣更盛了。
他們垂頭喪氣,眼睛直盯着腳上穿的髒兮兮的鞋,羞愧地走出教室。
“崔一航,”蔣書輪向他說道,然後用手指了指辦公室,“去把我辦公桌上的棍子拿來。”
他依然低着頭,緩慢地向辦公室走去。
“你們三個剛才在幹什麼?”蔣書輪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裏蹦出來,“夜自習是自我學習的時間,每個人都不準說話,不準做小動作,而你們三個人卻隨便說話,任意打鬧!”
“不止我們三個人說話,許多人都說話了,”周新傑忽地抬起頭,眼睛直盯着蔣書輪,“為什麼不讓他們出來?”
“我還冤枉了你們不成!”蔣書輪抬高了聲音,怒火幾乎要從口裏噴出來。作為老師,最生氣的是學生的強詞奪理,挑戰老師的權威。
周新傑把眼睛盯向一邊,抖着左腿,胳膊背在背後,一副不服的樣子。
崔一航把棍子遞到了蔣書輪跟前,蔣書輪拿起棍子,低沉地說道:“伸開手。”
他們三個畏畏縮縮地伸開手,手臂顫抖着。他們像臨刑的犯人,恐懼的神情寫在臉上。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們老師的手臂也是在顫抖着,因為這是書輪第一次體罰學生,他的內心也充滿了恐懼。
蔣書輪朝每個人的手心上狠狠地敲了三下,那教鞭在空中“咻咻”的響,落在手心上又變成“啪啪”的聲音。李夢坤被敲了兩下,便“哎呦”地叫起來。他把手縮了回去,哀求道:“老師,太疼了。”
“把手伸開!”蔣書輪並沒有動仁慈之心,教鞭停留在半空中,準備做敲第三下的姿勢。
李夢坤不情願地再次伸開了手,又哀求道:“老師,輕點。”
蔣書輪絲毫沒有減輕,“啪”地一聲,教鞭猛烈地撞擊着手心。
李夢坤趕緊縮回手,手心不停摩擦着褲子,以此來緩解手心的疼痛。
“不要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定下的規矩——夜自習誰搗亂,就要敲三下手心,在國旗台前站一節——就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上到初二了,還沒有一點自覺性?還管不住自己?父母辛辛苦苦掙錢,供你們上學,你們就這樣報答父母?我告訴你們,下次如果再犯,叫家長!”蔣書輪狠狠地說道,“這節課站到國旗台前!反思自己的錯誤!”
他們聽完老師的訓話,一個個變成了小綿羊,眼睛無神地看着地面,垂頭喪氣地緩慢下了樓,向國旗台前走去。
看着他們弱小的身影,蔣書輪的內心異常難受。他是老師了,是這幾個孩子的老師了。幾個月前他還是一個沒有走出校園的學生呢,現在忽然地成了“孩子王”了。作為班主任,他該如何管理這個班?他沒有一點經驗。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鐵下心來管住這群“壞”學生。
老師們都是喜歡像李浩、王亭亭這樣的好學生的,他們最厭惡像周新傑、崔一航、李夢坤這樣的“壞”學生。蔣書輪也不例外。晚上下夜自習,蔣書輪常會在學校的操場上散步。李浩總能在操場上遇到老師。他指着灑滿天空的星星說:“老師,星星就像釘在木板上的釘子。”蔣書輪說道:“這個比喻雖好,但釘子不會發光,星星卻能發光。”“那,”李浩邊走邊想,他忽然又想到了一個比喻,竟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老師,夜晚的天空就像披了一件薄紗,而這星星就像綴在薄紗上的明珠。”“李浩真聰明!”蔣書輪誇道。“老師,”李浩忽又安靜下來,在閃爍的星空的映照下,他的臉龐由快樂變成了悲傷,“您說,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化成一顆星星嗎?”“我想是的!”蔣書輪不知李浩為何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他還是認真地答道,“他們都在天空上看着我們,庇佑着我們。”“那我的奶奶在哪兒呢?”李浩抬起頭,他睜大了眼睛望着星空,他渴求尋找到奶奶,“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的奶奶去世了。那時候,我的家裏還不是這個樣子!”李浩哽咽住了,他蹲在地上哭了起來。蔣書輪也蹲下來,陪在他身邊。蔣書輪知道,這個看似活潑的孩子身上藏着太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