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蜜榭爾·覆雪
伯徹斯特城,下城區,貧民窟。
半日前。
剛剛結束了一周工作的少女,蜜榭爾·覆雪,終於在清晨時分準時回到自己的“據點”。雖然本質上對她而言,這裏已經與家別無二致,但她還是習慣性地更願意稱這裏為“據點”。
天邊已經微微透出蒼青色的光,這是第一縷朝霞來臨前、習慣早期的人們已經司空見慣的獨特風景。不過對於蜜榭爾而言,每每與之會面的緣由則是完全相反。唯獨對她這樣因為種種原因遲遲未能睡去的人們而言,這只是一副相當令人煩躁的湛藍光景。
“……該死。”
蜜榭爾一邊用老舊的銅鑰匙打開了吱吱作響的房門,一邊低聲咒罵道。
越是煩躁,周圍的一切就似乎越令她覺得厭惡。不過幸好,歷經徹夜疲勞過後的她早已積攢了足夠的困意,足矣令自己從太過糟糕的一切中不着痕迹地輕易解脫。
她連身上沾滿灰塵的輕便皮質緊身衣與短褲都懶得換下,單單將那件大兩號的黑布斗篷掛在衣帽間的掛鈎上,緊接着熟練地依次卸下兩至小臂上漆黑的星鐵機械義肢,便一頭鑽進亂糟糟的柔軟被窩中、倒頭便沉沉睡去了。
而一如既往,等到她在床上歷經幾度掙扎過後、終於完全蘇醒過來,窗外則已是午後時分。
“……又是那些來自過去的鮮活夢魘。真是……糾纏不清。”
她喃喃自語着從床上坐起身來,同時下意識地望向仍然掛在衣帽架上的那件大兩號的黑布斗篷——準確地說,是位於那件斗篷領口、與她明顯風格不符的那個精緻的銀雕花領夾。
或許是因為晝夜節律顛倒的緣故,每周一次像這樣清晨六點左右才睡,午後一兩點鐘才起時;無論身體之前再怎麼睏倦疲憊,她的睡眠也總是噩夢連綿不絕、毫無質量可言。
蜜榭爾一邊為自己裝上雙臂的星鐵義肢,一邊在二手市場搞來的古舊破碎的老銅鏡前準備梳洗、清潔。
而鏡中映着的,則是那個足足五年過去后外表仍然始終停在十五歲的模樣,身材矮小可憐,銀色短髮則無論怎麼梳洗都羈傲不遜地捲曲蓬鬆的,滿面煩躁與厭倦的自己。
——是啊,從她同時失去雙臂、以及幾乎一切事物意義的那天起,這幅樣子便幾乎從未變過。那麼事到如今,當她每每失神地凝望着鏡中落魄的自己時,卻還期待着能見到其他迥異的什麼變數呢?
“……真蠢。”
想到這裏,蜜榭爾厭惡地嘖了一聲。唯有神態,她自負身上全無哪裏像個正值十五歲豆蔻年華的少女。
然而,現在的她,理應已經實現了她們曾經理想中的生活。
——每周只在周五工作一整夜,便足夠賺到之後一周的收入。第二天從清晨昏睡到午後,去小酒館飽餐一頓,之後就依靠家中存貯的小麥啤酒和威士忌渾渾噩噩、無所事事,獨自熬過整周。
——沒有固定的僱主,也無親友抑或還債的壓力;蜜榭爾·覆雪總能在當下無論哪個方面都正在“蓬勃發展”的這座伯徹斯特城裏找到工作,便始終如此過活,僅此而已。
“……而自由,自由……嗎?”
她捫心自問。毫無疑問,這就是她們曾經設想的自由。倘若願意,她隨時都可以選擇撇手不幹、隱居山林,抑或乾脆與世長辭——畢竟除了酒水和暴飲暴食外幾乎沒有其他不良嗜好的她,根本揮霍不完每周那一筆工作所帶來的賞金;而單是短短五年裏她在伯徹斯特貯存下的存款,
也幾乎夠她自己遊手好閒半生了。
那麼,她是對什麼感到不滿呢?這幅充盈、混沌、琳琅滿目的疲憊光景過後,又是什麼使它顯得如此……空洞?
無論蜜榭爾怎樣懊惱,她卻也自知自己與這問題的答案無緣。
終究,就連這夢想本身都只是她借來的。自由……她或許從未真正渴望過所謂自由,更無其他足矣與之相提並論的理想;她中意的,或許僅僅是這個單詞從自己那個少有的熟人口中發出時的聲調,以及那時往往在對方臉上呈現的、那副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罷了。
而對於蜜榭爾,她自始至終所做的,只是本能般地逃離着當下迫在眉睫的痛苦;而後一邊心驚膽戰地留意着身後,一邊死命向前逃竄;唯恐一不小心、便被那些過去的痛楚再度追上而已。
“……”
“……夠了吧,貝爾娜黛特?你說過,人一旦死掉,就不過是一團散發著腐敗惡臭、令人作嘔的血肉團塊罷了,此外無他。那麼事到如今,為何還要以這種形式……對我陰魂不散?”
心緒使然,蜜榭爾不禁破了自己心中定下的禁忌,再度回憶起了那個故人的名字——曾經那個斗篷上銀雕花領夾的主人,以及令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而後可以預見的,自己身上那古怪疾病便隨着禁忌的打破如期發作,令她一時間痛苦不堪。
自出生以來,蜜榭爾便伴隨着自己獨特的體質——那似乎出自遺傳的、冰雪般銀白色的頭髮,以及那如詛咒般殷紅色的眼眸,患上了這種稀世罕見的疾病。她曾在流亡中在整個碎星之土的大陸各處問病求醫,卻也只找到了幾種得以暫時緩解病情表現的良藥。
不過久病成醫,事到如今歷經二十年的相處,她也多少了解些這種病的秉性了。譬如一年中總有幾個時候會季節性的病情加重,譬如……當她內心燥郁不堪時,這怪病便每每會肆無忌憚地落井下石,令她雪上加霜。
“嘖……反正葯還有剩,無所謂了。”
說著,蜜榭爾便不假思索地從抽屜中掏出藥罐,打開罐口便仰頭吞下一把藥片,似乎全然將醫生勸誡的副作用與藥物耐受性之類的話語拋諸腦後。畢竟感官或許會逐漸麻痹,抑或之後必須加大服用劑量才能遏制病情之類的關乎未來的事,可分毫無法與她當下正體驗着的鑽心痛苦比較。
——這種病情的發作大體類似與南部熱病與蕁麻疹一類皮膚病的結合,那位給她開藥方的醫生曾經這樣說過。
病情發作時,她除了面部與頸部的皮膚都會微微發紅、發燙,零星起些疹子;同時全身各處,則會無一例外地體驗那鑽入骨髓的難耐惡癢。若是她忍不住抓撓皮膚、想以刺激止癢,那惡癢便只會隨着皮膚久久不退的充血紅腫,以及她內心愈發燥郁情緒的影響,數倍於前、變本加厲地發作起來,令她生不如死。
而即便她每每決意忍耐,這種惡癢卻也似乎攻無不破、無孔不入,令她無從遏止、有苦難言。唯有通過藥片暫時麻痹感官,蜜榭爾才能姑且休憩、冷靜一會,以待病情周期性地有所緩解,才算讓她逃過此劫。
她依稀還記得小時候在那個位於中部碎土故鄉雪原的地下機構,與幾十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共同生活時,自己病情發作的凄慘樣子。
那時因為這難以忍受的劇烈痛苦,她夜不能寐,嘴上也每每忍不住在病情發作時大聲呻吟起來。而身旁被打擾了睡眠的孩子們則從開始的抗議、謾罵,直到群聚而起,對她拳腳相向;可惜他們孱弱暴力帶來的痛苦,卻絲毫不能比擬她身上那鑽心惡癢的千分之一,所以她只是始終呻吟不減、旁若無人。
後來,愈發膨脹的吵鬧聲終於引來宿舍管理的問津——那神經過敏,又被擾了清夢的老女人根本沒耐心細細問她狀況,便乾脆用麻繩將她五花大綁、用粗布團堵住她聒噪的嘴;此後每每等她病情發作時,便視心情將她丟在地窖甚至懲處用的黑牢裏獨自過夜。
不過即便如此,比起病痛本身的痛楚,這一切的外因卻還是始終都顯得那麼不值一提——她還記得自己因那鑽心惡癢夜不能寐,動彈不得時,曾在地窖里惡狠狠地盯着屋外依稀的爐火接連數個小時;只是無比迫切地祈願這那火焰能幹脆焚遍自己全身,令自己全身的皮膚盡數在燒灼中壞死、碳化,這彷彿永無止境的難耐痛苦便於是能得以終止。
而待她稍微長大一些,因出眾的能力而在那裏獲得了相對的自由時,則幾度試過在發作時用小刀割手腕與大腿,以痛止癢。只可惜即便自己身上已經傷痕纍纍,病痛發作中的她得以休憩的時間,卻也始終只有那血花綻放的短短一瞬。
她甚至曾經無數次在腦海里臆想過,自己被活生生丟進絞肉機里的場景——說來可笑,想到那被當做家畜般細細切做絞肉碎餡的可怖光景,她卻反倒只覺得,那是種得以從病痛惡癢中逃離的解脫。
“……”
“咳、咳……”
隨着蜜榭爾對藥片的狼吞虎咽,一陣劇烈的麻痹感旋即如燒灼般掠過她的喉嚨——這便是所謂藥片的副作用,有時則還會令她暫時失聲抑或嗅覺、味覺失靈。不過與此同時,全身地獄般惡癢拷問的緩解,卻反倒令她的精神重新鎮靜了許多。
“好了,不管怎樣……現在,總之先去飽餐一頓吧。”
蜜榭爾將那件老舊的大號黑布斗篷套在身上,遮住自己駭人的雙臂義肢與幾乎整個理應屬於十五歲年紀少女的嬌小身體;再用兜帽仔細遮蔽住自己頗顯眼的一頭銀色捲髮、微微低頭以掩蓋住自己那副迥異紅眸的光輝,又將那柄與她形影不離、幾乎有兩米高的隕石特大劍背在身後,這才出發。
她的目的地是當地一家常年生意火熱的小酒館,“銀麥穗”酒館。
那裏向來以物美價廉、量大管飽著稱,並由此在工人、巡警、賞金獵人和醉鬼口中頗受好評;在那裏,花上幾十培爾,便能供十幾個夥計敞開肚子飽餐、痛飲一頓。“銀麥穗”的老闆似乎是個西方來的考德威爾人,抑或至少是那裏西部文化的愛好者,所以不只是內部的裝修風格和服務生的制服風格,就連酒館的門口,也安裝的是西部常見的原木色雙開百葉腰門。
一般到了周末時分,傍晚六點之後這裏便往往是座位爆滿、供不應求。但蜜榭爾到達的時候才不過四點半左右,正趕上小酒館下午開始營業不久,店裏才姑且算是座位充足。只有零星一些顧客在打牌、制篩子、喝酒,空氣中則瀰漫著煙草、啤酒花與喧囂的氣味。
不過,當這名身材嬌小的斗篷少女背着幾乎有兩個自己高的特大劍進入小酒館時,店中的喧囂似乎都隨着眾人目光的聚集而短暫地斷了一瞬。
她能明確地感受到,他們的目光先是好奇,而後則才是後知後覺的恐懼——雖然她從來並不清楚,這些陌生人究竟是從何處聽得了自己的傳聞;還是僅僅畏懼自己迥異的外貌特徵,以及身上駭人的機械部件與超乎常理的武器。
蜜榭爾沒理會眾人的敬畏與疏遠,也沒理會那位正望着自己不知所措、戰戰兢兢的女服務生,便獨自挑了個自己坐慣的座位,稍有些不耐煩地低聲說道:
“喂,女服務生……別傻站着,過來點單。”
按照自己的習慣,胃口大開的蜜榭爾不假思索便接連點了烤豬膝配酸菜土豆泥,油炸奶酪培根餡餅,香腸串燒拼盤等大約三人分量的主菜,佐餐的則只有兩大扎自己在家不常喝的黑麥啤酒。
她大概能算是個純粹的肉食主義者,一年到頭吃過的蔬菜基本都只有主菜里搭配來解膩的酸菜之類而已。不過,至於自己究竟是否有那麼中意這些食物本身,還是僅僅喜歡那種不假思索地大快朵頤與填滿肚子的感覺,她則從來不得而知。至少,她絕不喜歡讓自己因飢餓而回想起童年時期的事,因為那回憶也每每從未就此止步於飢餓就是。
“說來,今天那傢伙反倒沒來嘛——挺好,最近難得有一次沒人來打擾我的進餐時間了。”
結束點單,等待並無所事事地環顧四周時,望着小酒館入口處此時恰巧空空如也的雙開百葉門,蜜榭爾才如是自言自語道。
說起來,那個女牛仔倒也算是守時。每次一到周六都彷彿算好時間,正好卡在她等餐前最無聊的這個時間節點出現,就好像別有所圖似的。蜜榭爾想。
然而,話音未落時,蜜榭爾剛一扭轉視線,那熟悉的身影卻從她未曾設想的另一個方向出現在了眼前。
——“斯特森”式寬沿高頂牛仔帽,白金色的長馬尾辮,琥珀色的眼眸,“鵬丘”花穗圖案無袖斗篷,工裝褲、馬靴,以及腰間牛皮槍袋裏的單動式轉輪手槍。
“嘖……你還是來了,克萊芒汀。”蜜榭爾頗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
“……抱歉,今天有點事,就稍微提前來了一點。不過見你還不在,我就又先去了趟衛生間。怎麼……不高興我如期赴約嗎?”身材高挑火辣的女牛仔戲謔地說。
“我可從來沒和你有過什麼約定,只是你每周擅自都在同一時間來找我拼桌打攪罷了。”蜜榭爾說。
然而或許是因為面前這人與自己的那位故人在不知哪個方向莫名有些相似,她雖然厭煩,卻一直無法下決心斬釘截鐵地拒絕對方。
——會是哪裏呢?她獃獃地想。這兩個人的性格簡直可說是天差地別。克萊芒汀就是個地道的牛仔小子,而她所熟悉的貝爾娜黛特則向來是陰柔細膩、聰敏過人。或許,只是她們對於自己而言同樣年長,同樣……莫名其妙地就開始在身旁糾纏不清?
“是嗎?那我道歉——如果真令你覺得厭煩了的話。不過,吃飯時有個聊天的伴也不錯,不是嗎?你看,不知怎的,這裏本地的傢伙似乎都很怕你,哪怕是那些大塊頭的打手和流氓、混混。若不是我,你恐怕連個能一起打黑傑克(二十一點)的對象都沒有吧?”
克萊芒汀一邊招手向方才的女服務生要了杯大麥啤酒,一邊說道。
“遺憾的是,我清楚吃飯時獨自安靜地享用才利於消化、品味。而且,我對賭博可說是毫無興趣。……如果沒什麼別的事,請你離開。今天,我有些餓了,不希望被人打攪。”
蜜榭爾冷淡地回答。
“別那麼心急……”克萊芒汀頗神秘地停頓了一下,才說道,“我上周不是說過嗎?這星期,可是確實有些有價值的事要同你分享。”
“你那是指……什麼?”說著,蜜榭爾的目光似乎驟然銳利起來。她身後形影不離的那柄隕石特大劍,此時恰巧偶然間擦碰到了酒館的木地板,似乎正發出細微的鈍響。
“……一筆生意。”
克萊芒汀微微一笑,似乎故弄玄虛地娓娓道來:
“一筆真正的生意,蜜榭爾·覆雪小姐,伯徹斯特近年來最出名的雇傭殺手與賞金獵人。雖然身材嬌小,卻每每能以烙印恩賜帶來的難以比擬的怪力,使用那柄隕石製成的特大鈍劍大動干戈地處決對手。每周只在周五一夜行動,一夜便足夠完成一整周接下的委託。一位風格魯莽、誇張、令人難忘,卻總能在結果上滴水不漏地完成委託的——行業奇才。”
“……”
“……不過,比起這些傳聞,我更中意的其實還是另一些‘傳說故事’——譬如說,那個因不明原因背叛、搗毀了中部碎土臭名昭著的暗殺教團‘凍土蛇窟’;卻似乎最終獨自奇迹生還,逃往異國他鄉的王牌雇傭殺手,‘王蛇’……這些名字,不知你事到如今是否還有印象?‘王蛇’蜜榭爾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