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認錯9
溫存半晌,窗外的月色流了進來,鋪在臉上有一種淡淡的銀色。
檀洄凝視着眼前的面頰,近乎屏息。
姜邑扭了臉,那層銀光不見了,他突然道:“能從客棧的井裏去姜宅嗎?”
正摟着他的那雙手一頓,好一會兒沒說話。
姜邑看向他:“能嗎?”
少年臉上發白,想生氣又忍着的樣子,眸子溢出寒意,別過臉去:“你是因為這個才讓我跟你洗澡么?”
他只是坐騎嗎?給顆甜棗還不等人消化完就立馬騎上去!
姜邑微愣,察覺他的腦迴路后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麼話?我不跟你好,你還能不帶我去了?”
少年的眼睫抖動一下,好像受盡了欺負,可又不能為自己伸張:“你明明知道。”
姜邑湊過去,指腹在那雙唇上摩挲幾下:“那會兒下面人多,出去不方便,沒到夜深,我家裏也可能到處都是人……怎麼都是等,還不允許我這個時候做點什麼?一條魚,心眼還挺小。”
檀洄猝地看向他,又緩緩低下頭去,嘴角往上扯了扯。要不是不久前見識了他的兇悍,姜邑還以為是個什麼小媳婦。
……
樓下幾乎沒人了,兩人輕手輕腳走到後院的水井旁。
姜邑被檀洄緊緊勒在懷裏,沒入水中的那一刻,腿下所觸碰的,緩緩變成了一條龐大的魚尾,堅如甲胄,他忍不住摸了摸,如同撫玉。
檀洄哆嗦了下,頃刻將他的手提了上去。
這一次很快,姜邑只被換了幾次氣,再睜眼,已經被檀洄拖着出了水面。
他們先在井裏靜靜聆聽片刻,確定沒有任何聲響,迅速上去。
換衣服的時候,姜邑的目光一直在四周掃動。
這裏是他原本居所的院子,院子裏所有的房屋都是一片漆黑。
收拾好濕衣服,他先悄悄去了窗邊,弄開窗戶紙,往內窺探。
檀洄也過來了,俯身和他一起看。
很黑,好在有些許月光映了進去,姜邑勉強看到了床榻的位置。
被子很薄,扁塌塌的,不像是睡了人的樣子,枕頭上也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檀洄之前說的沒錯,這裏晚上真的沒有人。
那人……會去哪兒?
“走,去我爹那!”姜邑拉着檀洄調頭就走,他們跑得很快,中途遇到一個起夜上茅廁的僕役,他措手不及,正要躲藏,少年早一步摟着他躍身上了屋檐。
“……會跳也不早說。”姜邑沒想到他還有這功夫,索性也不下地了,直接在屋頂悄聲前行。
少年始終貼着他走。
風清月皎,整個姜宅都寂靜無聲。
終於到了姜本財所住的屋子上方,姜邑輕輕扒開瓦片往下看,半晌后,臉色微變。
和預想中的畫面截然不同。
姜本財不僅沒躺在床上,還一動不動地跪在幾個牌位前,頭低垂着,嘴裏喃喃念着什麼。
遠處,是他的母親陳娥,坐在椅子上不停拭淚。
屋內的氣氛陰詭至極,所見之處都貼着黃色的符咒,門后還放着兩隻碗,一碗呈黑紅色,應該是黑狗血,另一碗是發黃的水,不出預料便是童子尿了。
姜本財的模樣並不像是病了,念叨了一會兒突然對哭泣的妻子厲聲道:“你快去睡!”
陳娥哭得更厲害了:“我……我不敢……”
姜本財:“我守在這裏,祖宗有靈會保佑我們,有什麼不敢的,快去!”
陳娥像是快要崩潰了:“老爺,被子裏有手,有手啊!”
“不是已經沒了嗎?!”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陳娥的聲音開始發抖了。
姜邑看了檀洄一眼,做了個下去的手勢。
兩人輕飄飄地落了地,徑直上前敲門。
裏面沒有動靜。
這很奇怪,姜邑又敲了敲,這時,裏面終於傳來一聲微弱沙啞的聲音:“誰啊……進來吧。”
姜邑自然沒有進去,在屋檐上那會兒,他分明看到門內是閂住的,而姜本財的聲音更不是這樣。
裏面的聲音還在繼續:“進來吧,進來吧。”
庭院一片蕭瑟,露濕霜重。
姜邑還在思忖,一旁的檀洄身體驟然緊繃,喉間發出威懾的咕咕隆隆的聲音。
“檀……”才發出一個音節,少年已經撞門闖了進去!
姜邑緊跟入門,可要說出的話,全被眼前的畫面逼了回去。
牌位前,姜本財依舊跪着,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陳娥也跪在一旁,他們就像是兩座雕像,低着頭,伏跪着一動不動。
而裏面的床榻上,也有一個姜本財,卻因檀洄的橫衝直撞的攻擊立馬露出獠牙。
那邊在瘋狂廝打,“姜本財”起先還異常兇猛,可沒一會兒,就被檀洄生生咬下了幾塊肉,隨後化作一團黑影,匍匐到門口飛速不見了。
姜邑視線停留在黑影消失的地方。
如果他沒看錯,那黑影分明是魚的形狀,不只是魚尾,而是完整的一條魚。
赤鱬。
姜邑滿腦子都是壁畫上所畫的雄性赤鱬。
檀洄重新貼過來的時候,他方回神,趕忙去把跪着的兩人扶起來。
姜本財和陳娥始終睜着眼睛,可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怎麼叫都叫不醒。
檀洄看上去有些迷茫,目光一會兒落在他身上,一會兒落在那兩位長輩身上,之後抿了唇,突然變出自己的魚尾,翹起來,“啪啪”朝二老身上狠狠甩了幾下。
姜邑:“……”
居然很有用,姜本財和陳娥幾乎同時沉吟出聲,迷迷糊糊地朝上方看去。
檀洄已經收回魚尾,姜邑的耳朵雖有遮掩,臉上的疤痕卻沒來得及用脂粉。
姜本財睜眼看到如此觸目驚心的一道疤,張開嘴巴就要叫。
姜邑重重捂住他的嘴,面無表情道:“爹,我才是你兒子姜邑,你還記得那個詛咒嗎?我在山裏因為莫正初恢復了男兒身,被他一劍刺死,好在沒死成,還被這位少俠救了一命,可詛咒里說了,就算躲過劫難,也不得如常人那般生活,”他吸了口氣,到了如此地步,實在不能慢慢來了,單手取下耳朵上的鱗片,“爹,娘,我現在成了這個樣子,你們可不要不認我。”
就算他們不認,到了這番境地,也要逼着他們認下!
看到那對耳朵,姜本財的臉瞬間變成了一片青灰,陳娥則像是忽然清醒了,搖搖頭,抽泣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然為什麼我們孩子從山裏回來就性情大變,每次和他相處,我總覺得怪怪的……還有那個莫正初!居然如此待我兒!我、我絕不饒了他!”
姜邑有些意外地鬆開手。
姜本財果然沒叫,雙唇抖動幾下,啞聲道:“那會兒的動靜,其實我都聽到了,但身子就是動不了……如果你沒來,都不知道後面會怎樣……”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看向姜邑臉上的疤和那雙耳朵,嗓音一梗,“我……能問你幾件事嗎?”
姜邑:“你問。”
姜本財:“你十歲那年,不小心弄碎了我的玉佩,我是怎麼對你的?”
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是個非常愛面子的人,從小到大都被寵着,和人閑聊時總愛說爹娘從不打自己,可那年,他一氣之下是打過這兒子的,屁股都打腫了,幾天下不了床,可小傢伙怕僕役覺得爹娘不愛他不疼他了,非要說自己是生了病才下不了床。
姜邑挑眉笑道:“打了幾十棍子,在床上躺了三天。”
姜本財的眼淚直接就下來了。
早上,他也試探着問了宅子裏那人這個問題,對方卻笑着說:“爹娘那麼愛我,自然也就是說幾句罷了。”
他那時候就覺得不對勁,可不敢往別處想,只當是這麼多年過去,兒子也記不清了。
姜邑回答完,就使勁摁住要衝過去的檀洄,扭臉,對上那陰氣沉沉的臉,小聲道:“沒事。”
對方好一會才安生下來,可再看向姜本財的時候,目光全是敵意。
“兒子,是我的兒子!別怕,我們這就把他趕走……”姜本財抹去眼淚,起身就要出去。
姜邑頓時攔住他:“別打草驚蛇。”
“難道還要留着他!”
“你也知道,那東西不是人,連莫正初都識別不出,自然不會那麼簡單被人趕走,”姜邑道,“別急,打蛇打七寸,我也要探探它的底細,你們別怕,待會兒找些僕役的衣服,我們換上,以僕役的身份待在你們院子裏,時機到了,我會直接殺了它。”
姜本財一怔,可看到兒子如今的面目,怎麼不恨呢?點點頭:“兒啊,今日那封信,不會是你寫的吧?”
“……你們收到了?”
姜本財看了陳娥一眼,苦笑道:“這段時間,家裏總是怪事連連,突然來了個好事,我哪裏敢去?再愛財,也得有命不是?”
陳娥點頭道:“那封信我們燒了,以生病的理由回絕,可沒想到在家裏反而更危險……”
一家人坐在一起聊了聊最近家裏的變故,還說到了假姜邑要和莫正初成親的事,就定在下個月。
姜本財滿臉氣惱:“真是怎麼都攔不住!”
姜邑聽后神色如舊,起身道:“時間不早了,你們去睡吧,我和他睡在偏屋,一牆之隔,你們喊一聲我們就能聽到,那東西短時間應該不會來了。”
姜本財擦了擦額角的汗,點點頭,又看向檀洄道:“這位少俠可真厲害,那會兒聽着動靜還怕你們會遭殃……是哪宗哪門的?”
檀洄抿着薄唇不說話,似乎很不想理他。
姜邑替他回答:“沒什麼宗門,叫檀洄。”
姜本財呵呵笑道:“挺好,挺好。”
姜邑帶人要出去,走到一半又回頭:“你明天把那個‘姜邑’叫過來,我要會會他。”
“好,好。”姜本財似乎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看人推開門,忍不住又道,“孩、孩子,你受苦了,都怪我們……沒有早些發現。”
姜邑往前的步伐了下,院內響起凄清的蟲鳴,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卻另有一種剔透的鮮活,回首看向他們:“你們很好。”
比起過往那些輪迴,他在這一世擁有了常人有的親情,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