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狹路相逢(下)

十八、狹路相逢(下)

他正想着,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笛聲。也不知是哪艘船上的水兵吹起。天下笛技,公認以禮部尚書程迪文為最,不過傅雁書知道妹夫鄭司楚的笛技不下於程迪文。此時吹笛之人自是遠不及程迪文和鄭司楚,卻也不算庸手,而吹的,正是那一支《秋風謠》,或者說,是已被恢復成原曲的《葬歌》。

這首《葬歌》乃是第五帝國時的軍歌。雖然歌名甚不吉利,但曲調悲壯無比。在共和時期,這首歌被禁,改成了雜曲《秋風謠》,到了大齊帝國建立,又恢復成原樣了。因為曲調簡潔易唱,又悲壯豪邁,雖然並不是軍中正式的軍歌,但流傳越來越廣,幾乎人人會唱。此時正是初秋,海上風浪漸起,卻掩不去笛聲。

就在笛聲中,蔡意慈快步走上甲板。傅雁書見他步履急促,心下一沉,迎上前道:“意慈,有什麼消息?”

蔡意慈的神情極其凝重,行了個禮道:“明王,瞭望哨有報,前方大約五十裡外,有敵船出現!”

以前瞭望哨都只能報個估計數字,十分簡陋,有時可能會差個好幾倍。傅雁書幾年前上了個文,請求工部攻關解決這個問題。工部聚集了不少才智之士,倒是拿出了一個方案,製造了一批可測距的望遠鏡。只消將望遠鏡中所刻記號與目標和船頭標記重合,便能估計出一個相對精確的數字。雖然終不能太准,但誤差不會超過一成。也就是說,現在那些敵船在四十五里到五十五里之間。以現在船隊的行駛速度,也就是大半個時辰不到便要狹路相逢了。

傅雁書皺皺眉道:“敵船就這樣公然出現?”

蔡意慈點了點頭:“是。”

海上戰術,與陸上其實是相通的。沿海島嶼星羅棋佈,對方最好的辦法是以逸待勞,利用地形打個伏擊。五十裡外,正是鐵門、石門兩組列嶼交匯之所,小島密佈,正是個伏擊的最好場所。傅雁書也正是擔心這一點,因此派遣出斥候先行,一旦有異便示警。只是對方竟然大模大樣公然現身,斥候還沒發現,倒是瞭望哨先發現了。

毫無疑問,對方就要動用那種戰術了,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

想到此處,傅雁書精神一振,沉聲道:“意慈,立刻傳令下去,飛艇隊準備升空,所有船隻都將射天弩備好,隨時準備戰鬥!”

傳下了令,傅雁書已然將方才的迷惘盡都拋於腦後。許久沒有面對戰陣了,現在他的心頭彷彿一瞬間燃燒了起來。葵花王軍的自信看來非常強,所以放棄了伏擊。而採取這種攔在當路口的戰術,自然就是放棄了出其不意之效,換得了先行之利。

船速每個時辰可達百里以上,鐵甲艦還能更高一些。不過現在不必過於追求速度,因此傅雁書讓所有的船都只以六成船速行進。隨着漸漸靠近,已然能夠見到對方的桅杆了,卻見敵船共五艘,全都和宣武號差不多大小。

都是巨艦啊。以帝國的國力,建造鐵甲艦仍是顯得相當有難度,因此這些年只建了三艘,其中威遠撫遠二艦還要比宣武艦小一號。而五羊城,因為壓力更大,所以只能另闢蹊徑,造的是木質為里的穹面鐵甲艦。這個葵花王朝一下子派來了五艘宣武號級別的鐵甲巨艦,有這等實力,難怪敢於正面相抗。看着越來越近的對面戰艦,傅雁書想着。此時蔡意慈又走上了甲板,小聲道:“明王,對方發旗語過來了。”

旗語是水軍通用的傳訊方法,傅雁書卻不曾想到對方居然也會。他道:“對方說什麼?”

蔡意慈猶豫了一下道:“只有一句話,說是‘敬請一敗’。”

雖然傅雁書極是沉穩,但這句話卻也讓他心頭的怒火直涌了上來。不過,他的心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誡他千萬不要失去理智,對方顯然是在挑釁。

戰如弈,絕不可失去平常心。這句話是當初傅雁書的師父常說的,傅雁書從未敢忘。在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舟督時,要擔負的僅是一艘螺舟上的同伴,但現在,卻已是海上三萬同袍,還有夜摩王佐的四萬陸軍也必須依賴自己的配合,所以這一戰絕不能敗!

大齊同心十九年九月十一日未時一刻,帝國水軍發起了第一波衝鋒。

由於對手是五艘鐵甲艦,而若是以火炮對攻,只擁有三艘鐵甲艦的帝國水軍落在下風,因此採取的戰術是化整為零,與對手打消耗戰。宣武、威遠、撫遠三艘各統一隊,分為三面包抄之勢向前突擊。因為船與船之間間隔頗大,因此有閃躲的餘地。只消能夠突破敵艦的炮火進入接舷戰,以帝國軍的兵力優勢,便可奠定勝局。

這是最為簡單,也是最為穩妥的戰法。然而傅雁書知道,敵人還有那一手最為神奇的攻擊方式,這才是最為致命的,也不知他們何時會用出來,所以必須做好防備,所以就在衝鋒的當口,後方的運兵船同時在準備飛艇升空。

儘管已經許久沒有戰事了,但帝國水軍的三將都是經歷過實戰的名將,黃深韜為人持重,而柏晴波雖然叫了個頗為清雅的名字,卻是個慣於衝殺的猛將,他坐鎮的威遠艦沖得最快,率先發出了一炮。也幾乎同時,對面的敵船也打響了第一炮。

雖然這些年一直沒有實戰,但在工部的精研下,帝國的艦炮仍有不少改良,現在艦炮的後座力更小,而射程也更遠。只是這一炮雙方都不曾打中,落在了各自的船頭,距離也相去無幾。

這一切自然落在正在宣武艦的主艙內指揮作戰的傅雁書眼中。從這一炮來看,葵花王軍的火炮威力並不比帝國軍的強。只是沒等他鬆一口氣,敵艦又發出了第二炮。

火炮每發射一炮,便要擦拭炮孔,儘快散熱,否則連發數炮便可以炸膛。雖然為避免此弊,可以採取間隔炮口發炮的方法,但敵艦這一炮分明仍是先前的主炮發出的。此時威遠艦已經和敵艦相距近了不少,這一炮正擊在威遠艦船首。好在威遠艦裝甲甚厚,這一炮只在船首裝甲上留下一片焦痕,但若是再遠一點,擊中船頭甲板的話,很可能就一炮定勝負了。

葵花王軍的火炮竟然能這麼快就再次開炮!傅雁書心中一沉,向一邊的蔡意慈道:“意慈,快傳旗號,要諸軍小心避讓,盡量靠近!”

雖然火炮的威力相仿,但葵花王軍發炮速度大約是帝國軍的兩倍許,也就是等如威力大了一倍。這幾乎是代差的距離了,如果兩軍兵力相仿,帝國軍幾乎只有遭到屠殺的命運。好在現在帝國水軍戰艦要遠多於對手,還可以靠數量取勝。一旦能進入到接舷戰,火炮優勢就能被抵銷。這一點,帝國軍三將都看得很清楚,連黃深韜也下令全速出擊,柏晴波更是衝鋒更快,一時間硝煙四起,海水如沸。

傅雁書的宣武艦位於最左側。因為要繞到敵艦的左方去,因此不如柏晴波更快,現在敵艦還不能攻擊到宣武艦,而柏晴波的威遠艦已然吃了三炮。好在威遠艦的裝甲堅固不凡,雖然有點小傷損,卻也並無大礙。而帝國軍的炮速雖然要慢很多,但此時那些副艦都已衝上,五六艘圍攻一艘,主炮副炮齊轟。雖然一般戰艦的火炮威力不及鐵甲艦,而且還要竭力閃躲,但數量彌補了炮速的不足,那幾艘敵艘雖然也被能受什麼實質傷害,卻已被轟得節節後退。

如果這樣下去,只消有一艘戰艦能夠與敵艦接舷,其他的馬上就會跟上。不過轉眼,就能跳幫作戰,以壓倒性的兵力優勢擊潰敵人。

蔡意慈眼中已然流露出喜色,可傅雁書心中卻越發不安。

敵人絕不會計盡於此。他們敢公然阻擋在中央,自是準備動用那一手了。想到這兒,他回頭看了看。此番帶來的飛艇共有六艘,傅雁書已下令,毫無保留,盡數升空。那幾艘運兵船上,六個氣囊已然基本鼓起。飛艇因為要鼓入熱氣,需要一定的時間,雖然準備了不少時候,但現在仍然還沒能完全備好,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升空了。

他還不曾轉回頭來,耳畔忽然傳來了蔡意慈的驚呼:“來了!”

蔡意慈的聲音已然帶了些驚慌。這是非常少見的事,蔡意慈不是初上戰場,死人也不知見過了多此,但此時終有點懼意。傅雁書抬頭望去,卻見從敵船後方,出現了四個黑點。

儘管相距還遠,也已有心理準備,但傅雁書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飛來的是五個大鳥一般的東西。但仔細看去,世上最大的鳥只怕也沒這般大。

那是一些模樣有點類似鼉龍的古怪動物,但背後長着一雙肉翅。兩翅展開,竟然堪堪有丈許,而這動物連頭至尾,也有丈許長。

這便是宣鳴雷說的葵花王軍秘密武器啊。傅雁書彷彿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見到師尊吐血的那一幕了。

師尊是見到鐵甲艦在海上橫衝直撞的情形,一口血吐了出來。因為師尊縱橫海上一世,從來沒見過如此了得的戰艦。速度快,不怕火炮,至於本來很有威脅的雷霆弩,到了這時候簡直已成了個笑話。師尊平生自傲的兵法,幾乎在那一瞬間被徹底顛覆。就如同一個人行走於暗夜,突然間腳下一空,發現自己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時,感到的那種陰冷到骨髓中的絕望。而現在,傅雁書也感到了類似的絕望。

飛龍。這是人類從未見過的戰術。傅雁書雖然已恨極了宣鳴雷,但他對這個師弟的才能向來認可。只是宣鳴雷在飛龍面前,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屈膝,自己難道也要重蹈覆轍么?

周圍的船上,幾乎全都發出了驚呼聲。雖然重要軍官已經知道了飛龍的存在,但對於士兵來說,這簡直就是個噩夢。就算是已經聽過傅雁書傳達宣鳴雷密報情報的軍官,乍見這些飛龍破空而來,同樣有點心驚膽戰。

葵花王軍確實有埋伏。但他們埋伏的不是士兵,而是這五條飛龍。這些飛龍定然是埋伏在那些小島背後,此時突然起飛,真箇先聲奪人,讓帝國軍立時有些慌亂。而混亂的結果,便是有兩艘帝國戰艦躲閃不靈,中炮起火。

就在這一刻,宣武號上發出了一聲炮響。

這並不是火炮,而是號炮。這聲號炮直插雲霄,聲震天際。隨着這一聲號炮,六艘飛艇已然緩緩升空。

這正是傅雁書的對策。當得知葵花王朝擁有這支飛龍軍時,傅雁書亦是手足無措。很久以前南北分裂,那時北方有一種飛行機,能夠攜帶炸雷轟擊敵軍,南方開始亦是全無對策。但隨後,南方終於發明了飛艇,飛艇雖然沒有飛行機那麼靈活,但能攜帶更多的炸雷,還能靜止在空中,能夠在空中以弩箭攻擊敵方,飛行機遇到了剋星,戰局這才得到扭轉。葵花王的飛龍軍非常類似當年的飛行機,雖然不是利用機械飛空,而是真正的飛龍,但對抗的方法應該也相去不遠。只是當初一艘飛艇足以對抗好幾架飛行機,可飛龍比飛行機更加靈活,飛艇一對一也很難佔據上風,因此傅雁書才定下這獅子搏兔之計,讓六艘飛艇同時升空,在空中組建起一道防線。

這畢竟只是一種預計,是否真箇有效,還要看實戰。當六艘飛艇幾乎以海上帝國水軍同樣的半月形陣勢排開時,飛龍軍已然到了。就在飛龍軍擲下第一波炸雷的時候,飛艇上射出了一排勁矢。

每艘飛艇,約摸乘坐五到六個士兵。因為飛艇載重有限,所以士兵不能太多。這六個士兵又有兩個需要操控飛艇,所以只有四個能夠作戰。不過六艘飛艇,也就有二十四架弩弓同時發射了。這種雷霆弩本是火炮出現前的最強遠程武器,原來用在陸軍中,特大號的需要兩個人方才拉開發射,裝載在飛艇上自然不能如此龐大,相應的威力也要小很多了。只是空中無遮無擋,又僅是這樣的距離,二十四支弩箭同時射出,仍如在空中織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籬笆。那五頭飛龍剛擲下了第一波炸雷,眼見勁矢射來,一聲呼嘯,頓時各自散開。

雖然沒能傷到飛龍,但也將飛龍暫時趕開了。不過剛擲下的那五顆炸雷卻也不曾全然落空。與火炮一般,葵花王軍的炸雷威力也與帝國軍的相仿,這五顆炸雷擲下時甚是倉促,有三顆不曾擊中目標,但有兩顆正中兩艘戰艦。

其中一艘正是撫遠號。撫遠號是全鐵甲艦,這顆炸雷落到了船頭甲板,轟然一聲,將船舷炸塌了一塊,有三個水兵躲閃不及,被炸得倒在血泊中,但船體受傷並不重。只是另一艘戰艦還是老式的木艦,被炸后甲板上立時起火,本來衝鋒在前,隱隱有率先捕住敵艦,馬上就跳幫接舷戰的意思,如此一來立時失去了戰力,先滅去船上的火勢,救援受傷水兵要緊。好在帝國軍的戰艦幾近於敵人的二十倍,雖然有一艘暫時退出戰列,但看到這種神奇的飛龍被飛艇防線迫得遁走,帝國軍齊聲歡呼,士氣反倒為之一振,也沒人有畏縮之意,盡都奮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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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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