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臨淵頓住身形,語聲淡淡:“我答應過保護公主,公主不必與我道謝。”
他說著,似是想起什麼,從袖袋中取出一物隔帳遞與她:“還與公主。”
李羨魚抬起眼來,見是自己上回玩藏貓的時候,系在他腕間的金鈴,便搖頭:“臨淵,你先留着。”
她莞爾:“下次玩藏貓的時候,還要用的。”
她還是很想與臨淵學聽聲辨位的。
若是學會了,以後夜晚出行的時候,便不會看清路面而崴到足踝了。
臨淵長指微頓,最終還是將那串金鈴收了回去。
“公主早些安寢。”
臨淵留下這句話,重新回到樑上,輕輕闔眼。
*
月落星沉,一夜很快過去。
李羨魚鮮有地睡到了正午才起。
當她朦朧起身的時候,竹瓷已在外擔憂地守了許久,聽見響動,便立時打簾進來,扶着李羨魚輕聲道:“公主可是身子不適,怎麼連早膳都不用?可要奴婢去請太醫過來診個平安脈?”
李羨魚自然知道,是自己昨夜偷溜出去玩,回來的時候睡晚了的緣故,只是不好與竹瓷說,便只是搖頭:“不用了。你去備午膳便好。”
她說著,似是想起了什麼,有些心虛地輕聲:“對了,如今天氣一日涼似一日。小答子與小應子兩人守殿門辛苦,你去給他們漲點月錢買冬衣吧。”
竹瓷輕應一聲,替她將紅帳懸起,掛到一旁垂落的金鉤上。
正待退下,視線一落,卻是一愣。
她道:“公主,這柄劍?”
李羨魚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立時便看見了自己放在枕畔,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長劍。
她有些心虛地握住劍柄,一時間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好半晌才避重就輕道:“這,這是我這幾日裏夢魘,聽說劍能鎮邪,這才拿柄劍來試一試。”
她有意繞開了這柄劍是從哪來的這樁事,但竹瓷卻也能猜出個**不離十來。
她眸底的擔憂之色更甚。
李羨魚紅了臉,小聲催促她:“竹瓷,我有些餓了,你快去備午膳吧。”
竹瓷猶豫下,終究還是只能福身去了。
竹瓷走到小廚房裏的時候,便見廚房內的眾人正在忙碌。
早膳還在灶上溫着,而午膳也已做得七七八八,只待最後幾道熱菜出鍋,便能裝進食盒給李羨魚帶去。
月見也正等在這裏,還從嬤嬤們那討了塊米糕吃,見到竹瓷便招呼她:“竹瓷,公主可醒了?”
竹瓷點點頭,應了聲:“醒了,公主讓我過來拿午膳呢。”
正說話,門帘又一響,是披香殿裏負責採買的小蘇子從外頭進來。
他將一大堆新購置的廚具放在灶台上,一抬眼,看見竹瓷,便笑着道:“竹瓷姑娘,公主要的話本子買來了,您過目?”
竹瓷輕應,到一旁凈了凈手,往一旁的竹凳上坐了,又將話本子接過來,放在膝面上,一頁頁地仔細翻去。
很快,便分出兩堆來。
一堆能給公主看的,放在右邊。
一堆不能拿給公主的,放在左邊,等小蘇子下回出去採買的時候,再和攤主換些新的回來。
月見拿着米糕湊過頭去:“你怎麼又挑出這麼多?到時候公主又要抱怨話本子不夠看了。”
竹瓷輕輕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可不知為何,最近送來的話本子裏,總是講些情呀愛呀的,若是只有一兩回,還能單獨抽出來。這整本都是,便也只能退回去。”
月見不以為意:“有什麼關係,公主不都及笄了?看一些也不打緊。”
竹瓷低垂下眼睫,良久輕聲:“月見,公主總是要嫁出去的。”
月見聽了,促狹地笑起來:“也是,等嫁出去,便也什麼都懂了。”
竹瓷橫她一眼:“嘴這樣的壞,當心吃東西漏出來。”
在月見的清脆的笑聲里,她重新低下頭去,眸底的憂色始終散不去。
她還記得去歲隆冬,淳安公主的事。
那時,賀術使臣來朝,陛下在接風洗塵宴上,親自定下了淳安公主與賀術可汗的婚約。
可是,那時淳安公主已有心悅之人,知道消息后,淳安公主哭了整夜,醒來后又是絕食,又是拿剪子剪頭髮,又是以死相逼,鬧得闔宮風雨,
可最後,卻還是被攙上了送嫁的鸞車。
大玥的公主,總是要嫁去鄰國的,別無選擇。
與其讓公主像是淳安公主那樣痛苦,倒不如,什麼也不知道的好些。
竹瓷這樣想着,又將挑好的話本子拿過來,又重新翻看一次,確保不會出什麼紕漏。
*
李羨魚並不知竹瓷所想。
她用完午膳后,便坐在臨窗的長案后,興緻頗高地翻看新送來的話本。
一夜過去,她的足踝已經消了腫,只是走起路來,仍舊有些疼痛。這幾日怕是出不了門了,幸好,還有這些話本解悶。
正看至入神處,槅扇卻被叩響,外頭傳來竹瓷的語聲:“公主,之前何嬤嬤留下的課業還未做過。您打算何時動筆?”
李羨魚這才想起這回事來。
她嘆了口氣,只好道:“你過來,將課業放到長案上吧,我一會便做。”
竹瓷應聲,依言將何嬤嬤留下的錦冊放到長案上,復又退下。
李羨魚並未立時去翻錦冊,而是先看完了手頭的這本話本,又意猶未盡地回味了會,這才不大情願地側過臉去,伸手將錦冊翻開一角。
她的視線往上落了兩落,倏然頓住。
繼而,她又迅速地翻過幾頁,指尖僵直,輕輕往裏抽了一口冷氣。
她終於明白過來,為何昨日何嬤嬤沒如何刁難人便走了。
原是將為難人的地方藏在這裏。
這錦冊上留得課業,足有平時的兩倍多,算是將上回的連本帶利一同補上了。
如今已耽擱了一日,即便是再喚竹瓷過來,連夜趕工趕上幾夜,也未必能夠做完。
除非,除非,再找個人一起搭把手。
可披香殿裏識字的宮人並不多,更勿論是,可以做些學問的了。
李羨魚蹙眉想了會,試探着對樑上喚道:“臨淵?”
玄衣少年自樑上而下,如常問她:“何事?”
李羨魚心裏有些忐忑:“臨淵,我記得你識字的,什麼字都識。那,應當也會做些學問吧。”
臨淵側首看向她,問道:“公主想做什麼?”
李羨魚從長案后支起身來,將錦冊捧給他:“這回的課業太多了,我一個人實在做不完。你能不能幫我做些?”
她軟聲:“我請你吃甜酪。”
她說著,生怕臨淵不答應,又將留給竹瓷的那幾頁翻過去,將餘下的留給他看:“不多的,就剩下的這些便好。我與你一同做,很快便做完了。”
至多、至多也就五日便能做完了吧。
臨淵睨她一眼,還是伸手接過了錦冊。
視線往上一落,少年的劍眉凝起:“這是什麼?”
李羨魚道:“是女四書呀——你不曾讀過嗎?”
她抬起眼來,兩人對上視線,李羨魚自己也明白過來:“對了,你是男子,男子讀的四書與女子是不一樣的。”
男子們讀的四書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女子們讀的女四書則是女誡、內訓、女論語、女范捷錄,大不一樣的。
李羨魚忖了忖,彎眉道:“那我教你吧。”
她行走仍是不便,便沒有起身,只是托臨淵從書箱裏將女四書拿過來,隨意翻開一本,開始細細教他。
“便從女誡開始。卑弱第一。古者生女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
臨淵聽了一陣,劍眉蹙得更緊。
他問:“這段話是什麼意思?”
李羨魚便與他解釋:“這段話說的是古時女子出生多月後,就讓她躺在床下,將織布用的紡錘作為玩具,並將生女之事齋告宗廟。睡在床下,以表明她的卑弱,地位低下。給她瓦磚,以表明女子應當親自勞作不辭辛苦,齋告先祖,以表明她要準備酒食幫夫君祭祀。”
臨淵淡聲:“幾個月的孩子,能聽懂這些?”
李羨魚一愣:“應當,應當是不能。”
她想了想,依着嬤嬤們教過的東西,得出個結論來:“應當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臨淵皺眉:“卑弱,地位低下,不辭辛苦,算是美好的祝願?”
他將李羨魚給問住。
李羨魚先是一怔,繼而低下頭去仔細想了半晌,最終只是小聲道:“可是,書上一直都是這樣寫的。”
而且女誡,內訓傳了那麼多代,也沒有人說過有什麼不對呀。
“書是前人寫的,但前人未必不會犯錯。”
臨淵伸手,接過她手裏的錦冊,語聲淡淡:“公主去歇息吧,將這幾本女四書留給我,我會替你將課業寫完。”
李羨魚卻有些不放心:“這許多課業,你一個人怎麼寫得完?我也能寫些的。”
她探手,想去拿他手裏的錦冊,可卻未能拿動。
臨淵的大手修長有力,牢牢地握住了那本錦冊,不讓她挪動分毫。
他道:“不必。”
李羨魚輕瞬了瞬目,略有些不解。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搶着去做課業的。
於是她問:“臨淵,你是覺得這幾本書有趣嗎?”
難道臨淵看女四書,便像是她看話本子一樣?
又新奇,又有趣?
臨淵淡垂下羽睫,隨意將手中的女誡翻過一頁:“並不算有趣。”
倒是很離奇。
看多了,可能還會變蠢。
李羨魚羽睫輕扇了扇,好奇道:“那你為什麼還願意看它們?”
她想了想,彎眉笑起來:“我想起來了,有些男子也會讀、寫這樣的書。以便教導他們的妻子與女兒。臨淵,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可這女四書里的規矩實在是太多,太嚴苛了。
要是有這樣一位精通女四書的丈夫亦或是父親,也太過艱難了些。
李羨魚想到這,忍不住小聲道:“那你未來的妻子與女兒好像有點可憐……”
臨淵窒住。
他放下手中的錦冊看向李羨魚,薄唇緊抿,劍眉蹙起:“公主的課業可還想要?”
“要、要的。”
李羨魚心虛應聲。
她生怕臨淵反悔,便立時將自己挪到長案的另一邊,乖乖地收了聲,看竹瓷新買來的話本子去了。
*
日子像翻書似地過去幾頁。
當李羨魚足踝上的崴傷徹底好全的時候,臨淵也終是將嬤嬤們佈置下的課業做完。
“公主要的課業。”
少年自樑上而下,將幾張寫滿了字的宣紙遞與她。
“臨淵,你真的一人做完了?”
李羨魚訝然,略有些不可置信,忙將宣紙接過來,垂眼細細看去。
稍頃,她遲疑着道:“好像、好像有些……”
她說不上來。
只覺得似乎有好幾題的解法都有些奇怪,但是卻也不能說錯,只能說,與她,與竹瓷她們會寫的答案都不大一樣。
臨淵簡短地問:“可能用?”
李羨魚忖了忖,輕點了點頭。
既然沒錯,那便是能用。
況且嬤嬤們隨時會來,她也來不及再去做一份全新的課業出來。
於是她在長案后坐下,彎眉對臨淵道:“能用,我跟着謄寫一份便好。”
她說著,便提筆落墨。
謄寫的過程無甚趣味,李羨魚寫着寫着,心思便被臨淵的字吸引了過去。
少年的字寫得極好,顏筋柳骨,風骨峭峻。
看着,像是師從大家。
李羨魚彎起杏眼,正想誇讚一聲,筆勢卻停住。
等等——
師從大家?
李羨魚訝然抬眸,望向立在她長案前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