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露時節,暑熱漸收。
宮娥們將披香殿外懸挂的湘妃竹簾一一撤下,換上牙白底綉重瓣木芙蓉的錦繡垂簾。
廊廡盡頭,月見提着只紅木食盒匆匆自小廚房的方向過來,笑着問守在槅扇前的宮娥:“公主可從笄禮上回來了?”
宮娥答道:“已經回了,正在裏頭由竹瓷姑娘凈面呢。”
月見挑簾進去,繞過一座金雀屏風,便望見了正坐在鏡台前的李羨魚。
李羨魚尚穿着笄禮時的華服,面上盛妝卻已卸去。
猶帶水霧的肌膚白若羊脂,鴉青羽睫上染着細密水露,愈顯一雙杏花眸清澈明凈,似兩方浸在溫水裏的墨玉。
她正與自己的侍女竹瓷說著小話。
眉眼彎彎,唇畔梨渦清淺。
天生的綿甜可人,令人心生柔軟。
月見將手裏的紅木食盒放在小几上,從裏頭取出新做好的冰碗子來,笑着打趣道:“禮部的郎官可真是懈怠。公主都回來這許久了,怎麼還不過來問詢?難道是怕咱們獅子大開口,訛他們不成?”
——依照大玥的規矩,公主及笄那日,可向禮部索要一樣東西,作為自己的賀禮。
只要不是刻意刁難人的,皇帝皆會令禮部允准。
可其餘公主及笄時,都是笄禮方畢,禮部的人便已到了殿外。今日卻不知為何,拖延了這許久。
李羨魚卻不着急,只是拿銀簽挑起一塊甜瓜喂到她嘴裏,笑盈盈道:“遲也好,早也好。反正總歸是要來的,我們在這等着他們便是。”
竹瓷見狀,也問道:“公主可想好問他們要什麼了?”
李羨魚彎眉:“早在及笄前幾個月的時候,我便想好了。”
“殿內那口小池塘荒廢了許久,喚了內務府幾次,他們也總拖着不肯來。如今正好趁着今日,讓禮部去請人,將塘底的淤泥清一清,重新種上睡蓮與菡萏。”
她認真地比劃着,眼裏亮晶晶的滿是希冀:“我在寧懿皇姐的池塘里見過一種菡萏,聽聞是徽州貢來的。葉多而密,花色純白,最重要的是,結出來的蓮藕格外脆甜可口。無論是拿來做湯,還是澆了蜜漿放在冰碗子裏,都格外好吃——”
她正說著,槅扇卻被叩響。
守在廊廡上的宮娥躬身通稟:“公主,禮部的郎官來了。”
“說曹操,曹操便到。”李羨魚輕眨了眨眼,放下冰碗子端正坐好,對月見道:“你快去請他進來吧。”
月見應聲,打簾去了。
稍頃,游廊上腳步聲由遠及近。禮部郎官隔簾拜倒,語聲恭敬:“禮部侍郎盛雲參見殿下。今日政務纏身,因故來遲,請公主恕罪。”
李羨魚正想讓他起身,聞言卻有些好奇:“是什麼政務?”
莫非是父皇又尋到了什麼新的由頭,想趕在入冬之前,再開一次選秀?
盛雲如實答道:“三月後,呼衍來朝。禮部上下皆為此事奔波,這才怠慢了公主,還望公主寬宥。”
李羨魚微微一愣,眸底的笑影漸漸散了。
上一次外邦來朝,是去歲隆冬。
在使者們的接風洗塵宴上,父皇親自定下了淳安皇姐與賀術可汗的婚約。
送嫁前夜,她去看過淳安皇姐。
殿外鼓樂齊鳴,笙歌漫天,淳安皇姐穿着一身大紅嫁衣,孤零零地坐在成堆的嫁妝中,掩面而泣。
她說,自己不想離開大玥,不想遠赴大漠,嫁給素未謀面的賀術可汗。
她說,自己有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婚事定得這樣倉促,她甚至都來不及和他道別。
她哭了一整夜,待天明后,卻還是被蒙上了喜帕,攙上了送嫁的鸞車。
至此,李羨魚再也未曾見過她。
宮人們對此卻極平靜。畢竟,近十年來,大玥已嫁去外邦五位公主。
她們誰都沒有回來過。
如同漣漪消散在水中。
如今,呼衍來朝。
而她過完了自己十五歲的生辰。
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
她垂下眼,纖白指尖攥緊了自己的袖緣。
月見伸手,輕碰了碰她的臂彎。
李羨魚回過神來,這才發覺,簾外的郎官已第三次問她‘公主想要何物’。
“我……”
一瞬間,李羨魚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塘。
想起了夏天的蓮葉,秋天的蓮蓬與雪白的蓮藕。
可是,三個月後,她大抵便要嫁到呼衍去了。
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小荷塘,也見不到大玥的民間,見不到話本子裏描繪過的那些繁華與熱鬧。
她從出生起,便一直住在披香殿裏,從未離開過宮禁半步。
兩道紅色的宮牆組成了一個框子,將她像是畫裏的人物般框在其中。她想出去看看,卻不想第一次走出畫框,便是跟隨呼衍的馬隊,走到可汗的胡帳里去。
她慢慢垂下羽睫,原本想好的答覆在唇畔停了停,漸漸變了模樣,再落地時,變作了輕輕的一句。
“我想出宮看看。”
*
皇帝允準的聖旨來得很快。
不過是半個時辰光景,一輛軒車便停在大玥最繁華的街市,青蓮街上。
如今方過晌午,正是一日裏最熱鬧的時候。街面上人流如織,兩側的商鋪與攤販上聚滿了遊人,更有不少貨郎挑擔行走,唱着自己新編的順口溜,鬧嚷嚷地沿街叫賣。
李羨魚穿着身尋常官家千金的服飾,帶着侍女穿梭其中。
原本因呼衍來朝的消息而略微低落的心緒,也漸漸因市井間的熱鬧而重新雀躍起來。
“這個蜻蜓籠紗燈好看,蓮蕊總說殿內的燈千篇一律,這個看着倒是新奇,買回去送給蓮蕊吧。”
“還有這個,磨合樂,茜草的年紀小,一定會喜歡這樣鮮艷的東西,也帶着吧。”
“還有這些——”
她說了一路,也買了一路。
直到懷裏拿滿了東西,也累得有些走不動了,這才依依不捨地回到車內。
方一坐穩,外頭的侍衛便問道“公主,酉時將至,可要啟程回宮?”
李羨魚有些不舍:“可現在時辰還早。要不,你們將馬韁鬆開。由它往前走一陣,等它停了,我便回去。”
“是。”
侍衛抱拳答應,鬆開了手上的韁繩。
駿馬先是在原地踱了兩步,繼而邁開四蹄,不緊不慢地向前行去。
李羨魚也放下錦簾,重新整理起要帶回宮的小玩意。
這件是給月見的,這件給陶嬤嬤,這件給茜草——
數來數去,總覺得少了一件。
她低頭想了片刻,側首去問竹瓷:“新來的那名小宮娥叫什麼名字?”她伸手比了比:“這般身量,生得白白凈凈的。”
竹瓷略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喚作梔子,昨日才來披香殿當值。”
“還好還好,險些便漏了她。”李羨魚拍拍自己的心口,對外頭的侍衛道:“且停一停,我再買一件東西。”
侍衛應聲勒馬,竹瓷也探過身去,伸手替李羨魚打起錦簾。
眼前的光景,令兩人皆是一愣。
駿馬的腳程極快,又是這般信馬由韁地走了一陣,軒車早已在不覺間駛離了青蓮街,離開了玥京城中的繁華地界。
入目所及,是低矮的屋舍,斑駁的牆面,衣衫襤褸,低頭行走的流民。滿目皆是荒敗景象。
李羨魚遲疑稍頃,終於還是踏着腳凳,緩緩下了車輦。
“這是什麼地方?”
幾名侍衛翻身下馬,神色皆有些緊繃:“前面便是晝巷。公主還是請回吧。”
“晝巷又是什麼地方?”
李羨魚的話音未落,遠處卻遙遙傳來一聲吆喝——
“新到的貨,要選的主可趕緊,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啊!”
這一聲,立時便將李羨魚的注意吸引過去。
“是貨郎。”
李羨魚心裏惦記着自己缺的那件禮物:“我過去瞧瞧,看看他賣得是什麼稀罕東西。”
她說著便快走幾步,進了眼前的陋巷。
陋巷深處,並沒有她想像中擔著挑子的貨郎。
唯有手裏拿着皮鞭的粗野漢子,和隨意放在地面上,銹跡斑斑的鐵籠。
籠內裝得亦不是貨物,而是衣衫破碎,面黃肌瘦的……人。
李羨魚一愣,徐徐停住了步子。
巷子裏的漢子們卻已經發覺了她的存在。
一雙雙渾濁的眼睛看向她,視線落在她的面上,身上,衣飾上,驟然變得貪婪而猙獰,像是午夜裏眼冒綠光的豺狼。
李羨魚羽睫一顫,下意識地挪步往後退去。
“姑娘!”
侍衛們及時追上前來,橫刀擋在她身前,目光凌厲地看向那群粗俗漢子。
不少人頓時偃旗息鼓,悻悻低頭。
其中一個穿褐色短打的漢子卻眼珠一轉,拿鞭柄重重敲擊着自己身後的鐵籠,高聲對李羨魚吆喝道:“那邊的貴人,過來瞧瞧,有你喜歡的貨嗎?”
不待李羨魚回答,他已倒過皮鞭,‘唰’地一下抽在鐵籠上。
籠內面黃肌瘦的男女們驚惶起身,推擠着瑟縮到籠角。
偌大的鐵籠空出泰半。銹跡斑斑的籠底上,倒卧着一名少年。
他的發冠已經碎裂,一頭墨發凌亂而下,一半披散在肩背,一半散落於籠底,掩住了容貌,浸透了血污,顯出格外令人心驚的深濃色澤。
身上一件玄衣早已支離破碎,浸透了鮮血的布片緊貼在肌膚上,依稀可見無數猙獰傷口。
李羨魚從未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勢。
刀傷,劍傷,縱橫交錯的鞭痕。
舊傷未愈,又疊新傷,身上流出的鮮血早已染紅了籠底。
甫一望去,儘是一片深濃血色。
觸目奪心。
竹瓷伸手握住李羨魚的袖口,語聲顫抖:“是人牙子。姑娘,我們快回去吧。”
褐色短打的漢子一切都看在眼中,此刻見到口的肥羊要走,立時便急了眼,上來就要抓李羨魚:“你這小娘子看着便是大家出生,怎麼卻是個一毛不拔的性子?都到了人市,還裝什麼清高,還不趕緊掏銀子買人!”
他黝黑的指尖還未碰到李羨魚的衣袖,眼前頓時落下四柄明晃晃的鋼刀。
“放肆!”
侍衛們豎眉厲喝。
人牙子的視線往刀鋒上一頓,立時便縮回了手,話鋒也隨之轉了過來,只是假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娘不發發慈悲么?”
他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少年,笑得有些滲人:“若是他死了,姑娘豈不是見死不救?夜裏也不怕鬼魂索命?”
李羨魚低頭看向籠中生死不知的少年,觸及他身上的鮮血時羽睫輕顫了顫:“你想要多少銀子?”
人牙子眯眼打量着她身上的衣飾,兩指互相交錯:“十兩!少一個子兒都不成!”
十兩銀子,就一個奴隸而言,已是天價。
但對李羨魚來說,卻並不算多。
李羨魚鬆了口氣,側首對竹瓷道:“竹瓷,拿十兩銀子給他。”
竹瓷愕然:“姑娘,您不會是——”
李羨魚點了點頭,輕聲啟唇。
“竹瓷,我想買他。”
竹瓷瑟縮一下,見李羨魚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也只得取出了荷包,從裏頭拿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人牙子卻沒接銀子。
他那雙貪婪的眼睛在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一轉,立時改口道:“等等,我方才記岔了!”
“這人花了我不少銀子,十兩銀子就帶走可不成,起碼得——”
他張開五指,高聲道:“五十兩!”
“我看你是活膩了!”
隨行的侍衛大怒,奪過人牙子手中的皮鞭,重重一鞭抽在他肥胖的身子上。
竹瓷也忿忿:“你這人貪得無厭,是欺負我們不懂價么?五十兩銀子,都能買個宅院了。哪有這般金貴的人?”
那人牙子嘶啞咧嘴地捂着傷處,囂張的姿態像是被這一鞭子抽沒了,立時便點頭哈腰地去摸自己腰間的鑰匙。
“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這便將人給您……”
他說罷,一低頭掩住了眼底的陰狠,扭身去開籠門。
侍衛們隨之上前,探了探鼻息,見還有一口/活氣,便將倒在籠中的少年抬出。
*
一行人行至巷口,可真到了軒車跟前,李羨魚卻望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犯了難。
竹瓷也問道:“公主,這人可怎麼辦?”
李羨魚想了想:“離宮門下鑰的時辰還遠,要不,先送去醫館,讓郎中們看看。”
“是。”侍衛們抱拳答應,抬手便要將少年丟上馬背。
“等等。”
李羨魚喚住了侍衛,后怕似地看着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若是就這般丟在馬背上,一路顛簸運到醫館,怕是血都要流盡了。
李羨魚嘆了口氣,只好道:“還是將他放到車內吧。”
“是。”侍衛們抱拳答應。
昏迷中的少年遂被他們抬到車內,放在李羨魚對側的坐凳上。
隨即銀鞭一響,軒車急急向前。
車內,竹瓷瑟瑟道:“公主,奴婢一直覺得心慌,總感覺要出什麼事。”
“等到了醫館,給他留些銀子,我們便趕緊回宮去吧。”
李羨魚正想啟唇,軒車卻是一個急停。
李羨魚不防,身子驟然向前一傾,眼見着便要磕在跟前的小桌上。
“公主!”
竹瓷忙撲過來,伸手緊緊護住了她。
兩人在顛簸中倒在一處,正支撐着起身,又聽見對面傳來‘咚’一聲悶響,是坐凳上的少年脊背重重磕上車壁。
同時,車外侍衛聲音急促:“來了些賊寇,姑娘千萬不要現身。”
“賊寇?”
李羨魚錯愕。
天子腳下,怎麼會有賊寇?
未待想明,外頭一聲獰笑傳來:“就是這夥人,有的是銀子!幹了這票,可頂得上兄弟們販一輩子人!”
“是那個人牙子。”
李羨魚將垂落的車簾挑起一線。
一眼便看見了那名穿褐色短打的牙人。
而他身後還跟了一群拿着鋼刀鐵劍的粗魯漢子,聽到銀子后各個眼露精光,餓狼似地拍馬往軒車衝來。
“殺!”
隨行的侍衛們立時拔刀,與賊寇混戰在一處。
一道鮮血飛濺在車上,李羨魚指尖一顫,錦簾重新滑落。
她不敢再看,只伸手掩口,與竹瓷一同縮在車角,在心底不住祈禱着這場風波快些過去。
但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廝殺聲非但未能平息,反倒是離馬車愈來愈近。
像是隔着車壁,都能聞見刀劍上腥濃的鮮血氣息。
慌亂中,李羨魚倏地想起,她今日是扮作官家千金出宮遊玩,為了不引人矚目,只帶了四名侍衛——
一截雪亮的刀尖陡然刺入車壁。
眼前的垂簾驟然被人扯斷,簾后露出一張滿是橫肉的臉。他手裏的彎刀上染透了鮮血,鋒利刀刃近乎要貼上她的鼻尖。
李羨魚再也忍耐不住,驚懼失聲。
來人已經殺紅了眼,此刻聽見驚呼,想也不想,便是一刀劈下。
彎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耀眼如虹。
“公主!”
在眾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李羨魚害怕地緊緊閉上了眼睛。
在生死一線時,她倏然覺得後悔。
後悔今日不該出宮。
後悔方才誤打誤撞進了晝巷。
後悔自己為了輕車簡行,沒能多帶些侍衛。
可等她將今日之事都後悔了一遍,想像之中的疼痛卻並未落在身上。
李羨魚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
隔着一層朦朧淚光,她看見陌生的少年面孔。
膚極白,寒如霜雪。微垂羽睫下,狹長鳳眼冷寂清冽,如寒潭照鶴影。
她低頭,看見少年握住刀刃的右手。
白刃懸停在她的心口。鮮血順着少年修長指節滑落,帶着與她擦肩而過的死亡一同破碎在她的手背。
殺伐聲里,李羨魚聽自己心若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