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化成碧血(中)
就在王趾青向杜休倫表忠心的當口,鄭司楚將一個衣服包打好了,遞給妻子,心中忽然百感交集,小聲道:“阿容,對不起。”
鄭夫人接過包裹來,嫣然一笑道:“怎麼了?又不是生離死別。”
鄭司楚道:“阿容,我一直沒能給你過上好日子,還要你隨我赴險……”
妻子跟隨自己吃了多年的苦,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姐成了一個成天操勞家務的婦人,鄭司楚總覺得對不住妻子。此後漂泊海上,會越發辛苦,他更是心中難安。只是沒等他再說,鄭夫人打斷他道:“別說這些了。國難當頭,孰能袖手旁觀。司楚,那你什麼時候過來?”
鄭司楚心中一暖,低聲道:“我們兩人一塊兒走,目標太大。我會在戌時七刻之前跟文豹一塊兒到。”
出發定在亥時一刻,鄭司楚已思慮了多時,才定在這個時候動身。他雖然已離開軍隊多年,但曾經當過五羊城的臨時元帥,很可能仍被認出來。而鄭夫人當年還曾有過之江第一名媛之號,現在雖然老了,相貌仍是清麗可人,任誰見了都會多看兩眼,再和鄭司楚在一塊,目標就越發大了,因此鄭司楚讓鄭夫人先行出發去碼頭和宣鳴雷會面,自己再和弟子一同過來,這樣就不會太惹人注目了。
鄭夫人雖然從未參與到軍政中去,但她心性之聰明,甚至還在鄭司楚之上,鄭司楚的用意她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想了想,她微一頜首道:“好的。不過你也別拿什麼東西了,身外之物,就丟在這兒吧。”
城南這處宅院,他們住了十多年了。雖然有些破舊,地處也偏僻,但住得慣了自是有感情。一桌一椅,一碗一筷,無不是天天都用的,便是在這兒養大兒子,鄭司楚還在後院開出一個小院來種菜練武,鄭司楚確是恨不得將這兒的一草一木也全都帶走。聽得妻子這般說,他心知被這個平生知己看得透了,訕訕道:“當然,我就拿一點小東西。”
“我們會回來的。”鄭夫人說著,忽地拉起了鄭司楚的手,“司楚,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總會回來的。”
鄭夫人的聲音中有種異樣的堅定,讓鄭司楚本來有些微微動搖的心霎時平靜下來。他握住妻子的手,小聲道:“是,我們會回來的。”
鄭司楚一直對共和有着堅定的信念,發誓要以生命來守護共和。鄭夫人卻向來不喜歡捲入這些軍人政客之中,因此雖然有絕頂之智,卻甘於在家中洗衣做菜,平常度日。然而聽她的意思,鄭司楚知道妻子是決心與自己並肩作戰了。他知道妻子聰慧無比,當年自己與她初見時,就差點折在她手上,只消她肯幫助自己,夫妻一體,自己定能大展所長。他對妻子向來又愛又敬,現在更是對這個與自己相伴了十多年的女子敬愛有加,心神一盪,一把攬住了妻子。
鄭司楚性情甚是內斂,很少有這等外露的時候,鄭夫人也有些吃驚。但她柔順地偎在丈夫懷中,過了好一陣,只聽得門外傳來了輕轍聲,她抬起頭低聲道:“司楚,我要走了。”
現在已經快到酉時。從這兒去碼頭用不了一個時辰,鄭司楚已幫妻子叫了輛車。這兒很偏僻,少有人來,有車聲,自是自己叫的車了。他放開了妻子道:“我送你出去。”
門外已然停了一輛馬車。五羊城的馬匹不多,都是用來驅車的,軍中連陸軍也沒有,更別說騎兵了。只是一見這匹馬,鄭司楚便暗暗贊了一聲。他平生所好,其中之一就是良馬。少年時住在霧雲城,家裏有好幾匹良駒,他都將其命名為“飛羽”。後來那三匹飛羽都帶到了五羊城裏,他就先送了一匹給宣鳴雷,在組建騎兵隊時又捐出一匹給隊官石望塵,還有一匹隨自己上陣廝殺,後來也曾想找匹好馬來與其配種,好將血統傳下去,可那時他已經離開軍中,而五羊城馬匹本來就少,鄭司楚又十分清貧,哪裏還找得到?那匹一直跟隨他的飛羽在楚翰白九歲時便老病而終,當時楚翰白剛開始學騎馬,當飛羽死去后他曾號啕大哭了一場。現在見這匹趕車的馬居然意外地神駿,雖然比不上當初的飛羽,但在五羊城裏也已算屈指可數了,因此一見,便脫口贊道:“好馬!”
趕車之人倒是不認得在五羊城聲名狼藉的鄭司楚,聽得這中年男人贊自己的馬,大為得意,說道:“大佬好眼力!這馬當初是解散陸軍時買來的小馬,又馴良,跑得又快。”
鄭司楚笑了笑,說道:“大哥,拙荊這回要去碼頭,她不慣趕路,還請大哥趕得平穩些。”
那趕車的道:“這個大佬敬請放心,我在五羊城裏也趕了快十年的車了,誰不知道我‘北佬明’的?趕車又快又穩當。”
五羊城的方言甚是特異,不過這趕車的自稱是“北佬明”,一口五羊方言不咸不淡,多半是遷居來此的北方人。南船北馬,他是北方人,說趕車趕得好只怕不假。待鄭夫人上了車,那北佬明喊了聲“駕”,趕着車向碼頭駛去,還真箇又快又穩。這車夫一路趕車,一路還在哼哼着:“你看他戰甲生光逼日月,你看他刀槍林立寒霜雪,你看他大旗割風笳聲咽,你看他……”
這是一出老戲《戰無雙》中的有名唱段。雖是北曲,但五羊城中也大為流行,很多人都會唱這一段。北佬明的聲音也不算如何好聽,有些沙啞,聽來倒更有一番滋味。
鄭司楚聽他唱這曲子,倒是略略一怔。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以本來面目和妻子相見時,便聽得不知有誰在唱這曲子,因此記憶極為深刻。而這曲子裏那股雄渾和蒼涼也讓他感慨萬千。
不知不覺,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鄭司楚想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現在就看屆時能否順利奪船了,但此時有談晚同與宣鳴雷二人一力主持,而於佩利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注意力也全都放在搜刮五羊城財物上了,奪取復興號的計劃可行性非常高。
奪得復興號,那就說明五羊城命不該絕,共和的火種仍能保留下去。可萬一不能呢?他突然有些不敢去想。
回到房裏,他上了樓去做最後的整理。那些日常用具其實都不必攜帶,無非帶一些換洗衣服,再就是拿一床被褥。這些其實他早就打好包了,只消一背,也完全是個準備出遠門的尋常中年漢子了。只是往屋裏看看,滿滿的都是記憶,便是已經離家數月的兒子,也處處都還留着住在這裏時的痕迹。
天色尚早,鄭司楚四處打量了一陣,到了自己屋中。拉開櫥門,見好的衣服都已經打了包了,剩下的只是幾年舊衣服,還有就是楚翰白嬰兒時穿過的衣服。這些舊衣服其實楚翰白也沒穿過幾年,妻子總捨不得丟,說是給初生嬰兒穿,舊布衣服比新布的要好,因為更加柔軟。外面的舊衣服嫌臟,兒子穿過的給孫子穿,才可以放心。因為這個理由,這些舊衣服都整整齊齊地掛着,但鄭司楚知道那只是妻子的託辭罷了。妻子是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不復牙牙學語時的天真可愛,總是在留戀着那段時光。只不過就算再留戀,現在也不得不丟掉了。
如果將來還有回來的一天,這些衣服不知會不會仍掛在櫥里。他正自看着,卻見櫥里還放着一支鐵笛。
這是少年時好友程迪文送他的。程迪文精於音律,現在正在北方做禮部尚書。自己的笛技,有一半就是程迪文教的。這支鐵笛做工精緻,音準也極佳,本來他想傳給楚翰白,只是兒子卻學得馬馬虎虎,尋常笛子還能吹兩下,這鐵笛卻吹不響。
是不是要帶走?這念頭剛起來,馬上就被他打消了。鐵笛的目標太大,而且鄭司楚當然代理元帥時,曾在敵軍大兵壓境之際,萬軍陣前以鐵笛吹奏一曲,因此很多人都知道他這支鐵笛。如果帶在身邊,過關時被搜出來,只怕比如意鉤的目標還要大。
想到這兒,他伸手正待將鐵笛放回櫥里,忽然,心頭便是一凜。
屋頂,傳來了細細的聲音!
有人!
鄭司楚是經過了生死關多次之人,縱然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只是這個聲音讓他極是意外。自己離開軍隊多年,也根本不問世事——除了那回暗地裏匿見去禮部司王司長,要他頒佈福壽·膏禁令。那麼現在有誰會想對付自己?若說是小偷,現在天都還沒全黑,這小偷的膽子也太大了。何況這兒地處偏僻,一看就知道是沒錢的人家,哪家的小偷會如此沒眼光來這兒偷盜?
難道,風聲已經走漏了?
鄭司楚心頭一凜。他最害怕的,還是這一點。也就在這時,他聽得身後有個人沉聲道:“鄭先生,姜栩平有禮。”
鄭司楚慢慢轉過身來。在他身後大約五六尺遠的樓梯口,一個短衣打扮的男人在那兒,正是錦鱗衛指揮使姜栩平。
錦鱗衛是鄭司楚一手組建起來,姜栩平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軍官。當初鄭司楚在軍中時,迫切感到了情報的重要,因此在鯉魚街四十三號成立了錦鱗衛,當時取名為四三錦鱗。而從組建的第一天起,鄭司楚就更加清楚地認識到,這支擅長刺探的力量絕不可濫用,一旦被哪個人掌握,用於侵軋排擠、陷害同僚上,就會後患無窮,因此錦鱗衛的第一次戒律就是身屬國家,絕不可聽從任何私人之命。凡是動用錦鱗衛,必須有兩個司的共同批文方可,否則就算鄭司楚自己下令,錦鱗衛也根本不用去聽。也正是有這一條,鄭司楚雖然被排擠出了軍隊,錦鱗衛卻一直屹立不倒。姜栩平當年聽鄭司楚之教甚多,便是刀術也受過鄭司楚指點,向來對鄭司楚極為尊敬。但姜栩平正是因為尊敬鄭司楚,因此更是不折不扣地遵守錦鱗衛這第一條戒律,私下絕不與鄭司楚聯繫。
鄭司楚也不知道姜栩平今天怎麼會突然來見自己,但看見是他,多少鬆了口氣,說道:“姜栩平!好久不見了,你還好么?”
“托鄭先生福,在下一直都好。”
姜栩平說到這兒,忽地一抬頭,沉聲道:“在下身負公務,不敢再多言,請鄭先生不要反抗,隨我前去。”
鄭司楚的心一下沉了下來。他也知道姜栩平這人突然在自己家中出現,而且一出現就守住樓道口,明擺着是不讓自己逃走,那麼定然不會是什麼好事。但從姜栩平口中直接說出來,他仍是感到了震驚。看着姜栩平道:“是誰要拿下我?”
“禮部司刑部司聯合申請,兵部司同意。鄭先生,恕我只能失禮。”
禮部司司長王趾青,刑部司司長田遇吉。這兩人顯然是一路之人,而今天這等情形,兵部司司長談晚同實是另有要事,禮、刑兩司提出動用錦鱗衛的申請,談晚同大概都不曾細看,結果,就被王趾青鑽了個空子。
雖然早就料到王趾青對自己不滿,但鄭司楚也確實根本沒想到他會趁這個時候動用錦鱗衛來向自己下手。姜栩平這人一板一眼,就算他真的很尊敬同情自己,但這項任務既然發下來了,他就絕不會有絲毫容情。
鄭司楚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自己早走一步,說不定姜栩平撲了個空,也就會暗中放手了。可是自己這條與妻子分頭行動之計偏生又讓自己陷入了困境,現在難道真箇只有一戰么?
他想到這兒,鄭司楚將手中的鐵笛握得緊了緊。他身上沒帶刀,好在鐵笛可以當武器。只不過,他實在不想對自己組建起來的錦鱗衛下手。那麼,這一戰終究還是避不了。或者,姜栩平還有一個將自送上門,讓自己可以以他為人質逃走的機會?即使根本沒有證據,鄭司楚仍然願意如此相信,並且試上一試。他趁着姜栩平的話音未落,忽地踏上一肯,鐵笛已迎面打去。
這是宣鳴雷傳他的斬影刀法中的一式。因為宣鳴雷教翰白拳腳刀法,鄭司楚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因此趁勢也學了這路刀。他的刀法本來就已登堂入室,乃是比不宣鳴雷遜色的高手,在這個基礎上學習,自是事半功倍,只用了一年,便是宣鳴雷也為之咋舌,說自己已然不是鄭司楚的對手。其實這話未必就是客氣,宣鳴雷乃是五羊軍統帥,軍務繁忙,遠不如鄭司楚那樣天天可以練習,還有個兒子可以陪自己練刀。而此時鄭司楚鐵笛這一招有個名目,喚作“左右逢源”,卻是將對手左右去勢全都封住,不容他脫身。
“當”一聲輕響,卻是姜栩平拔出了刀。姜栩平的刀術當初在鄭司楚指點他時就已不錯,現在顯然更加高明,已然是第一流的刀客了,鄭司楚這招“左右逢源”本來不易抵擋,但姜栩平后發先至,鄭司楚左右皆是碰壁鎩羽,鐵笛一下被擋開,隨即使聽姜栩平冷冷道:“鄭先生若不肯就擒,那姜栩平唯有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