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諾布爾(上)
伯徹斯特城,火車站。
諾布爾·狄·英格拉姆歸鄉當晚。
人群熙熙攘攘。站台上,剛剛提着行李箱離開車廂的他心情複雜。
他想起距今不過幾個月以前,自己方才從諾斯敏斯特的國家安全局毅然離職,準備來到“柏克頓”這個炙手可熱的職場,在此一展宏圖的時候。他仍然記得自己那時的感受,而往昔為之做出的努力,那些曾經帶來的失落、風光與空虛,也仍然歷歷在目。但現在,那些似乎據他而言,都已經……相當遙遠。
可惜,留給他傷感的時間並不很多。
不過剛剛離開站台幾步,還沒等他來得及徹底離開火車站時,姑且作為特工被訓練出的敏銳直覺,便讓他迅速察覺到了周圍環境的不同尋常。
——然而,何至於如此呢……?
他思忖。
他清楚身後這些視線中的意義。監視、盯梢,這些事對他這樣身份的角色來說本應再正常不過。
只是曾經,伯城裏黑白兩側的人都多少忌憚他父親在此手眼通天的權勢,尤其是那對於情報傑出的掌控能力和覆蓋過於廣袤的人脈;所以自小到大,這樣本應普遍的事,似乎還幾乎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他不禁聯想起先前在諾斯敏斯特時,包括“蘭法斯特大公”與前者的那位老管家在內,那些知曉他身份與家族遭遇的人們,做出的些許奇怪表現。
他當然聽得出,就在他離開的這短短兩天以內,伯徹斯特中便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而那些事除他之外,幾乎世人皆知。
那時他才遲遲意識到,自己這兩天裏儘是被困在自己的思緒里,甚至沒來得及看過報紙新聞。所以他本想趁出發前在火車站門口拿上一份,而後在車廂里細細端詳的;卻不想這兩天的報紙似乎異常搶手,沒等他從人堆擠到賣報人面前,便已經售罄收攤了。
——難道,是老爹果真發生了什麼不測……?
他不禁聯想起最壞的結果。可惜遺憾的是,即便從理性推測,他也認為在先前的情況下,事態已經嚴重到難以解決。所以那之後,結果理應不言而喻。
“不過,首先……”
默念着,他猛地回過頭,瞥了一眼後方。
——街巷中似乎鴉雀無聲。
但他卻已經從細微的動靜上確認了他們的大致方位,憑藉長久以來經受的訓練、再加上本人的那一點點略顯不可靠的直覺。
“——還是先甩掉眼下的麻煩吧!”
如是想着,他突然毫無徵兆地奔跑起來。
“……!”
見狀,先前還在小心翼翼自後方監視的幾人,為了不跟丟他,也只好不顧自身位置隱匿地迅速奔跑,追逐起來。
不過這裏,到底還是他生活二十餘年的故鄉。而面前的,則是他通往自家的路。所以若是只論對路途的熟悉程度,這裏自然無人能與他相比擬。
——在第三次再次突然改變去向,又從暗巷岔路中穿出時,他的身後終於已經徹底沒了動靜。
即便不必回過頭去確認,他也清楚——他這次的確甩掉他們了。
“好……既然障礙已經掃清,那接下來……”
——他決心見證真相。
……與此同時。
被他甩掉的幾人則終於在反覆搜尋四周、確認目標丟失過後,再度碰巧重聚與某個巷口。
他們先是彼此都頗感差異,但很快卻又相視一笑,各自心領神會。
的確,若是考慮到之後的事,那麼他們此時究竟跟不跟得上他的腳步,其實也並無什麼分別。
其中一人於是開口,一語中的。
“……反正我們都清楚,他接下來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個而已。”
“那麼不妨,就讓我們先一步去那終點處靜靜等候吧。”
“……”
大約十分鐘后。
從重重暗巷盡頭鑽出的諾布爾,終於回到大道。隨即,他沿着道路直奔下一個盡頭之處——那裏,正是他家的庭院,穿過便是狄·英格拉姆伯爵家的百年官邸。
然而在那裏,遠遠地,他卻只望見一片漆黑,並無半點星火之色。起初,諾布爾還以為是自己竟可笑地記錯了路。
可隨即,當他親自來到宅邸,來到那片黑漆漆的黑夜面前時,他終於無法再繼續欺騙自己。
——在道路的盡頭,是重重交疊的警戒線。
不知怎的,那裏沒有任何一人看守,也並無任何一人駐足。所以相當輕易地,他便得以翻越過警局設立下的警戒線,默默地繼續向前深入。
可即便這樣,他也沒能在這片黑夜中駐足很久。短短几步,他就開始觸及到這裏真正的廢墟——那黑夜中潛藏着的,滿地狼藉的焦土。
……這便是他曾經的家,狄·英格拉姆伯爵那藏品眾多、價值連城的官邸。現在,他們早已是窮途末路。
“不,但是……”
諾布爾的心中隱隱已經有些發冷。
他意識到,既然事情發展到如此程度,自己便理應預料到最壞的結果。話雖如此,他那些多餘的感性卻仍在期待——期待着倖存者的出現,期待着老爹身為老派政客的“狡兔三窟”。
他沒有消沉,而是轉頭便要離開,甚至回過神來、反省起自己方才的未經思考的衝動之舉。即便是相關人士,甚至即便曾經是這裏未來的主人,他也實在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沖入、攪亂現場的——會破壞今後警方對於案件的調查不說,或許還會為現在處境微妙的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很快,事實便證明……即便如此,他還是對這一切都預想得太過天真了。
在他從警戒線翻身躍出,剛回到先前幾乎空無一物的黑暗街道之上時。霎時,他便感受到數個鋒利到令人皮膚刺痛的目光。抑或說,不加掩飾的殺意。
——不知不覺,他們早已設下層層埋伏的死局,將他團團包圍在這廢墟中心。
而至於他們的目的,即便方才思緒遲鈍了些,現如今也足夠諾布爾意識到了。
“……這樣。看來,我竟已成了家族裏的最後一人。而現在,就是那清洗行動的最後一步了。”
他喃喃低語。
隨即霎時,數道寒芒自黑夜之中無聲綻放。
——他們無意用槍,似乎並不准備驚動任何人,而要讓一切都靜悄悄地畫上句號。
見狀,他只得暗中在口袋裏掂了掂自己藏在身上的、那柄做工精良的摺疊小刀——因為走得倉促,而且需要他拔槍自衛的場合已經許久未有,他似乎根本沒想過防身的問題。
而後,他則很快又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現在要正面反抗對方實在勝率懸殊。那麼,要想保住性命,就只剩下溜之大吉。
然而,他此時身後卻是這片如今業已化為了埋骨地的這片花園灰燼。一片破敗的斷壁殘垣之中,根本無路可尋;至於眼前,則是他們早就設好埋伏的、層層交疊的包圍網……
……想到這裏,諾布爾突然眼前一暗。
那是希望,就連他只顧得及眼前的最後希望,也似乎終於破滅了。
他終於懊悔起自己的不成熟,也隱約想起那些近期被自己忽視了的,周邊人們話語中潛在的警告意味。雖然理解其中道理,但他竟直至方才最後一刻為止,都潛意識的以為這至多只是老爹與黨派的危機;自己則不至於受其牽連,而只是站在想幫上忙的局外人立場。
他當然擔憂他們的狀況,也想儘力做些什麼來改變現狀。不過他自己呢?……如果大廈將傾,歷來身處屋檐之下、受其庇護的他,又會有什麼下場?
想來,他似乎從未考慮過這些。只是因為一切與生俱來,他早已經習慣,便本能般地將他們都當做理所當然。
——終於,他嘆了口氣,而後抽出口袋中那柄原本僅用於收藏的精美摺疊刀,向前緩緩地、堅定地踏出一步。
毫無勝算,他想。但在正面搏鬥中死去,至少勝過狼狽逃竄、終究自背後受人偷襲而死。
往昔,老爹對他倒是從不推崇什麼虛偽的“騎士精神”的;但這時,他卻意識到其所謂本源意味所在,大抵不過如此。
然而,與此同時,他卻突然留意到前方一陣莫名的混亂。
不知怎的,方才為之還彼此和諧共處,共同躲藏在黑夜中的那些緘默“陰翳”,此時卻突然以什麼為中心,逐漸變得喧鬧起來。
而這,卻理應與他們安靜解決一切的理念背道相馳。
——難道是事到如今,他們卻突然起內訌了?只是單純的彼此爭功、分贓不均,亦或是……
亦或是——他想起曾經父親與叔叔似乎相當中意的手段。
印象中,他們總是會提前許久佈局,將關鍵的棋子埋藏在敵營深處,直到最後那個決定性的關鍵時刻,才會讓他們暴露出真實面目,隨即一展身手、顛覆敗局。
想到這裏,他的心中驟然燃起一團火,焦躁的、渴望的、躍動的熾熱的火。
此刻,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要向前發起衝鋒,彷彿置生死之於事外。
他要看看,-這世界是否真的……容許那種難以置信的自私奇迹存在。
不過,在他的步伐還遠未能觸及他們時,一個身影卻霎時已從那混亂的中心,徑直一路衝到他的面前,速度則似乎要遠在他的數倍以上。
——不,下一刻他則意識到,與其說是自混亂中心,不如說這人根本便是方才混亂的起因。那單單唯一的一個的不和諧因素,虛假安寧祥和的“害群之馬”。
他放眼望去,才意識到此人方才竟是一路從外側直線突破了殺手們的層層包圍,還保持着方才的誇張速度,一路踏着血肉屍骸、來到他面前的。
“他”簡直宛如一陣颶風席捲大地。所到之處,遑論人類血肉之軀,就連刀劍鋼鐵、森羅大地,都不免為之敗散、傾倒、支離破碎。
而只有“他”如今降下速度來,人們才得以有機會看清,方才完成這一切的那柄誇張武器——“他”手中所單手持握的,那約有一人之高,甚至超過其本人大小的寬刃漆黑大劍。
等等……大劍?
望見此情此景,諾布爾心中恍然想起一個身形。可他躊躇片刻,一時竟還是沒能確認他們彼此間的聯繫。只因印象落差,實在仍是大相逕庭。
然而隨後,隨着方才那陣“風暴”的餘波,來者頭上的披風兜帽緩緩地自然隨着其動作形成的氣流被吹開,諾布爾心中的困惑也旋即迎刃而解。
——在那兜帽之下,他分明正望見,那漆夜中一如雪景的星點銀光。
“蜜榭爾·覆雪……!”
他當然記得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