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雨欲來
馬車裏,張群正用手支着頭小憩,馬車忽然就停了下來,他一時重心不穩,驚醒了過來。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外面也響起了車夫的叫喚聲,車夫提醒張群已經到了家,張群方坐端了身體,仔細打理過衣服,正了正發冠后,才開了車門,彎腰出了馬車。見張群出來,車夫忙將矮踏搬了下來供張群墊腳。
下了馬車,張群擺了擺手讓車夫退下,抬腳回了府。其妻林氏早已候在了門口,見到他忙就迎了上去。
“四郎,您可算是回來了。”林氏笑臉迎了上來,陪着他往裏走,“今日怎麼樣,還順利嗎?”
這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問題,他們之間夫妻二十餘載,一直是這樣相敬如賓的生活,只是最近朝中諸事不順,張群本就有些心煩,如今又被林氏提起,立馬沉了臉色,重重“哼”了一聲。
這一哼,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自己夫人生氣,便嘆了口氣,拉過林氏的手解釋道:“夫人莫惱,是為夫的不是。”
“我怎會怨你。”林氏微微搖頭,跟着張群朝里走,“你啊,什麼事都喜歡憋在心裏,子故大了,有什麼事你可以同他說,叫他也幫你分擔些。”
“為夫知道,夫人小心。”
張群陪着林氏到了用膳的花廳,又勸她寬心,道自己還有別的事,看着滿桌早膳,勸林氏多用些,便去了書房。看着張群走遠的背影,林氏嘆了口氣,吩咐丫鬟拿了食盒,親自拿了些膳食叫丫鬟裝了起來,打算帶去書房給他,剛出花廳,便撞上了回來的張維。
“母親。”張維看到林氏,畢恭畢敬的行了禮,“母親要去何處?”
“你父親剛回來便去了書房,還未用早膳。”林氏輕嘆了口氣,“你去看過嫣兒沒有?嫣兒這幾日身子不適,你若有時間,便多陪陪她。”
“母親放心。”張維朝着林氏笑道,“孩兒現在正要去尋父親,這早膳便由孩兒送過去吧。”
聞言,林氏點頭表示同意,便示意丫鬟將食盒給了張維身邊的小廝,轉身回了花廳繼續用膳。
到了書房外,張維便從小廝手中取過食盒,示意門口的下人們退下,親自看着他們走遠后,才敲響了書房的門,待張群的聲音響起,才推門走了進去。
“母親讓我給您送來的早膳。”
“哦,拿過來吧。”張群放下了手中的書信,接過張維手中的食盒,打開了便看到了一碗雜米粥,將碗端起吃了一口,才繼續道,“若沒什麼事,便下去吧。”
“父親,寧遙如此跋扈,您為何屢屢對她包容至此?”張維走到茶案前坐下,眉頭緊皺,滿是疑惑不解,“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張群大口大口的吃着手裏的粥,沒幾下拿粥便見了底,直到最後一粒米也沒了,他才將碗放回了食盒裝好,取了帕子擦凈了嘴,才踱着步子走到了張維對面坐下,“她可是收服了鎮南軍,從楊璋手下奪下了樂山的女人。”
南國樂山一役的將領楊璋,一直是個傳說一般的人物,自他接手南國的軍務以來,打的每一場戰役,從未有過敗績。這樣一個天之驕子,這樣一個戰神,便是在越國,也是屈指可數的。而這樣一個傳奇,生平唯一的敗績,便是樂山一役,與寧遙交戰。
那場戰役足足打了兩年,蜀成中的芙蕖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直到兩年後的盛夏,蜀城的芙蕖花開了滿城,樂山一役才結束。
寧遙從南國手中盡數將失地奪回僅用了三年,而其中兩年的時間,都是樂山一役,她與楊璋的交手。同楊璋打了兩年的戰都沒能分出勝負,最後被寧遙攻破了樂山城門。當日,楊璋為了保護城中的百姓,當著寧遙的面自盡而亡。
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見寧遙手段絕非一般人能比,可惜,世人皆庸俗。
“再說,此次楊湞一事她也算贏得漂亮,如若換做是你,你未必會做到像她這般滴水不漏。”張群看了張維一眼,語氣裏帶着幾分警告的意味:“此人不容小覷,你不可小瞧了她。”
“寧遙手握軍權,陛下啊,是想收為己用。”張群閉上了眸子,臉上儘是疲憊,“一旦陛下手中有了能用之人……”
聞言,張維似乎懂了什麼,立刻收了臉上的煩亂之色,如同戴上了一張面具,眼睛猶如一口深井,散發出陣陣寒意,“父親,那女子絕不能留,否則,張家危矣。”
“你且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張群撥了撥爐中的炭,看釜里的水,看水微微冒泡,便拿起一旁早已磨好的茶末,用竹勺舀了倒入了釜中,動作悠閑自然,彷彿剛剛的焦慮從未出現過,“有些事,便如鏡中花水中月,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只可惜這個道理,陛下不懂。”
張群將手裏的東西放回了原位,抱起了手靜靜看着浮在水面上的茶末沉了下去,宛若一尊雕像。那模樣明明看上去無比和藹,卻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人與他親近不起來。待到釜中的水開始沸騰,出現了沫餑,才動手將沫餑杓出,置熟盂之中,以做備用。
“子故,你可記得乾卦的第一爻是什麼啊?”
“初九,潛龍勿用。”
“講講你的看法。”
“初九,潛龍勿用。其意思是:身居下位,時機還沒有成熟,所以應當像潛藏的龍一樣不要施展自己的才幹。故而,需靜待時機。”
“不錯,靜待時機。陛下自以為等到了時機,卻不知這只是我想讓他看到的。”水已燒至三沸,發出“噗噗”的聲響,張群才將二沸時盛出的沫餑杓出,澆烹茶的水與茶,舀了一勺出來倒入茶碗中,示意張維自取飲用,“我交待過你的事,你只需照做,便無差池。”
“孩兒知道了。”張維隨捧了一碗茶,先聞其香,后慢慢啜茶一口,放下了茶杯,“父親煮的茶,孩兒便是半分也不及。”語畢,張維又將茶碗端了起來,又細細品嘗。
“你遇事易躁,煮茶講究的是心靜。”張群亦為自己杓了一碗茶,“心若不靜,將來難成大器。”
張群飲了一口茶,隨即擺手讓他退下,自己則閉目小憩,不知正在盤算着什麼。張維雖心有不滿,卻依舊恭敬的起身行禮后離開。書房裏一時只剩張群一人,張維離開后他看着張維用過的茶盞,輕蔑的笑了笑。
他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壞就壞在尚且年輕,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為何,他忽然便想起了劉庸之子劉仲,覺得讓張維經歷些風雨也好。想到此處,他眉宇間終於有了幾分舒展,心情也好了起來。
夜裏靜得出奇,天也出奇的暗,連一顆星星也無,月亮躲在雲層之後,偷偷窺看這個塵世,偶有三兩聲夜鴞鳴叫,驚得打更的更夫加快了腳步。
桌暗上燭火無風自動,寧遙看着手中的兵書,擺手讓暗衛自行稟報。
“將軍,他們回來了。”
聞言,寧遙放下了手中的兵書,暗衛便抬手,示意其他暗衛將人帶了進來。兩個暗衛拖着一個人進了屋,丟在了燭火之下,給那人垂死的臉添了幾分血色。寧遙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眉頭微皺,頗有些嫌棄。
“還有氣嗎?”
“還活着,只是他傷的太重,給他服了大量的止疼葯昏過去了,藥效還沒過,還有一會兒才會醒。”暗衛說完便禁了聲,低頭退在了一邊。
“你是不是很疑惑我為何要救他?”暗衛聞言道了句不敢,寧遙看了他一眼,隨後目光又落在了那個人臉色,“我救他,是因為他還有用處,我需要他對我的忠心,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是,主上放心,屬下定做到滴水不漏。”
“去吧,三日後,帶他來見我。”
暗衛領命退下,隨即,寧遙也收了手上的書,吩咐人端來了水洗漱一番后,便在書房的軟榻上躺下,揮手用掌風熄了案上的燭火。
深秋,蟬鳴已盡,蛙噪也無,只有寒風吹落的樹葉的聲音若有若無的響着,伴隨着稀稀疏疏的夜鴞鳴音,寧遙竟也睡著了,只是她向來睡眠便淺,才睡着沒多久,便又被幾聲接近於無的腳步聲驚醒。
有人潛入她的書房。
寧遙不動聲色的裝睡,側耳聽着那人翻找她的書籍,在聽到那人打開了她桌上的暗閣之後,才睜開眼,藉著透進窗內的月光,朝那人的手射出了一枚銀針,趁那人躲閃之際起身,片刻之間便到了那人面前,將打開了一半的暗閣重新推了回去。
“寧遙!”那人見情形不利,隨即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匕首以做防禦,看着寧遙重新點燃燭火,漸漸退到了數步之外,眼睛卻還是盯着那個暗閣的方向,隨即又看向了寧遙,“交出暗閣里的東西,否則的話……”
“你不是我的對手。”寧遙頭髮四散,身上披着一件純黑的袍子,燭火雖為她平添了幾分暖色,卻依舊遮不住她那從眼睛裏便流露出來的殺氣。她看了一眼那人腰間的暗色綉紋,面上多了一分不屑,“不過一個坤級的殺手而以。”
“你無需逞口舌之爭,暗閣里的東西不是你能掌控的,今日你若不將其交給我,休怪夢幽日後與你為敵!”
“回去告訴你們閣主,想要東西,自己來取,免得浪費彼此的時間。”寧遙不緊不慢的說完了話,取出了暗閣里的令牌,藉著燭光細細看了,隨後收入了懷裏,“若是瞧清楚了,便走吧。”
沉默片刻,窗戶在眨眼間被忽然打開,一陣風吹過,燭影明滅間,屋內除了寧遙再沒了別人的氣息,寧遙翻掌滅了燭火,又回了床榻,閉目養神。
此番各國來使,無非就是想瞧瞧她這個新封的女將軍有幾分實力,如今碰了一鼻子灰,怕是沒過多久便要走了。經過這次楊湞事件,她也算露了幾分實力,也給足了威懾,那些蠢蠢欲動想和越國開戰的國家也會暫時安分些。南國和越國談合的事也提上的日程,也許再過不久就會簽訂協議。
果然,次日上朝,各國使臣便紛紛諫言,陸續離開了長安,寧遙作為越國的鎮南大將軍,又剛在長安城中立足了威信,被皇帝下令負責送各國使臣離京。北越國的使臣毫無疑問是第一個離開的,劉仲此番嘲諷寧遙不成反淪為笑柄,自然是逃一般的離開了,可做為當下兵力最強的齊國,卻是在南國離開了以後,才慢悠悠的離開。
離開時,高旭依舊是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披頭散髮袒胸露乳,懷中還擁着絕色的美人,滿滿的放蕩不羈。就再眾人皆以為他已經沉淪在溫柔鄉里的時候,他卻推開了懷裏的美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坐直了身子,態度頗為端正,語氣里卻還是有幾分輕漫。
“哦,本公子差點忘了,寧大將軍,醉紅塵可真是個好去出,那個姓葉的花魁真是彈得一手好琴,本公子推薦你也去聽聽那位花魁的琴聲。”
聞言,寧遙看着高旭的眼神,立刻盈滿了殺氣,卻又在眨眼間消散殆盡。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殺人的念頭,聲音卻還似往常那般冷淡:“我不喜歡聽琴。”
“是嗎?”高旭一臉的遺憾,“那還真是可惜。”
語畢,高旭又躺了回去,摟過一旁的美人,不顧眾人的眼光便和那美人調起情來,做了手勢示意隊伍前行。
終於,待齊國的隊伍走遠,寧遙便立刻脫下了身上的官服,露出穿裏面的常服,稍作整理后便讓隨行的眾人回宮復命,自己則是在城中四處閑逛過後,進了巷中一家不起眼的酒樓,包了個沒有窗戶的包間,自己倒了杯茶。
不過須臾間,便有人敲響了暗號,隨後推門進了屋。
“你回去告訴阿蓁,這段時間停止一些行動,直到我給出命令。”
“是。”
下達好任務,寧遙便抬手示意來人退下,自己又呆做了片刻,才出了酒樓。
此時正是街上熱鬧的時候,寧遙漫步其中,感受着生活的氣息,表情有些凝重。她活了十數載,早些年間一直不懂,為何自己父親和葉叔叔寧願付出自己生前生后的名聲與自己的性命也要守護這個國家了。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寧遙想,自己應該知道了為什麼。
可她還不確定,這一切,是否只得她付出一切去守護。
急急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忽然一聲呼救聲打亂了她的思緒,寧遙環顧四周,只見有個身着鵝黃色羅裙的女子騎着一匹失去控制的馬,眼看着就要撞上不遠處拎着菜籃步履蹣跚的老嫗。老嫗顯然是年紀大了,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了,聽不見周圍的嘈雜聲,依舊走的緩慢。
於是,幾乎是下意識的,寧遙便出了手,抱着那老嫗迅速的走到了路邊,待她站穩後方才鬆了手,看着自己眼前飛奔而過的馬匹,聽着馬背上少女的道謝聲,不顧那位老嫗作何反應,便立刻足尖點地,去追那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