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驟雨,疾行以前
一日後,深夜。
伯徹斯特城,下城區,居民出租屋。
——克萊芒汀從“銀麥穗”酒館歸來當夜。
“……呃。”
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入房間后,手上還拿着方才為止所用的“交通工具”——那匹蘆毛幻馬“栗子”幻化韁繩的克萊芒汀·諾伊拉,卻為出現在自己面前意料之外的場景啞口無言。
“……歡迎回來,克蕾。”
在她面前,正安靜地坐在餐桌前的扶手椅上讀書,桌上則只點着一盞油燈的亞麻色長發女性——希拉瑞婭·溫特菲爾德,這才在夾好書籤后輕輕合上書本,語調柔和地說。
如今,她雖只穿着一件輕薄的淺色調蕾絲碎花睡裙,身上那如貴族小姐般的端麗氣質卻似乎分毫未減。
“那個……你好,希拉。你怎麼……到現在還沒睡?”
遲遲歸來的牛仔小姐略顯尷尬地說。
“嗯,有點心事。”希拉瑞婭則仍舊面色恬靜地回答道,“……況且,我想着若是你不小心在外面喝多,回家后卻沒人照顧,那多可憐。不過看樣子,似乎是我多慮了呢。”
“對,我還好——路上有些夜風,也算是醒了醒酒。而且,還有了些討人厭的‘意外遭遇’,被迫又讓我多清醒了幾分。呃,小愛蓮娜呢?”克萊芒汀問。
“什麼……‘意外’?算了,既然你不想說,我不問就是。”希拉瑞婭回答。
“至於愛蓮娜嘛——那孩子已經睡了。她本來似乎執拗地想同我一起等你回來,但……子夜時分之後,我悄悄用了‘恩賜’。她平靜下來之後,很快便睡著了。如你所吩咐的,她睡在你的房間。”
“……那就好。”
克萊芒汀一邊摘下頭頂的“斯特森”式牛仔帽和腳上的馬靴,將它們依次在玄關間放置整齊,一邊說道。
“但……情況也許比我們所預想的還複雜一點。”希拉瑞婭卻說,似乎並沒準備細問她先前究竟在哪做了什麼,以及那所謂討人厭的“意外遭遇”究竟如何,“……我是說,小愛蓮娜。”她補充道。
“……”
克萊芒汀暫時沒有回應,而只是緊接着脫下身上的“鵬丘”無袖斗篷,隨即從桌前同樣拉出一把椅子,緊挨着坐在她身旁。
“坦白說,我認為這兩周里、被那個收購了她打工酒吧的新老闆,瀚德萊斯,非法拘禁在地下室,當成奴隸或玩物般對待的日子,給她造成的影響和傷害,已經或許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
……小愛蓮娜是個很堅強的孩子。無論我問起有關與那的什麼,她都只是短暫地停頓、沉默、思考之後,便會給出她自己的答案,從未逃避、從未欺騙自己。我原以為,她的堅強興許已經幾乎幫她扛過了這次難關——直到我晚上做飯半途的那個時候。”
希拉瑞婭靜靜地陳述道。
“……在那時候,發生了什麼?”克萊芒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而後才問道。
“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突發了什麼身上潛藏的疾病,像是哮喘一類的——她原本待在客廳,似乎獨自在做摺紙手工。但不知怎的,我似乎突然聽到她尖叫一聲……那時我正在用黃油煎提前烤好的蒜蓉麵包。而當我連忙關閉爐灶,趕到她身旁時,她正痛苦地抱着頭跪坐在地上,口中還一遍遍地重複着怪異的什麼話語。
……那時候,漫長的幾分鐘裏,她似乎完全聽不到我所說的任何話;而我的‘烙印恩賜’,
似乎也因為其本身微弱的效果,對她根本起不到分毫影響。”
“……”
“之後,大概統共過了半個小時,她才終於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意識到身邊我的存在。她很害怕,害怕那些來自過去、窮追不捨的陰影;而當她在懷中緊緊地用力抱住我時,那嬌小身軀的顫抖則顯得尤為明顯。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兩件事:一是我終於聽清她先前病態般一遍遍重複在口中的內容了——她那分明是在說,‘求求你們,不要再……懲罰我了。’”
“希拉……”克萊芒汀欲言又止。
“而第二件,則是……”
希拉瑞婭忍不住短暫地哽咽了一下,而後才緩緩地說道:
“記得我們白天為她換新衣服時,看到的那些怪異的傷痕嗎?其中有些毆打留下的淤青抑或皮鞭抽打的銳痕一看便知,但那些大片的、如燙傷般異色的駭人傷口,我們卻一時都毫無頭緒。而那時我才突然明白——那是烙鐵留下的痕迹。那群人渣,居然把這種曾經用於對待牲畜都被詬病太過殘忍的方式,用在……那樣的孩子身上!
天吶,克蕾,你敢相信嗎?……那所有的‘懲罰’中,最令她痛苦的卻居然甚至不是受人強暴、玷污,而是……被人用燒紅的烙鐵當做刑罰‘懲處’。所以當她突然聽到煎鍋與黃油觸碰食材時發出的滋滋聲,才會驟然回憶起那些時候,從而痛苦不堪起來吧。
……我記得幾年前曾經在一本書上讀過,醫生們似乎稱那種狀態為‘創傷后應激障礙’。曾經百年前‘割據戰爭’,中央淪陷、四方之王叛亂分立時,戰亂時期的老兵們便曾一度大量患上過這種疾病。每每在觸景生情、抑或只是單純周期性地發作時,患者便會因而彷彿回到當初的地獄,於是身臨其境般地、感受到曾經經受的所有痛苦折磨;無從緩解、無處奔逃。”
“那這種病……有方法能治嗎?”克萊芒汀低聲問道。
希拉瑞婭則搖了搖頭,答道:
“先前飯後時分,我還特意用手頭的資料再度確認過一次。目前為止,醫生們似乎都只是通過藥物或心理治療的方法,來緩解患者的病症或痛苦。至於痊癒……視患者本身的具體情況,則至少要花上半年以上,甚至數年、數十年之久。即是說,我們只能等待她的精神與身體都一併跨越過去,令那些看不見的傷口隨時間自然癒合。……幸而,當她相對平靜時,我的‘恩賜’似乎也能盡些微薄之力;這樣即便沒有藥物,也姑且能緩解些她的痛苦……”
“這樣……明天我會找見多識廣的熟人再問問,也許還能找到什麼其他的辦法也說不定。而在我們找到之前,就先讓這孩子在這裏寄宿吧——幸好,我們一直都還留着那副備用床鋪。至於平時我不在時,她就拜託給你了,希拉……唉,可憐的女孩。”克萊芒汀似乎黯然神傷。
“嗯,當然。而且我想,或許不只是煎鍋烹油的聲響,其餘的譬如鎖鏈、皮鞭之類可能會令她想起往昔的聲音,抑或黑牢、地窖那樣幽邃、狹窄的獨處環境,我們也要盡量幫她避免。”希拉瑞婭補充道。
“……”
“……好了,這件事就先到此為止吧。看你似乎也已經累了,我們不妨換個地方再說……如何,克蕾?”
說著,希拉瑞婭這才終於用她那對祖母綠色的眸子,直直地望向對方。她的神情始終那樣溫情脈脈,而此刻的和煦之中,卻似乎不由分說。
如是,克萊芒汀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短暫地閃躲過後,最終卻還是無可奈何地選擇了向對方妥協。她們於是回到彼此現今共用的那間卧室——畢竟原本克萊芒汀的房間,現在已經依本人的意願暫借給小愛蓮娜使用。
而雖然這裏尚有一副備用的沙發床留給克萊芒汀自己,總要她睡在狹窄的客廳,卻也未免太過冷清。希拉瑞婭·溫特菲爾德想。
“呃……希拉……”
“怎麼了,克蕾?……來,躺下吧。你很累了,不是嗎?而且上次你分明才好不容易親口承認過,自己其實很喜歡這樣的。”
“可、可是……”
“嗯,我後來也有想過——白天的時候,或許的確是我太煩躁了,抱歉。我思來想去,才意識到自己其實能為你分擔的,不過也就是這麼多。那麼與其總說那些理想化的空談,令我們彼此燥郁、產生隔閡;還不如貫徹我自己的方式付諸實踐,不是嗎?別忘了,克蕾——雖然哥哥還在的那時,幫會‘群狼’的大家都似乎因他的緣故將我當做年紀小的妹妹對待。但算起來,我可還是正好比你年長了短短几個月的。”
“唔……”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克萊芒汀總感覺今夜的自己在希拉瑞婭面前似乎尤其的疲軟無力。最初,她見狀原本只想三言兩語便借醉意搪塞過去;可希拉瑞婭卻彷彿自最開始便把什麼都看穿了似的,令她自始至終根本無處躲藏。
於是,敵不過對方那溫情的眼神,克萊芒汀才只好小心翼翼地微微蜷縮起身子,躺在希拉瑞婭的床頭,如曾經兩人一同風餐露宿時、那樣枕在端坐着的她的大腿根上。可即便克萊芒汀此時只是背對着對方、一言不發,卻終究還是藏不住那抹自耳根起迅速侵染着周圍的、逐漸溫熱的淺紅色。
而亞麻色長發的她則什麼也沒說,只是淺淺一笑。隨後,她開始一遍遍地輕輕撫摸起對方緊繃著的肩膀,彷彿在安撫一隻街角生分的野貓。
“好、好啦,希拉……別這樣,我轉過來就是了。”
說著,克萊芒汀才轉正身子,而希拉瑞婭則微微垂下頭,與她自正面四目相交。
“呃……”
“沒關係的,克蕾。……閉上眼睛,放鬆身體就好。我明白有些事你不想回答,所以接下來……你只要聽我說就好,好嗎?”希拉瑞婭的音色仍舊恬淡清澈,一如冬季凝結的湖泊。
克萊芒汀聽罷則只是微微點頭。至少,閉上雙眼之後,她也能稍稍好受一些,無論耳根還是胸口。
“這裏,還有點疼是嗎?看你似乎自方才起就一直在躲着這裏……是因為白天暗巷的事,對吧?……那之後,塗過葯了?”
“嗯……”克萊芒汀輕聲回應。
“那就好。放心,我會小心留意你身上的傷痕的。不過嘛,首先……”
說著,希拉瑞婭右手小臂上的紋印微微閃爍起極光般的蒼青色——這是西國考德威爾的人們所熟悉的,“烙印恩賜”的顏色;也是對於生為“無印者”的克萊芒汀而言,意味相當複雜的一種顏色。
而現在,這微弱柔和的光芒則僅如一股清流,緩緩地順着血液流淌、直至遍及她的全身。希拉瑞婭的恩賜正如其人,往往有着不可解的、令人安寧的薄弱力量。然而唯獨對於克萊芒汀和曾經希拉瑞婭的兄長柯林特而言,這微薄的力量卻彷彿某種象徵;不自覺間,便已成了孤孑“群狼”們偌大的寄託。
“……怎樣,現在感覺好些了嗎,克蕾?”她問。
“嗯,心裏……很平靜,希拉。一如既往。”她回答。
“那現在,作為回報,就聽我稍稍發幾句牢騷吧?呵呵……放心,我不會趁人之危、藉機詰問你有關那些追兵、以及曾經那件事細節什麼的。而你既然決心要瞞着我,便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口,對吧?你和哥哥他們一樣,在這些地方都固執得很。”
“……”
“所以,就讓我說些過去的事吧。我猜,就連你這位‘副手’——哥哥都理應從沒對你說起過這些。別看他表面總是那副樂觀、豁達、一往無前的樣子,心裏其實可是相當執拗。但是,血脈相連的我似乎卻不一樣。這麼多年,這些事已經在我心裏憋了太久,實在已經令我忍無可忍了。你就權當故事,聽聽我的、我們的過去……好嗎,克蕾?”
“嗯……”克萊芒汀低聲回應。現在的她似乎全身都莫名地有些癱軟無力,唯一能做到的、便彷彿只是略顯生怯地,發出這樣模稜兩可的聲音。
“……謝謝,那我就開始了。”
說著,希拉瑞婭輕輕清了清嗓子,而後才對她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