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搏命拳場(下)
從這兒回家,得走上大半個時辰。今天雖然是休息天,不過這麼晚回家,媽肯定會罵我了。我一邊在巷子裏走着,一邊在肚裏盤算着該找個什麼理由,正待拐過一個拐角,前面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小子。”
我怔了怔。這個明顯不懷好意的聲音非常陌生,我根本不記得認識這個人過。我站住了,只見前面那拐角後走出了一個人。
“小子,你膽子可不小啊。”
巷子不大,這人一走出來,便把路堵得死死的。我只覺腦袋裏似乎“嗡”地一響,暗自叫苦。這一定是碰到劫道的了。在學校里就聽人說過,現在五羊城裏有點亂,雖然衛戍加強了巡邏,可是五羊城畢竟太大,人也太多了,總會有人做些不公不法之事。只是我也沒料到運氣這麼不好,平時沒錢時根本碰不到,剛弄到兩個金幣就碰上這種事。不過我也不怕他,後退了一步道:“你想做什麼?我還是學生,身上可沒錢。”
那人“嗤”地笑了一下,低低道:“剛從拳場出來,還會沒錢么?”
我心裏更是有些慌亂。原來他知道我從拳場出來,看來早就盯上我了。安妮小姐帶着我躲過了黑鼠的糾纏,可沒料到卻送到這劫道的手邊。見他又上前一步,我再向後退了一步,喝道:“你想做什麼?我要叫衛戍了!”
那人更似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一般說道:“小子,你叫吧,叫得越大聲越好。”
我的心更是一沉。聽那人的口氣,看來是不想放過我了。不過我也不去怕他,個把劫道的,倒也沒放在我眼裏。我左腳向後退了半步,雙手護住前心,沉聲道:“看來你是想動手了?”
這是斬鐵拳月之路的起手勢。斬鐵拳九路,各有側重,山之路就比較適用於崎嶇的所在,所以身法變化相對較少;而水之路側重甲板之類動蕩不休的地方,比較注重下盤的穩定。月之路適用的是目不能視遠的地方,因此出手很短,最適用貼身纏鬥。這條巷子如此狹窄昏暗,正適用這一路。這拳法是我從五歲就開始跟着父親和宣叔叔練習,到現在都十年了,一般的成年人,只消不是黑鼠那種一身怪力,而且也會斬鐵拳的怪物,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哪知我剛將起手勢擺好,那人已然突然向前直衝過來。
這人的步法大是怪異,每一步都很小,大約只有一般步子的三分之二,但步速卻極快。宣叔叔跟我說過,這種步法為五羊城俞家所特有。俞家是以前五羊城一個有名的鏢師,用一路叫流華妖月斬的刀法,這種步法正是配合刀法所用。只是流華妖月斬的流傳很少,宣叔叔和父親都算得刀法大高手,可他們對流華妖月斬亦是知之不詳。不過談晚同叔叔懂一些這路刀法,也傳過我,但對這路步法他卻只知皮毛,我也沒學成,只是大致樣子都是一樣,因此我才認得出來。
這個人難道是俞家的傳人?如果他真是俞家傳人,那麼他其實是在用一路刀法!
這念頭彷彿閃電般掠過我的腦海。一瞬間,我只覺脊背後都冒出了一層細汗。如果我估計得沒錯的話,這傢伙竟然是想要我的命!
我本想讓他衝到面前後用月之路的貼身拳法給他點苦頭嘗嘗,現在顯然已然不成了。可此時他已經到了我近前三四尺遠的地方,雖然昏暗,但他右手裏突然冒出一縷寒光。
那是一把只有一尺來長的短刀。這短刀他先前定是反握着,刀身貼在腕上,因此我一直沒能發現。此時他已衝到了我面前,再不做作,刀子已猛然向我刺來。
他真的是要我的命!
我身上的錢並不是多到他非得滅口不可,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會如此兇殘。可這時候也容不得我多想了,這小巷子狹窄得都不容兩個人並排走,我想閃避也根本沒地方可閃,唯一的辦法就是掉頭逃跑。可現在轉頭要逃,卻肯定逃不過他那種特異的步法,不過五步定會被他追上。而那時背心賣給他了,我連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前!
我不待他的短刀刺中我,左腳一下踩在左邊的牆上,一提手,人已躍起了兩三尺。不等落地,右腳已在右邊牆上一蹬,又衝上了幾尺高。這巷子窄歸窄,卻也有這好處,這兩腳一踩,我一下就升到了那人肩膀高的地方。那人滿腦子都是要衝過來殺我,根本沒想到我還有這種死中求活的招數。他沖得太急,右手哪裏還收得回來,我左腳又在他肩頭重重一踩,人在空中翻了個跟頭,一下從他頭頂跳了過去。
成了!我暗自得意,心想宣叔叔若是看到我這個變招,定然會大加讚揚,說是“全無匠氣”。他總是說,武者如樂者,處處不敢逾越一定之規的只是匠人,要能入又能出,方才近乎道。
現在我和那人已換了個位,那人想轉過身來追我,也得有好一陣耽擱,而趁這時候我就能一下衝出巷子。他那種流華妖月斬步法固然在近距離間大為神奇,但我不相信他能跑得過我。何況只消到了空曠地方,我也不去怕他了。
我身體向前一傾,正待全速疾衝過去,只是還沒等我衝出,巷子那一頭又是一暗。
在那一頭,又出現了一個人影!
我心頭一陣茫然。那人居然還有同夥!而我本以為逃出生天了,哪知現在這麼一來,反而被他們首尾夾擊,想逃都逃不出去了。剛才這種怪招可一不可再,我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唯一可行的,大概只有硬拼。
“老金,真沒想到你一個人居然收拾不下這小子啊。”
巷口堵住我的那傢伙低低說了一句。雖然聲音不響,但還是聽得很清楚。那老金在我身後恨恨道:“你不知道這小子有多鬼,而且他的拳法也很是了得。”
他嘴裏說著,已轉過了身向我逼近。因為巷口被堵住了,這回他有恃無恐,也不再急躁,步子越發沉穩。只是這樣一來,我更找不到出手的機會了。
到底到底該怎麼辦?我心裏已是亂成一片。把身上的錢都交出去么?可是方才那老金給我的一刀,分明就是想要取我的性命。我隱隱覺得,他們真正的目的其實並不是要我的錢,而是要我的命。現在,我唯一的生路也就是找一個人硬拼,衝出這條巷子再說。老金手上有刀,新來那人卻不知帶沒帶武器,也許有,但他至少沒和我交過手,我多少還有點機會。
主意一打定,我一個箭步便直衝過去。我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快,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還有可能衝出堵截。身後那老金髮現我突然衝出,卻也發力衝過來。但他本來就在我後面,一時間也根本追不上我。只是這也僅僅是片刻的時機,我如果不能在這片刻間衝出前面那人的攔截,那也就是再無翻身的機會了。
主意雖然打得很好,但一見我衝過來,那人忽地身子微微一側,左半邊曲肱對着我。一看他這姿勢,我心頭便是一涼,因為這姿勢分明與宣叔叔教我的另一路刀法中的側身出刀勢大同小異。宣叔叔說側身出刀,好處是進退自如,但因為側對敵人,出刀定不如正面快捷,所以更要注意防守。這人左臂曲肱,明擺着右手持刀。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現在也只有硬闖了。
就是如此。我想着,右手已握成拳,左手卻五指分開。這卻不是斬鐵拳了,是父親教我的空手入白刃。我不知道面前這人本領有多強,想來不會弱於身後那個姓金的,我這點空手入白刃的本事未必能奪得下他的武器,但也只能一試。只消他出刀,我的左手便一下按住他的手腕,右拳當心擊出。我自信憑我的力量,縱然不至於將他一拳擊暈,至少也能打他個七葷八素,一時間回不了手。
此時我已經衝到他身前不過四尺許的地方。短刀總也有一尺來長,而一個人的手臂一般總要兩尺左右,也就是說他只消跨上一步,馬上就能刺中我。眼見他左肘下隱隱已現出一截刀尖,自是馬上要將短刀刺過來,我左手已然伸出,只等他這一刀刺過來便要按向他的手腕。哪知手還沒真箇伸過去,那人忽地向後疾退。
這是什麼招式?我怔了怔。他這身法詭異之極,也不見他如何用力,居然就平平地後退。可是我怎麼都想不通他不進反退究竟是什麼意思,似乎根本造不成對我的威脅。難道是退後了再上前么?
我正在胡思亂想着,從那人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翰白!”
一聽這聲音,我大喜過望,叫道:“師哥!”
那是我師哥蒲文豹。他前幾年一直寄住在我家,三年前考上了軍校才離開的,不過每到休息日仍會回來,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他。我這時才算恍然大悟,面前這人哪是用什麼奇詭身法後退,其實是被蒲文豹制住了拖出去的。
我一個箭步衝出了巷子,卻見蒲文豹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後頸,右手緊緊握住他的右臂,那人已是疼得齜牙咧嘴。蒲文豹比我要大六歲,力量自然比我要大許多。我的力量已不輸成年人了,他卻比尋常兩個人的力量都要大,那傢伙被他從背後抓住,自是有得苦頭吃。我伸手奪下那人手裏的短刀,順手舞了個花,壓在那人的脖子上,一邊問道:“師哥,你怎麼來的?”
蒲文豹道:“我今天放假,老師說你沒回家,我才來這兒找你。”
他說得很是輕描淡寫,但我心裏卻是“咯登”了一下。我來黑拳場打拳,實是跟誰都沒說過。蒲文豹會來這兒找我,定然是一路追查過來的,所以直到天黑了才找到我。也幸虧他及時趕到,不然我這個虧可吃得大了。我見那姓金的也已衝出巷口,但他看到同伴已被我們制住,一下站定了。我見他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心裏不禁有些得意,喝道:“喂,你現在還要我的命么?”
那姓金的眼裏似乎都要噴出火來,但馬上頹然道:“行了,我們認栽。你放了我同伴,”
我心裏忽地一動,嘿嘿一笑道:“你們又要求財,又要求命。現在落到我的手上,也不能說放就放吧?”
那姓金的盯着我,怒道:“那你想怎麼樣?”
“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
他怔了怔,大概也沒想到劫道反而被人劫了。我不由分說,一刀砍在被蒲文豹抓住那人的脖子上。這一刀砍下,蒲文豹與那人幾乎同時驚叫起來,但我其實是用刀背砍的。雖然那人沒受傷,但我砍得有點重,那人定然很不好受。那姓金倒是很夠朋友,叫道:“好!好!我把錢給你,你放了他。”說著,從懷裏摸出幾個銀幣出來,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我其實也不是真箇要去折磨那人,為的正是要試試那姓金的到底顧不顧忌同伴性命。見他服了軟,我上前將那幾個銀幣揀了起來,說道:“你走吧,等一會我就放了他。”
蒲文豹看了看我,卻也沒說話。我現在也顧不得和他多說,從被他治住那人腰間解下了刀鞘。這短刀多半比那姓金的拿出來這幾個銀幣值錢多了,刀鞘也十分精緻。我把刀鞘拴到自己腰間,說道:“師哥,我們走吧。”
蒲文豹微微皺了皺眉,仍然不多說,鬆開了那人,又退了一步。那人被蒲文豹抓得有點重,脖子上又挨了我一刀背,揉了好幾下,就才跟着那姓金的離開。這兩人離開時,眼裏儘是怨毒的神色,看樣子大是不甘,可見我仍然將刀對着他,他也沒敢多嘴。
等這兩人一沒入暮色,蒲文豹吁了口氣,低低道:“翰白,你這事辦得有點不妥當。”
父親說他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心裏想的多半是要將這兩人送到衛戍去治罪,對我這種做法定不以為然。我道:“你覺得要把他們送衛戍么?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何況更跟他們結了仇。”
蒲文豹搖了搖頭,嘆道:“回去吧,老師多半在擔心你了。”
我撇了撇嘴道:“他?我才不要他擔心。對了,師哥,你到底怎麼找到我的?”
“老師說,你可能來拳場打拳了,我這才過來找你。”
是父親?我怔了怔。這些年來,我和父親之間話越來越少,我也越來越以他為恥,可也不得不承認,父親確實是個十分了得的人。我嘆道:“你啊,父親說句什麼你都當金科玉律。”
這話其實已在挖苦他了,但蒲文豹也不知聽沒聽出來,仍然正色道:“老師睿智過人,言必有中,何況師恩如天。”
我看他這模樣,只怕還會說一大串,忙打斷他道:“這事我媽知道么?”
“師母應該還不知道。臨出來時她老人家還問起你怎麼還不回來。”
聽得母親尚不知道,我才舒了口氣,說道:“師哥,你可別在我媽跟前說什麼‘老人家’,她最恨別人說她老了。”
蒲文豹點點頭道:“這個自然。”他頓了頓,低聲道:“對了,翰白,你怎麼突發奇想去打拳?黑拳場沒規則的,打死勿論。萬一你出點事,讓老師和師母情何以堪。”
我道:“我是急着用筆錢,這才想這辦法。唉,這錢也真不好賺。”
為了賺這兩枚金幣,我被那黑鼠差點打死,出來后又碰上這兩個劫道的,回想起來也實在有點得不償失。蒲文豹詫道:“你急用錢做什麼?要買什麼,我給你好了。”
“不是我要用,是給班上一個女同學的。”
他“噢”了一聲。我聽他有種恍然大悟之意,忙道:“不是你想的那種,那女同學家裏出了變故,急需兩個金幣給她媽治病。”
蒲文豹笑了笑道:“就算不是我剛才想的那樣,但那女同學肯定長得挺漂亮,不然你也不會這麼巴巴地去打拳賺錢了。我還記得當初老師剛收下我時,你連站都站不穩。我給了你一個毛猴子,你抱在懷裏誰要都不給,就是碰到小姑娘要玩,你馬上就給了。”
我被他說得有點下不來台,訕笑道:“就算是吧。不過這總不是壞事。”
“當然不是壞事。”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只是原本不該你去做。”
“不該我做?”
“自然,國有流亡,國之大責。”
這句話有點沉重,我也不知該如何去接。現在這個國號為“齊”的國家,五羊城卻是個特例。另處都是大齊帝君直轄,唯獨五羊城不奉帝君,僅奉齊國為正朔。天下皆行帝制,唯獨在五羊城裏實行的是共和制。我不知道這種形式是怎麼保留下來的,居然也被帝君容忍,反正學校里雖然也不明說,但教科書的字裏行間都隱約透露着對帝君的不屑,還有……
還有就是對父親的痛恨。我第一次在學校里讀到父親的名字時,還嚇了一大跳,以為僅是同名同姓。但媽告訴我,教科書上說的那個出賣共和國權益的賣國賊,說的就是父親。父親當年為了一己私慾,出賣了共和國權益!得知這件事後,我彷彿一下子墮入了萬丈深淵,如此的無地自容,只能慶幸自己和父親不姓一個姓,同學全都不知道我的的底細。我不知道父親這麼干後為什麼也沒能飛黃騰達,到現在仍然過得十分清貧,也許他自己也覺得慚愧吧,所以從來都不說。
兩個人走,一下子快了很多。回到家門口時,夜色已經有些深了。我家住在城南,靠近海邊,相當偏僻,這條街上一共也就二十多戶人家,此時倒有十五六家都熄了燈。到了街口,蒲文豹卻站住了,說道:“翰白,到這兒應該不會有事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得馬上回學校去。”
蒲文豹上的是軍校,遠比一般學校要嚴,就算每月三旬的休息日,也不能在外面留宿,午夜之前必須趕到。我道:“是了,你還得回校。現在這個時候來得及么?”
“來得及。”他正待要走,忽然轉身道:“翰白,你千萬別和老師頂嘴。老師都是為了你好。”
我有點不耐煩地道:“知道了。”蒲文豹這人,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偏生就跟我長輩一樣。他對父親更是尊敬無比,平時說話也必定恭恭敬敬地站着,我向父親頂嘴,大概要算他心裏最為惱怒。不過雖然有些不耐煩,今天還幸虧有他解圍,否則我這兩個金幣保不住,還要吃大虧了。
一想到方才那兩個劫道的,我猛然間想起了什麼,從懷裏掏出從那姓金的手上弄來的幾個銀幣道:“師哥,見一面分一半,你拿一半去吧。”
蒲文豹搖了搖頭道:“我不要,你拿着用吧。”他似乎還想說什麼,頓了頓,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道:“代我向老師師母問好。”
他看來也真有點急,說罷便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過意不去。軍校生本身就是軍人,紀律極嚴,他現在回去不知來不來得及,若是過了卯,只怕會被罰。不過他這人實在太過一板一眼,其實早就可以走了,偏生要送我到家門口才離開,這才弄得這麼急法。
我走到家門口,輕輕叩了叩門環。門“呀”一下開了,我下意識地縮了縮,待見到出來的不是父親,這才上前道:“媽。”
媽啐道:“翰白,你還知道回來啊。”她看了看我身後道:“文豹走了么?”
我生怕說蒲文豹剛走媽會怪我不體諒旁人,便道:“先前路過軍校時他先回校了。”
媽鬆了口氣道:“那就好。先前他說要去找你,我就有點擔心,好在沒出亂子。”說著,忽然板起臉道:“翰白,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嘿嘿一笑道:“媽,你要知道了準會生氣,一生氣就有皺紋的,所以還是別打聽了,反正我也沒什麼大事。”
說著,我進了門,一見桌上放着一個竹罩籠,拎起來一看,卻是一碗粥,還有幾碟醬菜,半碟子切片鴨肫肝。我現在肚子還真有些餓,不由分說坐下來便吃。媽掩上了門,聽得我唏哩呼嚕吃得正歡,急道:“翰白,你慢點吃,吃飯要細嚼……哎喲,你打架了?”
剛才在門口,黑燈瞎火地看不清。現在我就在燈下,雖然燈光有點暗淡,但總能看得清了,我臉上的那些淤青再無所遁形,全被她看到了。我道:“沒什麼,碰上兩個劫道的。還好文豹師哥來了,沒吃什麼虧。”我生怕她還要再問什麼,馬上接道:“媽,這鴨肫肝還有么?挺好吃。”
媽最愛吃鴨肫肝,能給我留這一點算不錯了,我知道定不會再有了,這麼說只是讓她不再東問西問。果然,她道:“翰白,你現在學習還好么?老師好久沒來家訪了。”
我嘆了口氣道:“媽,我成績一直不算差,夠得上前幾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還不是愛打架,老師才常來家訪么。現在我不和他們打了,當然老師也不來了。”
現在我在學校確實很少打架了,因為已經打出了名,整個學校里連高年級的在內,沒有一個是我的對手。他們不敢和我動手,我當然不好意思去打他們,老師當然也就不找上家來了。看樣子媽還想再問點什麼,後院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進來的是父親。我正喝着第二碗粥的最後一點餘瀝,本來還想再吃一點,只是一看到父親就沒了胃口,忙站起來含含糊糊道:“……爸。”
自從那一次在課本里看到父親的名字,我就一直有點不想再和他說話。可是父子兩天天見面,又不能不說。父親看了看我,輕聲道:“翰白,你吃完了來後院一下。”
父親說完,便又回到後院去了。看着他的背景,我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媽才低低道:“翰白,你可別跟你爹吵嘴。”
“嗯,我知道了。”
我正待去洗碗,媽已搶過了碗筷道:“你爹有話跟你說,你就過去吧,這兒我來收拾。”
我拉開後院的門,走了出去。我家的房子並不大,但後院卻很大。這兒本來是一片亂石坡,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聽說父親當初花了好幾個月來平整土地,又一車車地從別處運來泥土填出了這一大塊空地。後院有一半種了蔬菜果樹,另一半壓平了當成晾曬場,除了晒衣服,還把吃不完的蔬菜和肉都晒成干留着冬天吃。五羊城雖然繁華,但我家住的這片實在很偏僻,要買點東西也很是不便。加上家裏過得挺拮据,自己種些蔬果,養點雞鴨,也可以儉省些。
後院門外種了五棵荔枝樹。五羊城的荔枝樹很多,這幾株據說是很不錯的名種“糯米糍”。每年秋天都結果累累,我從小吃到大了。現在還是四月初,花開得正盛,幾乎把後院門都掩了起來。
走過這五棵荔枝樹,便是那晾曬場。父親正站在那兒,看着南邊出神。南邊是無垠的大海,海風一陣陣吹過來。暮色中,浪濤聲越發顯得蒼涼。聽到我的腳步聲,父親轉過身道:“翰白,你來了?拿竹刀吧。”
我這才發現,一邊晾衣服的架子上,掛着兩個布袋。這是兩柄竹刀。聽說當初練刀,用的都是木刀。但木刀仍是太硬,有時一不小心還是會傷人,因此十來年前改成了竹刀。竹刀雖然傷不了人,但打中了還是很疼。父親一向只教我槍術,只有宣叔叔有時沒空過來,他才教我一下刀術和拳腳。現在要我拿竹刀,難道是借這機會要揍我一頓么?
我抽出竹刀,心裏不禁有些猶豫。雖然不怎麼和父親說話,卻也不能真的和他大打出手。不過他若想打我,我又不能不抵擋。我的刀法比拳術練得更好些,萬一失了分寸,打了他的話,定要被媽數落個沒完了。
“準備好了么?”
我微微一凜,說道:“好了。”
剛說出這兩字,眼前忽地一花,一道厲風已劈面而來。
斬影刀!
我不禁吃了一驚。這是宣叔叔教我的兩門絕技之一,父親當然也指點過我一兩回,只是我沒想到他的功底竟然一點都不比宣叔叔遜色。我本來還想着不要打着他,可看樣子想打到他,那是休想,不讓他打個鼻青臉腫就謝天謝地了。
斬影刀的奧妙,在於隱去刀勢。初次面對這路刀法的人,連刀的影子都看不到,莫名其妙就得敗下陣來。但我隨宣叔叔學了好幾年了,宣叔叔對我又毫不藏私,我的刀法已經算得上是個高手了。可饒是如此,面對父親的斬影刀,我仍是感到難以招架。連退了三步,也連擋了他三刀,總算已立穩了腳跟。可是正當我要反擊之時,父親的竹刀忽然一變,卻是從正中直劈而下。
這已不是斬影刀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下一招會向我腰間斬來,哪會料到這一刀卻是中宮直進,直直劈下。現在連閃也閃不開,“啪”一下,父親的竹刀正打在我的右肩上。
糟了!竹刀雖然不傷人,可是這麼打下來,我肩上肯定會起一條淤青了。剎那間我已苦着臉,準備受這一刀之苦,哪知竹刀雖然打下,剛碰到我的肩頭便忽地停住了,只是藉著慣性在我肩上掃了一下。雖然不重,可我仍是感到肩頭一痛,手一松,再握不住竹刀。
父親的刀術竟然如此之高!我實在有點始料未及。我獃獃地看着父親,夜色中,他的臉也有些模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斬影刀雖然高明,但世間萬事,在於本原,而不在皮相。翰白,你方才只想着我會用斬影刀這一招‘一刀兩斷’,所以根本不防備我會正中斬下,是吧?”
我有些沮喪地點了點頭:“是。”
宣叔叔教我斬影刀時,頗為自詡,說這路刀一旦練成,天下當難逢一敵。不過看樣子,這話還是有點滿了。只是我不知父親為什麼要在這時候給我一刀,是要責罰我這麼晚回來么?可他也沒真箇用力。
我正在胡思亂想,卻聽父親輕聲道:“翰白,你去黑拳場做什麼?”
我差點跳起來,險些就想罵蒲文豹嘴大。可轉念就想起回來后蒲文豹根本沒進到我家裏,也不可能跟父親說過。父親也一定見到我張口結舌的樣子,又道:“你以後就算要去黑拳場,也別把海報撕了往字紙簍一丟就走人。”
我恨得幾乎要打自己兩耳光。猜了半天,原來就這麼簡單而已!我道:“爹,我去拳場,是因為班上有個同學的家人生病了,沒錢看病。”
父親“嗤”了一聲:“想不到,你倒還是個情種。”
我差一點又要跳起來。我沒說是什麼同學,不過連蒲文豹都知道我的脾氣,父親更不會不知道了,如果是男同學的事,我才不會如此上心。我訕訕道:“誰叫我家這麼窮,我也沒辦法跟家裏開口。”
父親倒沒有再譏笑我,只是沉默不語。好一陣,正當我有些忐忑,卻聽父親道:“天晚了,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我答應一聲,將竹刀放回布套。雖然被父親打了一下,不過我右肩已經不痛了,那一下定然於我毫髮無傷。把竹刀收好,正待進門,父親忽然道:“錢夠了么?”
“夠了,夠了。”
我知道父親一定會說如果不夠的話,他幫我補足。只是雖然我想討好那女同學,卻也不想用家裏的錢。何況,今晚我賺到的除了那兩個金幣,還有從那姓金的身上弄來的好幾個銀幣,這個錢當然是我自己的了。
“巴場主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你以後千萬不能再去那拳場了。”
我“嗯”了一聲。那地方不是個好地方,我當然知道,本來就沒打算再去。只是那拳場的主人姓巴么?我倒不知父親原來早就知道拳場的底細。
也許,父親當初也去過這拳場?我想着。父親的過去,實在有着太多的神秘莫測,真不知他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