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狹路相逢(上)
九月初的五羊城,已是秋雨綿綿。
雖然上月底發生了次帥宣鳴雷奪船而走的大事件,但對五羊城城民來說,這等事也不過作為一件私下方能低聲說兩句的談資,對平時的衣食住行沒什麼大影響。畢竟,葵花王軍在五羊城的統治已然一天比一天穩固,而被追納賦稅更讓他們疲於奔命,再沒有閑心去想別的事了。然而對於權領五羊城執政杜休倫來說,出了這般大一件事,實是讓他焦頭爛額。
復興號作為五羊城水軍旗艦,載重相當大,而且同樣裝載如意機,船速也非常快,因此於佩利提督將這艘船編入駛往路舒國的船隊,亦是作為非常重要的一艘,僅次於自己的旗艦墨龍號。只是萬萬沒想到,一直以來十分恭順的宣鳴雷暗中竟然還伏下了這麼一手。當復興號被劫走時,於佩利提督氣急敗壞,但因為急於押送船隊前往路舒國,已無餘暇去追擊,只是責令杜休倫密切關注,待他回來后再行搜捕。只是自於佩利離開這些天,五羊城裏亦是很不安穩,不僅雪恥團時不時死灰復燃地鬧點動靜,城中也總是有人出頭教唆反抗徵稅,因此這些天於佩利提督所交代的征繳賦稅一事越來越難,若不是有個王趾青全力輔佐,杜休倫真有點手足無措之感。
這一天午後,杜休倫吃罷了茶點,正坐在大統制府中審閱各司送上的資料。雖然五羊城已然易幟,五部司倒仍在大致順暢運轉,特別是禮部司已然恢復了九成以上,現在碼頭的商船已經與易幟前相去無幾了,而這也大大緩解了於佩利提督走前要自己限期加征賦稅的壓力。
如果另幾部司也能與王趾青一樣合作就好了。杜休倫正想着,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隨即是他的文書裴德洛的聲音:“休倫先生。”
“進來。”
裴德洛原先也是通事。其實在言語一道上,裴德洛的才能還在杜休倫之上。五羊城雖然也是中原一城,但這兒的方言與中原官話相差極大,簡直就是兩種語言,杜休倫到現在也只會說官話,若是碰上了不會說官話的五羊城土人,那只有抓瞎了,倒是裴德洛來了后已然學會了七成的五羊方言,平時交談已沒什麼問題。只是裴德洛乃是來自屬國的烏毗人,並不是葵花王朝本國人,因此一直只能擔任杜休倫的隨從,現在則是文書。
裴德洛進了門,先向杜休倫行了一禮,這才道:“休倫先生,羅查德親王與羅莎夢公主到了。”
羅查德!羅莎夢!
這兩個字一鑽入杜休倫耳中,他一下便站了起來。
葵花王朝中,隨了三聖皇一族的天人,他們本土人稱為伯婁人。而葵花王朝一路攻城略地,屠城滅國不知有幾,這些屬國之人被統稱為烏毗人。自然烏毗人的身份也有高有低,裴德洛這樣來自早期屬國的是烏毗人中身份最高的,但烏毗人的身份自不能與伯婁人相比。而同樣是伯婁人,也一樣有高有低,最高的便是有親王之號的羅查德。羅查德親王是三聖皇的全權代言人,這次東來,不論是陸路的泰希禮元帥,還是水路的瑞馬克元帥,都須受到羅查德親王與羅莎夢公主的節制。別看杜休倫現在權領五羊城執政,於佩利提督一走他就是此城的最高統治者,但這兩人到了,那他杜休倫的地位馬上就退到了後面。杜休倫哪裏還敢怠慢,急急道:“快,快帶我去迎接。”
杜休倫平時的氣派此時已蕩然無存。當他來到那輛大車前時,便站得筆直,摘下那頂裝飾着羽毛的大帽子,朗聲道:“三聖皇眷顧,葵花王朝崇高的統治者,羅查德殿下與羅莎夢殿下,微臣杜休倫在此恭迎。”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跨了出來。這個臉頰有若刀削一般冷峻的男人正是羅查德親王,而他出來后,卻並不理睬杜休倫,只是將手伸向車裏,柔聲道:“莎夢,小心。”
杜休倫大氣都不敢出。羅查德親王僅有一位叫羅莎夢的公主,愛若掌上明珠,這些他自然知道。只不過以他一個通事的身份,以往根本不可能見到親王與公主殿下。現在這兩個人就在他面前,自是讓他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隨着一陣輕微的簌簌聲,一個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杜休倫先生,請不必多禮。正在下雨,進屋說吧。”
這是個非常年輕的聲音。雖然聲音還多少帶了絲稚氣,但語氣卻是異樣的老成,而口氣溫柔之極,完全沒有親王那種冷峻。杜休倫只覺心頭一暖,心想為了迎接公主殿下,就算被淋濕了也是值得的,忙道:“是,兩位殿下請。”
大統制府已然打掃得一塵不染。五羊城地氣和暖,現在正是酷熱未消,不過正下着雨,倒是將暑氣逼退了許多。杜休倫引領着親王與公主入座,將一干隨從也安排坐下了,自己卻是不敢坐下,侍立在一邊,讓工友將解暑的茶點送上來。
五羊城的點心做得極是精緻,此時送上來的四色是甜咸芋角、雞仔餅和及第卷。芋角以香芋粉製成,蒸熟后香味撲鼻,雞仔餅甘香酥脆,及第卷則是雪白粉糯,在碟中還在微微顫動,散發出陣陣米香。而端上來的茶飲則是鮮荔汁,羅莎夢端起了啜了一小口,只覺甜香無比,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馬上省得不能失態,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杯子正襟危坐。
羅查德親王對這些茶點卻並不如何上心,只是喝了口潤了潤喉,問道:“休倫先生,於佩利提督不在城裏么?”
杜休倫忙躬身一禮道:“稟查德親王殿下,佩利提督於上月二十三日率船隊押送首批輜眾前往路舒國,應於本月十五日啟程回來,準備押送下一批輜眾。”
羅查德點了點頭,卻看向羅莎夢道:“莎夢,你覺得如何?”
羅莎夢此時真想嘗嘗那幾塊模樣誘人的茶點是什麼味道,但父親問起,她正色道:“父王,我覺得凡事不可過急,一味搜刮,只怕使得民心不穩,等這次於佩利提督回返,還請他暫停運送輜重,全力恢復五羊城民生為是。”
杜休倫一怔。當初攻下五羊城,便趁機將此城搬空,到時這城要不要也無所謂。那是出發之時,瑞馬克元帥定下的決策。對於葵花王朝來說,一個時不時爆發一下反抗的五羊城,自然不如恭順無比的路舒國值得信任。而且五羊城背後有強大的中原帝國,一旦無法守住,那就是白費力氣了。只是他不敢反駁羅莎夢,只是道:“是,是。”倒是羅查德皺了皺眉道:“莎夢,你覺得還是立足此處為是?”
羅莎夢點了點頭道:“父王,我們先前在霧雲城經過,我只以為天下繁華,以此為最,我們葵花城也有所不及。但見過五羊城后,方知猶如天有日月,這兩城竟是一般的繁華。這樣的大城,就如同一塊無疵的珠寶,只有完整時方是奇珍,砸碎了只是些粉末。”
杜休倫幾乎要叫出來。他其實內心也不贊同於佩利提督這等搜刮法,這樣搜刮,簡直是在敲骨吸髓,五羊城家底再厚,也經不起幾番折騰。而且每經過一次搜刮,對五羊城來說都是傷筋動骨,等到了再不能恢復的地步,這座繁華無比的大城只怕真要化作一片廢墟。這些天他一直在查看五羊城歷年卷宗,發現五羊城以商貿為本,每年的關稅都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正是基於如此,五羊城才能年復一年收支平衡而有節餘,而於佩利提督率軍前來,這一個月商船急劇減少,收入相應也減少了很多,同時於佩利提督又如此毫不留情地搜刮,實在等如殺雞取卵。如果如羅莎夢所說的那樣恢復民生,讓五羊城盡回舊貌,只消關稅能達到平時的八成,因為不再需要向北方進貢,這座城就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資金。只是他雖然看出,卻不敢多說,沒想到羅莎夢一個少女卻看得如此清晰,他簡直要叫出好來。
羅查德皺了皺眉,但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沒錯。但中原帝君的反應倒也極快,並且完全沒有調和的可能,他們已經準備南攻了。”
杜休倫吃了一驚,叫道:“查德親王殿下,中原帝國要南攻?”
羅查德瞟了杜休倫一眼,彷彿看個傻子一樣道:“當然,所以我才如此着急而來。城中還有多少兵力?”
杜休倫道:“現在,飛龍軍一直留守,震懾全城,其餘的,就不多了。”
於佩利的艦隊本來也就十三艦,為了運送財物迴路舒國,自不能全部撤回,所以不得不徵用五羊水軍原有船隻。現在留在城裏鎮守的,也就是包括飛龍軍在內的五艘戰艦。聽得杜休倫稟報,羅查德頓了頓,馬上道:“立刻向瑞馬克發信,駐路舒國艦隊全速趕來,不得有誤。”
杜休倫只覺身上一陣冰涼。他這些年一直為了平息五羊城的騷亂焦頭爛額,還真箇完全沒得到中原帝國要南攻的消息。他失聲道:“中原帝國這麼快就得到消息了?我們已經嚴守消息,不得走漏。”
羅查德哼了一聲:“你們的嚴守也不過守得一時,何況八月二十三日,還有一個名叫宣鳴雷的次帥奪船逃走。出了這麼大的事還沒事一樣,於佩利可真是心大。”
杜休倫臉已然變得煞白。顯然,羅查德親王對於佩利提督已然相當不滿,自己這個權領五羊城執政顯然也已權領到頭。他不敢多說,只是躬身道:“是,微臣馬上去發緊急羽報。”
羅查德又問了他幾個五羊城的情況,這些杜休倫倒是了如指掌,信口說來,頭頭是道。羅查德一張臉本來已經繃緊了,見他如此熟悉,倒也和緩了些。待杜休倫說得告一段落,他點了點頭道:“好吧,休倫先生,你馬上去發急報,要馬克元帥船隊務必在二十日前趕到。”
這一天已是九月四日。從路舒國到五羊城,一般總要二十日路程,想要十六日趕到,那真得日夜兼程,一分一毫都不能耽擱,而於佩利提督現在多半還仍在半途中。可是看羅查德的表情,此事顯然已是十萬火急,絕不能再出差錯了。杜休倫忙躬身行禮,告退出去,準備向瑞馬克元帥和於佩利提督發羽報去了。
待杜休倫一出去,羅查德馬上道:“莎夢,你覺得現在真要如此急迫么?”
他是羅莎夢的父親,更是八親王之首,三聖皇以下便以他為尊,羅莎夢卻還僅僅是個少女,但此時他面對着女兒,卻如面對尊長一般。
羅莎夢到了此時才捻了塊雞仔餅放進嘴裏咬了一口。這雞仔餅里加着芝麻、核桃,味道甚是香甜,羅莎夢品味了一下,這才道:“父王,消息已經走漏,那麼帝國肯定已經有了對付飛龍軍的對策。此時再一味迷信飛龍軍,只怕會後悔莫及,因此必須全力擊退帝國軍的第一次攻擊,方能讓他們知難而退。只是……”
她與羅查德兩人自北而南,經過霧雲城時本來還有着說降大齊帝國的意思。然而碰到了接應的巴安妮后,他們都已明白,單靠口舌是不可能讓大齊帝君屈膝的,戰爭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身為葵花王首席親王的公主,羅莎夢其實並不希望發生無謂的戰事,只是她也不會畏避戰爭。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錘定音,以最小的代價來解決。帝國軍已經與逃出五羊城的宣鳴雷接上了頭,那麼必須做好他們已有對付飛龍軍對策的準備。只是現在馬上將瑞馬克元帥全軍召來,只怕也已有點晚,憑手頭的力量也不知能不能堅持到瑞馬克元帥到來,因此說到這兒,她不禁有點遲疑。
但羅查德倒是展顏一笑,說道:“莎夢,你是擔心來不及吧?這倒是過慮了。”
羅莎夢的眉頭微微一揚,說道:“父王,你已有準備了?”
雖然只是女兒,但羅莎夢心性之聰敏,便是三聖皇也大為讚歎。本來親王之女只能被稱為郡主,但羅莎夢得三聖皇寵愛,特封為公主。這意思很明白,將來的八親王之首,毫無疑問會是羅莎夢。羅查德本來對女兒也只是疼愛,但這一路南來,羅莎夢顯示出的不凡才具讓他明白自己這個年紀尚小的女兒實是非同尋常的人物,因此他也有意在培育女兒,很多時候讓她來做主。
不過,羅莎夢到底還只是個十六歲少女,儘管心思縝密得遠超常人,但很多事,她到底還想不到。比如,隱藏在暗中的陰謀……
想到這兒,羅查德也淡淡笑了起來,說道:“是啊,莎夢。其實三聖皇很早以前就在佈局了,而這顆棋子現在也正可以派上用處。順利的話,帝國軍的南攻應該會半途而廢。”
羅莎夢怔了怔,顯然也有點吃驚。但她眼中閑爍了一下,卻也沒再多說,只是道:“是。父王,但萬事都不能大意。”
羅查德點了點頭:“這個自然,萬事小心,方能萬事無憂。”
他剛說罷這句,窗外忽然“嘩”一陣響,卻是雨突然間下得大了。
五羊城地處南疆,雨水很多,九月更是秋雨連綿,要等十月才會晴好之日居多。羅查德看了看窗外,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
中原大齊。這個老大帝國,是葵花王軍一路東征的最終目標。此戰勝利,就意味葵花王朝舉世獨尊,再沒有一個足可當得起對手的勢力了。而那時,他這個三聖皇以下的首席親王,也將是貨真價實的至尊。
羅查德與羅莎夢在巴安妮的護送下抵達五羊城,正是九月五日,而這一天亦是傅雁書抵達東平城的日子。
五羊城裏陰雨綿綿,但東平城卻是秋高氣爽,暑氣初消。傅雁書進了東平城時,已經先前抵達的副將蔡意慈率重要軍官前來迎接。
大齊帝國,承平已久,至今已經有近二十年不動干戈了。雖然太平了那麼多年,但傅雁書深知未雨綢繆的重要,因此每年都非常注重練兵,所以就算不曾真箇上陣,但軍隊仍是精銳不下當年。
只是不知投入實戰後會是怎樣的表現。
即使身經百戰,但傅雁書還是有點微微的忐忑。他下了馬,將馬韁遞給一邊的護兵,與蔡意慈一同走着,一邊小聲道:“意慈,準備得如何了?”
“稟明王,水軍蓄勢待發,夜摩將軍正在點兵,應該就在三日內便可出發。”
蔡意慈與傅雁書搭檔已久,相知亦深。這次水陸並進,雖然離帝君決定此議沒多少日子,但因為調來的儘是各部精銳,所以速度之神速,令人咋舌。只不過水軍本來就都是傅雁書的部下,陸軍雖然以夜摩王佐所統的地明王戴誠孝一部君子營為主,但因為有五萬之眾,所以也抽調了一些各部精銳,因此較水軍更多一個磨合的環節。夜摩王佐雖然沒有被封明王,卻也是名下無虛的名將,所以早幾天已經抵達東平城,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水陸共計七萬。這已是許多年來非常少見的大部隊出動了,傅雁書眼神卻有點恍惚,他想到的是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統率一支較今日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大軍南征。本來以為已是太平盛世,自己這一生將再無奔赴沙場之日,只是一轉眼就又是面臨一場惡戰,便是他都有點如在夢寐,疑幻疑真。
東平城乃是帝國十一名城之一。雖然並不是以牆高城固出名,卻是個繁華不下於霧雲和五羊兩城的名城。而東平城位於大江南岸,與江對岸的東陽城乃是一而二,二而一,兩城互為犄角,攻防一體,因此每當亂世來臨,南北分裂,東平城往往就率先成為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