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認錯12
那雙圓睜的異形眼睛緊盯着姜邑看,須臾間,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他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笑着說:“原來你和我一樣,也不屬於這裏……”
窗外烏雲翻滾,幾乎已經看不到任何日光了。
已死赤鱬體內驟然溢出萬千煞氣,那群道士發現后迅速後退,擺陣抵抗疑似怪物死前的攻擊。
莫正初伸手還要靠近姜邑,被一把拽走:“離遠些!”
姜邑始終蹲在原地,他早已習慣了煞氣的存在,看到赤鱬體內出現的黑霧並不驚慌,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張開手掌,悄無聲息收走那團扭動不止的煞氣。
接着,他眼前一閃,便看到了近百年的光景。
這條雄性赤鱬並沒有名字,只是從主世界逃出來的一條將死赤鱬,主世界天道崩塌后,他吞食着天地的煞氣來到這個小世界,因嗅到同類的氣息,進入木靈山苟延殘喘。
認識檀姬的時候,木靈山已經沒有別的赤鱬了。
眼前的畫面水汽氤氳,女子游在水中,只露出一張臉,她說:“你長得比我還要怪,怪嚇人的。”
他不理她,潛在水裏修養。
山中的日子很安靜,也很無聊,檀姬時不時會捉來一些小魚給他吃,偶爾會像是觀賞什麼一樣圍着他看來看去。
他還是不理她。
但總覺得日子不再那麼無聊。
日子一天天過去,水裏的世界總是一成不變的,終於有一天,檀姬看上了一個從山中走過的男子,那男子名叫常子浩,家道中落,家裏母親生病,來山裡採藥。
據檀姬自己說,她是這樣愛上他:他採藥中途在水邊看到了一條擱淺的魚,就順手將魚送回了水裏。
檀姬說:“那魚是我捉完放在岸邊的,他不僅沒有偷走,還那麼憐惜一條魚,這絕對是個好人。”
檀姬就像他後來在壁畫上所刻的那樣變成人走了,臨走的時候,因為心情很好,還給他取了個名字——檀生。
檀生在水裏日日夜夜蟄伏,直到三年後,他感到無聊透頂,不甘不願地用煞氣化作了人的模樣,去胥城找檀姬。
那時候的常子浩已經不是無名之輩了,在檀姬的幫助下,權勢和錢財他已經全部擁有,心性似乎還不錯,對前不久生下孩子的檀姬分外關心,親自照顧,是世間少有的體貼。
檀姬對常子浩介紹他,說這是自己的哥哥。
常子浩招待起他來自然也很熱情,可也是那一晚,檀生被一罐酒灌醉,等醒來,只看到漫天火光。
那座靠着檀姬建起來的宅院,到處都是跑動的人。
他起床想推門,可怎麼都推不開,門窗全部被焊死,到處貼着壓制赤鱬的黃符。
不遠處檀姬的呼救幾乎撕裂。
那些跑動的人群不是潑水救火的僕役,而是一個個拿着桃木劍、舉着符咒的老道。
常子浩便站在其中,他面色緊張地詢問:“這次真的能殺了她嗎?若是殺不了,她一定會報復我!你們可不能害了我!”
“放心,赤鱬怕火,如今她又出不去,只能等死了!”
“她真的是赤鱬?我起初還以為是鮫人……”
“等那東西死後嘗一口肉不就知道了?你最近不是身體不適嗎?正好治病了!”
“也多虧了常公子捨身忍耐,否則怎麼會這麼容易把這兩條赤鱬一網打盡?”
……
熱,很熱。
整個宅院都像是被下了針對赤鱬的禁制,每一次移動都變得困難。
常子浩滿臉焦灼地等待着,時不時去安撫門外疑似官差的人。
他們說,常子浩去年重傷突然轉好,一定就是檀姬用赤鱬肉救了他,如今京中皇子重病,那赤鱬肉也一定能治好。
等救了皇子,還有什麼得不到的?
對啊,只要夠狠,有什麼是他們得不到的?
檀生目睹了這一場陰謀,等他運用煞氣脫離□□逃離時……檀姬已經死了。
死前釋放了體內的毒素,每一個在火滅后趕着進來取肉的人,無一不七竅流血,毒發身亡。
最開始撲進來的那個老道,直接化作了一癱膿水,臨死前還哀嚎着瞪着驚恐的常子浩,伸手想要求救。
這些人只知赤鱬之肉是無價之寶,卻不知產子的赤鱬身體極其虛弱,為了保護自己,這期間體內會產生劇毒,當遇到巨大的危險,劇毒便會隨着情緒釋放出來。
他們親手殺死了自己。
人倒了一地,常子浩崩潰地後退幾步,突然驚惶地轉身跑了。
檀生在余火中現出原身,衝出那所大宅時,將裏面剩餘的“大師”全部吃了個乾淨,他追着氣味一路尋找常子浩。
他怎麼都沒想到,那個男人居然連出世不久的孩子都動了殺心。
他追到了另一處房屋,看到常子浩在襁褓里塞滿了黃符,毫不猶豫地抱着孩子疾奔,最後扔入了水裏。
可那個男人只走了幾步,便被水裏的軟刺勾住了脖子,不久后落入水中,被瞬間絞殺得就剩一副骨架……他那時候才發現孩子沒死。
那孩子身體還在魚卵之中,只露出一條墨綠色的魚尾……殺完了“父親”,就擺着魚尾帶着骨架離開了。
之後的悠長年歲,姜邑用檀生的眼睛全部看了一遍。
他沒有回過木靈山,悠悠蕩蕩地留在胥城吃人。
他每年都會吃上不少人,那些人要麼是私奔中的男人,要麼是成婚不久後有了新歡的公子少爺……
他鐘愛扮演女子,尤其像檀姬那樣貼心的女人,他拆散情熱中的眷侶,成功后,或直接吸干男人精血,或從男人口中不留痕迹地掏出心臟,有的懶得下口,直接現身將人活活嚇死……
他每年作案的數量不多,且地點分散得很開,方式又都不一樣,始終沒引得別人注意。
直到這年,一個名叫莫正初的年輕道長出現。
那道長斷言鎮上近些年幾起男子的死與一隻大妖有關。
偏偏還有一位“小姐”對他頗為感興趣……
臭道士明明知道,還要裝作一副對感情不甚了解的模樣。
檀生這輩子最恨的兩樣人,莫正初全佔了。
他不僅要讓莫正初親手殺死那位救他的“小姐”,他還要讓對方所有同門都因他死在自己口中,他要將莫正初這樣的男人折磨致死,更要讓胥城腥風血雨,再也不能安寧……
他還是那麼寂寞。
直到有人說,檀姬已經死了一百年了。
一百年,好長啊……
……
煞氣散去后,赤鱬身上那抹從主世界帶出來的窮奇殘念在消失前化為一陣兇惡的氣體,攻擊性極強地朝四下震去,擺陣的道士們剛站穩便被彈得直往門上飛撞,一時間痛呼聲此起彼伏。
姜邑收回煞氣和那抹殘念后,體內就明顯有了不同,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機械的聲音突然宣佈:“邪祟已除,任務成功,姜邑,你已經收回了自己的東西,可以回主世界了。”
“……”
系統的聲音卻滿是震駭:“什麼?什麼邪祟已除?命簿在亂說什麼?邪祟不是他的背後靈嗎?”
命簿正要解釋,姜邑卻涼涼笑道:“赤鱬原本並不是邪祟,但檀生進入小世界后吃了太多人,被你們系統定義為邪祟,可惜系統太蠢,只抓取了自我蘇醒后第一個出現在我周圍的赤鱬同族檀洄,就只認定那才是邪祟!你們和天命一樣可笑!”
系統:“……什麼?”
命簿嘆息道:“他說的沒錯,小世界的邪祟是依靠系統自動抓取的,檀生和檀洄算是同族,我們原來的判定這個小世界只剩一條赤鱬,但忘了規避有着人類血統的人魚,因此犯了錯誤。”
系統像是備受打擊,發出滋滋的電流,閉嘴不說話了。
姜邑也懶得跟他們多說,看着眼前腐爛的赤鱬入地不見,連忙摸了摸有些躁動的背後。
檀洄克制住沒有出來。
在場所有人都親眼看着那“怪物”在姜邑手下消失,驚訝地張大嘴巴,好一會兒都沒有動靜。
姜邑深呼吸了下,這才起身往前走,片刻后,雙腳停在了莫正初身前。
“姜邑……”
莫正初抬頭看着他,臉上青灰一片。
他與檀生有一段時間的命運牽連,對方消失前腦子裏掠過的畫面,也在他眼前急速地浮遊而過。
包括那些木靈山的記憶。
“這把劍,”姜邑俯身撿起地上通體雪寒的寶劍,隨即對着男人胸口就是重重一捅,血濺當場,周圍一陣尖叫,他卻面色平靜,“現在還給你!”
帽子早就掉下了,妖靈般的耳朵露在外面,駭人的疤在眉間蜿蜒往下。
那一刻,莫正初覺得他的目光比劍還要冷。
一群弟子慌得要上前阻止,被最年長的師叔沉着臉攔住:“都別動!那是他種下的因,現在還給人家……也好。”
似乎嫌那劍髒了手,捅完姜邑就厭惡地鬆了手,莫正初忍痛着撐牆站起,竟還要靠近他,姜邑直接一腳將人狠狠踹飛到撲過來人群前。
那些同門師弟們臉色難看不已,接二連三地掏出寶貝葯往他們師兄嘴裏塞。莫正初的嘴唇已是慘白至極,雙眼仍是一動不動望着姜邑的方向,似是痛苦萬分,又是不解萬分。
直到他的師叔朝姜邑走去,拱了下手慚愧道:“姜公子,你為了我們宗門的大弟子,不惜恢復男兒身相救,如今中了那昔年詛咒……此事我都已經從你父親口中知曉,是我們對不起你,欠你的償還不清,但我們全宗門願意全力為你尋找消除臉上詛咒的靈丹妙藥……”
聞聲,莫正初直接噴出一口黑血。
身旁剛剛替他胸口止血的師弟急道:“師兄!你可別嚇我!”
莫正初本來還有一份期冀的雙眸,變得完全晦暗無光。
那日在木靈山上,他也隱隱聽到一句猶似男人的話:“莫正初,你可別嚇我!”
他是怎麼對那人的?
一箭穿心,還怕他死不透,狠狠在他心上絞了一圈……
莫正初只覺得自己的心臟灼熱地燃燒起來,幾乎要被千萬隻刀劍絞成粉碎,他全身發寒,如萬劍齊齊穿心,卻非要給他留一口氣。
他不能言語,萬念俱灰間,伸手本能地想跟曾經滿腔真心的那人解釋,可轉瞬,就近乎恐懼地看到姜邑嫌棄地瞥他一眼,隨即對着他師叔搖頭:“不需要,不過關於多年前那宅子鬧鬼的詳情,還請你全部告訴我,不要有遺漏。”
話音一落,目不斜視地從他周圍走了出去。
在青年的眼裏,他不過一個礙眼的玩意兒。
這一天,莫正初在全門竭力的救治下,保住了一條命,可那一身修為,一夕間丟得乾乾淨淨。
等回過神,清楚意識到自己與一個妖“相戀”多時還險些殺死早就動了情的恩人後,他幾乎瘋了,掙扎過後,頭髮直接就白了一半。
同行的師叔捏着對方手腕查看半晌,搖頭說:“廢了,當初就說過他功力淺薄不該一個人出來……抬回宗門吧,這輩子,都別再讓他下山了。”
……
莫正初一行人徹底離開胥城,是三天之後了。
這三天,姜邑已經通過當年除掉宅中女鬼的那位老道,摸清了給自己下咒的女鬼身份。
自從在那所宅院裏看到檀姬的生前畫面后,他便想過那女鬼會不會是檀姬,後來又覺得不可能,若檀姬有魂,他在檀生的記憶里怎麼可能百年來都沒見過?
經莫正初師叔所言證實,那女鬼確實與檀姬無關,原是百年前常子浩偷偷養在外面的女人,設計害死檀姬的事她亦知情,還在大火當天跑回來,也想取肉,結果跟着那群老道一起斃命。
這女子生前執念太重,一直想當常家的女主人,可別說女主人,死前連個名分都沒有,死後便化作厲鬼守着這家宅院,後來被殺了個灰飛煙滅,更不甘心,覺得這本就是自己的地盤,遂用最後的邪念對姜本財的兒子施咒……
“我當初也為此後悔,覺得自己做的太絕,不然也不會害得你從生下至今一直扮作女子……更想不到我的師侄又把你害成了這樣……”走前,那老道一直想彌補他,姜邑沒搭理,看他一直頗有心結的樣子才問道:“一百年前,常子浩害死妻子那事,是不是也跟你們宗門有關係?”
對方一怔,連忙搖頭:“別說正常的赤鱬算不上妖,就算真是妖怪,嫁給人類,還生育了孩子,只要沒害人,我都不贊成將其殺害,何況那麼殘忍的方式呢?”
姜邑冷笑着看他。
那人嘆了口氣,許久后慢慢說:“一百年前的事,當事人幾乎都死光了,我也是當初替你父親除鬼查那宅子,才弄清楚百年前那件事……當初我一下斬殺了那女鬼,確實是有一點私心,我以為那是檀姬的鬼魂,怕她會不放回所有修道的同門,所以才會第一時間斬殺……後來陷入了很長時間的心魔,前段時間才慢慢想通……”
姜邑笑了笑,道:“你想通有什麼用?若那女鬼真是檀姬,莫名被殺得魂飛魄散,她永遠都沒有機會想通!你們這群人,倒是很會給自己找安慰。”
“……”對方一字不發,深深低下頭。
姜邑再也沒理他,讓父親關門送客。
那天之後,姜宅總算恢復了以往的正常生活。
姜本財雖然沒親眼看到假冒自己兒子的“怪物”死掉,但後來聽了那些道士的話,也清楚環繞在姜宅的噩夢終於沒了,找人敲鑼打鼓放鞭炮了幾天除晦氣,顧慮到兒子現在妖冶的臉是受詛咒影響,又匆匆忙忙開始物色人家催促兒子成家了。
畢竟女鬼口中的詛咒是說成家之前,只要成家之後,說不定臉上那些疤痕和耳朵的怪異就會變得正常了!
姜邑勸他沒別忙,自己有主意,勸了幾天沒勸住,就不管了。
任務已經成功,他收回了窮奇流落在小世界所有殘念,以他如今的能力,可以將那些逃亡出主世界的邪祟召回主世界了。
系統在他任務成功后就一直沒敢出聲。
明明任務已經成功,卻不再像之前那樣表露喜悅,反而對他有了種說不出的害怕。
當天夜裏,姜邑獨自對着天空試了一次,感應到又一隻凶獸被召回到主世界后,垂下眸子,對接下來的生活有了打算。
……
燈火通明的房間裏,屏風后的木桶里灌滿了熱水,霧氣繚繞。
青年和一條寬肩窄腰的人魚在水裏笑着打鬧,直至青年累了,雙手輕放在木桶邊緣,指尖有水滴順着指甲落下。
“寶貝……”
檀洄挪動着巨大的尾巴將人往上託了托,結實的雙手把人抱了個滿懷,彷彿得了肌膚饑渴症,一刻都不消停地與人牢牢相貼。
姜邑被他親了好一會兒,險些不能呼吸,片刻后坐在那條魚尾上,摟着他好笑地看。
少年耳朵赤紅,突然垂着眼睫在他脖頸啃咬不止,祈求似地說:“寶貝,成親。”
姜邑心裏被他撩撥得痒痒的,故意道:“你年紀都那麼大了,一百歲,還騙我十八歲,我先想想吧。”
誰知對方一聽就急了,眉心狠蹙,眼瞳都涌動着陰鬱的寒意:“誰說的?沒有!沒有一百歲!我十八年前才從魚卵里出來。”
姜邑愣住,噗一聲,直接笑開了。
檀洄還怕他不信,急得魚尾拍來拍去,水花四濺,少年滿臉薄紅和認真:“寶貝,我從魚卵里完全出來只有十八年,我真的不老,不騙你。”
……莫名腦補了一條魚在魚卵里睡了幾十年,想着聲音都輕了:
“為什麼那麼久才出來?”
檀洄怔住,貼着他的耳廓親了親,悄聲道:“當時提前把魚尾伸出魚卵,受了傷,在魚卵里養了幾十年。”
想起常子浩被殺的畫面,姜邑臉色微沉,不再提此事,直接在那條魚尾上輕輕一撓,湊過去含住少年微動的薄唇。
少年一晃,驟然勒緊了他。
昔日的神明渾身熾熱,如今化作虔誠的信徒,膜拜般吻着眼前的青年,直至血液狂熱,漸漸瘋狂。
外面一夜狂風驟雨。
大雨淹沒了滿院的花苞,遍地凋零的花瓣靜靜躺着,格外惹人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