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修】

第49章 第49章【修】

月落烏沉間,很快便又是一日過去。

晚膳后,便是皇城中的夜晚。

李羨魚在自己的寢殿裏換上件尋常官家千金的服飾,抱着幕離,帶着一塊玉佩,跟着臨淵悄悄出了披香殿。

她已不是第一回與臨淵在夜中離開披香殿。

一路上,倒也算是輕車熟路,並未出什麼差池。

兩人算得上是安穩地走到一座大殿前。

李羨魚沒有掌燈,抬起眼來藉著月光看了許久,方看清匾額上的三個大字。

“華光殿?”

她杏眸微睜,往後退開一步,努力離那兩扇敞開的殿門遠些:“臨淵,我們怎麼到這裏來了?”

她還記得宮中有關華光殿鬧鬼的傳言。

也記得上次冷不丁從破櫃裏鑽出來的灰老鼠。

對她而言,整個宮闕里,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了。

李羨魚本能地轉過身去,想往回走。

臨淵卻伸手,隔着衣袖握着了她的手腕。

“公主,若是此刻往回。便會撞上前來巡值的金吾衛。”

李羨魚聞言有些遲疑。

她左右看了看,只看見這座廢殿孤零零地建在這裏。

旁側沒有其餘的庇身之所,便連幾株高大的梧桐也已在深秋里落盡了茂密的梧桐葉,再也無法供人藏身。

可真的要進入這座廢殿,她卻仍舊有些害怕。

“我聽說,這座廢殿裏鬧鬼。”

臨淵並不信鬼神。

他垂眼,將自己幾次查探的情形告訴李羨魚:“臣來過幾次,並無此事。”

李羨魚還想啟唇,卻見身畔的少年驀地抬首,眸光銳利。

繼而,李羨魚也聽見了殿內的響動。

靜夜裏,似有樂聲。

音色極輕,像是隔着極遠的距離。

乘着夜風送來耳畔,也不過淡淡幾縷,細微得像是風吹動草葉的聲音,難以聽聞。

更難以辨別是什麼樂器所奏。

李羨魚的心懸起。

她伸手握住臨淵的袖緣,聽過的所有志怪故事,與宮裏的傳聞都一同湧上心來。

“臨淵,你聽——這廢殿裏真的不對勁,我們快走吧。”

臨淵卻沒有答應。

他能察覺到,樂聲中有微弱的變化。

應當是殿內之人已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此刻再退,絕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於是臨淵垂眼,向李羨魚解釋他的初衷:“這座廢殿離北側宮門不遠,守備最為鬆懈。”

“一炷香后,會有一列巡夜的金吾衛途徑此處。待他們走後,便有半個時辰的空隙。那時,便是出宮的時機。”

也是今夜唯一的時機。

錯過了這半個時辰,便要再等一日。

李羨魚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

雖仍舊有些后怕,但還是輕點了點頭。

她道:“那你一定要緊緊跟在我身邊。要是裏頭的是老鼠,一定要替我將它們趕走。”

臨淵應聲。

伸手,緊握住她的皓腕。

兩人一同往偏殿深處走去。

而隨着步履向前,樂聲也愈發明晰起來。

李羨魚漸漸聽清,那是笛聲。

曲調柔婉,溫柔繾綣。

在月色下聽來,仿若情人間的低語,末尾處,卻又像是帶着無限哀思。

李羨魚不由自主地順着笛聲往前。

直至眼前驀然大亮,竟是出了廢殿,走到了華光殿的後殿之中。

後殿同樣荒廢。

蒿草叢生,梧桐半死。

卻有人灰袍鐵面,在月下吹笛。

李羨魚認出他來,險些驚訝出聲。

羌無?

而此刻一曲終了,倚坐在梧桐樹下的羌無也收起手中的紫玉笛,回首向此處看來。

夜色下,他的眸色不似往常那般銳利如刃,卻愈發幽邃如古井,令人看不出其中情緒。

臨淵橫劍,擋在李羨魚的身前。

羌無卻並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短促地笑了聲:“真是不巧,在此遇見公主。”

他的語聲素來沙啞,笑起來,更是低啞得如同砂紙刮過粗糲的地面。

與方才溫柔繾綣的笛聲,有天地之別。

李羨魚偷偷出殿,被他這樣撞個正着。

一時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許久,她才終於從臨淵身後探出臉來,試着與他商量:“司正,能別告訴旁人,我夜晚出來的事嗎?”

她道:“我會付你銀子的。”

羌無又笑了聲。

他從梧桐樹下站起身來,隨意抬手,將落在肩上的幾片枯葉拂落:“公主,你不該來這。”

他道:“好奇心太重,並不是一件好事。”

臨淵握着長劍的手驀地收緊,眸色更厲。

他問:“司正是想留我們在此?”

羌無像是在原地思忖了稍頃。

繼而他攤開手,示意自己並沒帶兵刃。

他語聲沙啞:“臣今夜並不想動武。這樣吧,臣再與公主做一筆交易——今夜,臣便當做不曾見過公主。”

“公主也不曾見過臣。”

李羨魚聞言鬆了口氣,立時便點頭答應下來。

對她而言,只要羌無沒有趁機訛她一大筆銀子,便已算是天大的好事。

羌無與她達成了協議。

彼此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卻仍舊沒有消退。

臨淵仍舊防備着他。

而羌無也看在眼中。

他並未再向李羨魚走近,而是換了一條稍遠的路徑,平靜地往廢殿中走去。

“等等。”

李羨魚看向他要去的方向,好心提醒了他:“司正現在出去,會撞上巡夜的金吾衛。”

羌無短暫地停下步子。

他道:“多謝公主的好意。”

“但臣,可沒有帶着公主。”

他低笑了聲,旋即便將身影隱入暗處,像是從未出現過。

李羨魚輕愣了愣。

很快明白過他的話來。

她面色微紅,抬起眼來望向身畔的少年:“臨淵,你也覺得我是個麻煩嗎?”

“沒有。”臨淵答得很快,毫不遲疑。

他頓了頓,眸色微深,若有所思:“況且,我覺得他也並不是這個意思。”

李羨魚羽睫輕眨:“那司正說的,是什麼意思?”

臨淵垂眼:“公主明日可以去問他。”

李羨魚聞言便打了退堂鼓。

“還是算了。”她心有餘悸道:“我怕他問我要銀子。”

臨淵薄唇輕抬,也不再多言。

只是收起長劍,側耳聽了陣殿外的響動。

直至金吾衛們鐵靴踏地的聲音漸遠,臨淵方俯身,將李羨魚打橫抱起。

李羨魚下意識地伸手環抱住他的頸,輕聲問他:“我們現在是回披香殿嗎?”

臨淵答道:“出宮。”

“臣答應過公主,便不會食言。”

無論遇上什麼樣的變故。

他說罷,便帶她縱身躍起,足尖不輕不重地在斑駁的牆面上一點,便躍上了牆頭,踏上殿頂上魚鱗般整齊排列的琉璃瓦。

頭頂是煌煌月色,足下是沉睡在夜幕中的巍峨皇城。

夜風於其中穿拂而過,帶起李羨魚臂彎間的銀白披帛往後揚起,薄霧般輕拂過少年結實而修長的手臂。

李羨魚倚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隔着一件單薄的武袍,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她的心跳聲也隨之變得急促。

她能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咚咚作響,比昨夜臨淵抱她回寢殿時,更為急遽而明晰。

像是她養的小棉花被雪貂追趕時,一路胡亂跳過木製迴廊的聲音,又急又亂,密如織網。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畏高了,才會心跳得這樣厲害,像是要跳出腔子裏來。

李羨魚垂下右手,悄悄捂住自己的心口。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將這擂鼓般的聲音掩藏下去。

於是她想了一會,輕聲與他道:“臨淵,在宮裏躥高走牆,是會被射成刺蝟的。”

“不會。”臨淵淡淡垂眼,看向記憶中的暗哨部署之處,藉著夜色的掩飾,動作輕捷地一一避開。

“臣即便是帶着公主,也絕不會被金吾衛察覺。”

夜風拂過她的長發,萬仞宮牆在李羨魚的目光中飛速地往後退去,漸漸顯出民間的萬家燈火,與遠處高遠的天幕。

李羨魚第一次覺得,曾經在她記憶中,高聳入雲,不可逾越的紅牆,此刻是這樣的低矮而渺小,像是幾道單薄的影子,困不住天上的飛鳥。

龍樓鳳城一一被拋棄在後。

月上柳梢。

臨淵停在明月夜的花樓外,將懷中少女輕輕放下。

而李羨魚此刻也已戴好了幕離,有些緊張地輕聲問臨淵:“臨淵,我們現在便進去嗎?”

臨淵卻並未立時作答。

他頓了頓,低聲問李羨魚:“公主可還記得,要請臣喝花酒的事?”

李羨魚點了點頭:“記得的。等我們回去。我便讓月見她們釀花酒來喝。”

臨淵垂眼:“也許今日公主見過什麼叫做花酒後,便不會再想此事。”

李羨魚不明就裏,只是隔着幕離好奇地望向他:“難道民間的花酒,與宮裏的不一樣嗎?”

她想了想:“是不好喝嗎?”

臨淵不知該如何作答。

便只是隔袖握着她的手腕,帶着她往花樓前走。

興許李羨魚看到后,便會明白。

此刻已是宵禁,花樓的大門也已早已關閉,但仍是被臨淵叩開。

裏頭的龜奴探出頭來,對兩人賠着笑道:“二位,這如今已經過了時辰了——”

臨淵冷眼看他,拋過去一錠銀子。

龜奴收了銀子,立馬變了一副嘴臉,笑着將人往花樓裏帶:“二位往裏請,姑娘們都正候着呢。您是就在花廳里喝酒,還是去樓上的雅間?”

李羨魚聽他這樣說,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花酒,還是要喝酒。

她卻有些心虛,她的酒量並不好,若是在宮外醉倒,可就真的成了個大麻煩了。

她正這般遲疑地想着,卻見那兩扇雕花大門在他們眼前敞開。

女子欲拒還迎的嬌笑聲,男子狎昵的調笑聲便一併灌入耳中。

李羨魚驚訝抬眸。

望見花廳里有無數男女。

男子多是衣着華貴,卻神情狎昵,而女子的衣着艷麗,身上的布料卻是這樣的少——

少到李羨魚看過去,都會覺得面上發燙。

但最令她面上發熱的,還是這些男女口中說出來的話。

有些話,她能聽懂,有些話她似懂非懂,有些話她全然聽不出什麼意思,卻本能地覺得,不像是什麼好話。

而此刻,鴇母也帶着幾個年輕的姑娘迎上前來。

她們的視線在李羨魚身上一轉,又落到臨淵身上去。

少年雖戴着鐵面看不清容貌。但眸如寒星,身姿英挺,這些風月場中之人,只消一眼,便知他的面具后的容貌多半是一等一的俊朗。

即便是在這等銀子做主的地方,俊美的少年郎依舊是十分受姑娘們逢迎的。

因而鴇母還未發話,那幾個年輕姑娘已主動迎上前來,嬌笑着往他身上湊。

“公子今日是第一次過來嗎?可有相好的姐姐?”

“有沒有都不要緊。點奴吧,奴會唱江南的小調。”

“可別聽她的,點奴吧,奴的腰軟,跳起綠腰來,比旁人都要好看。”

鶯聲燕語,玉臂雪膚。

李羨魚面上更燙,又輕抬起羽睫,去看身旁的臨淵。

畢竟,他才是被圍攏的人。

是不是要比她更面紅耳赤些?

臨淵並未面紅。

他眸底寒涼,劍眉緊皺,未待這些人近身,便立即側身避開,只緊握住李羨魚的手腕,寒聲對老鴇道:“雅間,一壇燕山月。”

老鴇面上笑意不減,只是輕揮手裏的紅帕示意迎人的姑娘們往後退下,又讓一名龜奴上前帶路:“還不快帶兩位上樓。”

龜奴笑着上前。

而臨淵低聲對李羨魚道:“跟緊我。”

李羨魚正不知所措,聞言便輕點了點頭,抬步跟上。

兩人順着一道鋪了厚密絨毯的階梯往上。

李羨魚跟在臨淵身後,面色通紅,心跳如鼓。卻又不好在這裏退縮,便只能努力做到目不斜視,想着快些到雅間裏便好。

驀地,二樓一面槅扇敞開。

裏頭喝得爛醉的紈絝子弟擁着個衣衫不整的姑娘出來。

他將那姑娘抵在雕花欄杆上,手探進姑娘的衣襟里亂揉,嘴上還不乾不淨地說著什麼。

而那姑娘卻也不反抗,反倒是笑盈盈地,拿朱唇含了口溫酒去喂他。

李羨魚震住。

幕離后的雙頰燒得通紅,像是十五年來的認知統統都被顛覆。

她想,難道,這才是花酒。

那她說要請臨淵喝花酒——

她無法再想下去,整個人像是被煮熟一般燙熱起來,一時間都忘了挪步。

緊握着她手腕的臨淵隨之停步。

他厭惡地看向那名污了李羨魚眼睛的紈絝,忍着自己的殺意。直至眼見着此人似要當眾去撩自己的下裳,終是眸色驟寒,自袖袋內取出一塊碎銀。

見血會壞事。

他便控制了力道,打在此人的膝上。

那紈絝哎呦了聲,一個腿軟,立時滾下樓梯。

花樓內又一陣短暫的混亂。

李羨魚也回過神來。

她立時抬手,捂住自己藏在幕離后的眼睛。面上的熱氣彷彿要從厚密的幕離里透出來。

對她而言,這明月夜裏實在是太過駭人了。

比可能會鬧鬼的華光殿還要令人害怕。

臨淵在混亂中迴轉過身來,以只有兩人可以聽聞的聲音低聲道:“公主,闔眼。”

李羨魚像是這才想起這件事來,立時緊緊闔眼。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對臨淵道:“那,你帶着我往前走吧。”

臨淵應聲。

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帶着她向台階上走去。

李羨魚走得格外謹慎,心裏卻不住打鼓。

她想,要是她一不小心從這裏摔下去,是不是會砸到人?

比如,比如剛剛那個看起來不太正常的男人。

她被這個結果嚇到。

不敢再往前走上一步。

而此刻,離二樓的雅間還有十五個階梯。

臨淵敏銳地察覺到,身側領路的龜奴正將視線投來。

似在窺視着李羨魚看似不同尋常的舉動。

臨淵驟然回首,銳利地看向他,迫使他訕訕收回視線。

李羨魚似乎也發覺自己給臨淵惹了麻煩。

她想抬起羽睫,重新抬步往前。

臨淵卻制止了她。

他原本緊握着她皓腕的長指往下垂落。

帶着熱意的指尖輕碰了下她的手背,繼而,長指合攏,將她纖細的手指一一攏進掌心。

與她十指緊扣。

他的語聲很低,如靜夜裏的風聲淡淡拂過耳畔。

卻無端令人覺得心安。

“我帶你走。”

“鬼神也好,人也罷,沒有什麼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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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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