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驟變將臨(上)
安妮小姐居然還記得我!我又驚又喜,卻也有一絲不安。
那一次我在拳場用無賴手段捱到了終場,拿到了兩塊金幣,和我對戰的黑鼠暴跳如雷,叫囂要找我晦氣,正是安妮小姐送我出的門。只是後來我在碼頭惹了大亂子后,那艘走私福壽·膏船上的胡先生居然來我學校找我,而且知道我的名字。當時去船上搬貨的就有黑鼠,可我除了對安妮小姐從來沒和人說過真名,那麼很有可能的就是安妮小姐將我的名字漏出去了。而且安妮小姐竟然與福壽·膏走私也牽扯到一起,讓我總有些不安。雖然過去已久,但這件事我一直擱在心裏,只是萬萬沒想到五羊城一別,居然又在霧雲城不期而遇,而且這一次是她惹上了麻煩。眼見那幾條大漢正要靠近,我也顧不得多說,擋在安妮小姐跟前道:“安妮小姐,你站到我身後,我來擋着他們。”
話雖這麼說,我心裏仍有點忐忑。這些人不比那些魏懷貞他們,昨晚上我和魏懷貞三人放對,雖然真刀真槍,但那時根本不必顧忌什麼。可現在是在大街上,我總不能毫無顧忌地大打出手,何況衛戍隨時會來。
我擋住了安妮小姐,那些人倒也有些意外,有一個看上去領頭之人本來沖在最前,站住了道:“小子,這不干你的事,別來攪這渾水。”
我嘿嘿一笑道:“好啊,那你們快回去吧,省得吃苦頭。”
這幾人都生得精壯,我也不想和他們真箇動手。可那人顯然不甘心這樣放棄,聽我嘻笑了一句,臉一沉,叫道:“阿川!”我正不知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有個人忽地從後面撲了過來。
這人個頭甚高,兩條手臂更是比一般人要長,站着的時候都幾乎要垂到膝蓋了。不但手長,腿也很長,雖然沒練過什麼拳腳,但生就這麼一雙長腿,跑起來比一般人快得多,突然間從那些人身後衝出,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抓住了雙肩。
拳術中,抓人雙肩實是吃力不討好,除非力量大到能一下捏碎對手的肩胛骨,否則等如自封雙手,而對手卻可以全力還擊。顯然這個叫阿川的完全沒學過拳術,我若是全力反擊,足以趁機一腳踹中他前心,將他踢得暈倒。只不過宣叔叔教我斬鐵拳時跟我說過,學拳術必先學心術,除非生死關頭,不能朝外行人下死手,因此只是將身子一沉,一下將肩頭脫出了他的手掌,左腳一弓,右腳一下掃去,“咚”一下,正掃在他的膝彎處。這一腳雖然不是力量很大,這個阿川人高馬大,力量不小,可他根本經不起這樣一踢,腳一軟,人已然“咣當”一下倒了下來。
這傢伙比我足足高出一個半頭,身體也要大一圈,可就這麼一下就被我踢倒,另外幾人都是一怔,原本想衝上前來的也不由停了停步子。我沒等這個阿川跑起來,急急向後退了兩步,向安妮小姐和項天戈道:“快跑啊!”
大街上打架,萬一把衛戍招來了,實是不好收拾之事。我也不知安妮小姐到底幹什麼了惹動這幫人,看他們全是工友打扮,多半是另有指使人,現在還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我突然和他們動上了手,項天戈看樣子似是想上前幫我,聽我說快跑,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待我跑了一段他才追過來。
我跟着安妮小姐邊上跑着,卻見她穿着一身長裙,跑得倒是不慢。跑過了幾個街角,人也多起來了,再這樣狂奔反而會招人猜疑,我站住了道:“安妮小姐,甩掉他們了,歇歇吧。”
安妮小姐停下了步子,伸手捋了一下鬢髮,抬起頭道:“楚翰白,原來你來帝都了啊?”
我點點頭,說道:“是啊。安妮小姐,你怎麼招惹這些人了?”
安妮小姐還沒答應,這時項天戈已跑了過來,插嘴道:“安妮小姐,是李議臨在騷擾你吧?”
安妮小姐點點頭。我道:“李議臨?他是什麼人?”
項天戈道:“那也是個公義組的花花公子,只是他不常跟人在一塊。他是工部尚書的侄子,家裏很有錢,那一塊地都是他家的私產,這人經常將女子騙進去。”
項天戈恨死了公義組的人,如果安妮小姐也是得罪了這些人,難道已經被那個李議臨欺負了?可是這話我也不敢問安妮小姐,心中象是被個小爪子撓一般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安妮小姐道:“是啊,楚翰白,若不是你和你這朋友,今天真要出事了,我都怕死了。”
她說著的時候,眼睜得大大的,真箇有點害怕的神情。我心下一寬,心想她若是真被那李議臨欺負了,應該沒有這樣好整以暇,便道:“安妮小姐,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我一說要送她,她卻“啊”了一聲道:“不必了,我住得挺遠的,叫個車去吧。”
見她不讓我送,我不禁有點失望。但我也不能硬送她回去,便道:“行,行,安妮小姐,我幫你叫車吧。”
舅舅給我的金幣還剩一個多,買匹驢子都夠了。霧雲城的馬車倒是不少,我叫了輛來,見安妮小姐上了車,心裏多少有點失落。她上了車,卻拉開車窗,探出頭來道:“楚翰白,謝謝你啊,你住哪兒?我得空了來謝你。”
一聽她要謝我,我心裏又酥又癢,心想不知她會怎麼謝我,便道:“我這兩天住在我舅舅家,不過過完節就要去明心院了,平時也出不來。”
安妮小姐的眉頭忽地揚了揚,說道:“你在明心院?你舅舅是誰啊?”
“便是水明王傅雁書。”
安妮小姐怔了怔,微笑道:“沒想到楚公子你還是名門之後。唉,只怕我也沒膽子來你舅舅府上看你了。”
她聽我說出舅舅名字時,眼中一瞬間閃過一絲異樣。雖然馬上掩飾過去了,但我還是看在了眼裏。不過我倒不意外,舅舅是天下第一名將,又是大齊帝國元帥,安妮小姐要是來水明王府,只怕會被門口的司閽盤問半天,所以才會如此解嘲。我道:“沒關係,我舅舅很和氣,而且他馬上就要出發了。安妮小姐,你住哪兒?還是我去看看你吧。”
安妮小姐抿嘴一笑道:“我也要走了。翰白,將來有緣,我請你吃飯。”
這等話實是句敷衍,但聽她這麼說我還是很高興,伸手招了招道:“安妮小姐,你小心點啊,注意安全。”
看着馬車帶着安妮小姐遠去,我轉過身向項天戈道:“項兄,我們也走吧。”
安妮小姐一走,項天戈卻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道:“噢。”頓了頓又道:“鄭公子,安妮小姐怎麼稱你為楚翰白?”
“我另外有個姓就是姓楚。家父仰慕楚帥,所以讓我姓了楚。”
其實我本來就是姓楚。只不過不隨父也不隨母,而我爺爺是楚休紅這件事,也不好跟項天戈明說,順口便這麼一說。只是項天戈大為愕然,嘆道:“令尊大人如此敬仰楚帥,真令人佩服。要不,我也改名叫楚天戈吧。”
我心想你又不是我爺爺的孫子,也要姓楚做什麼。他這人很容易相信人,先前魏懷貞他三人一說自己來自西原五德營,他就立刻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根本沒察覺那三人其實對他深懷戒心。只不過我碰來碰去總碰到那些城府心機極深之人,就算陸定宇也在算計我,項天戈這等直腸子倒也用不着多防。我笑道:“這個倒也不必了,你的姓是父親給的,也不用改了。項兄,趁今天有空,你就先傳我這路流華妖月斬吧。”
我怕項天戈還要問東問西,反正他答應傳我刀法,這樣總不會多問了。項天戈點了點頭道:“嗯,去我家吧。”
項天戈的家是個鐵匠鋪。打鐵又吵又臟,因此座落在那一坊的角落裏,外面還種了一圈大樹,好不吵着鄰居。如此一來,反倒十分清靜。項天戈領着我開門進去時,我見他門上的那把黃銅鎖極其精緻,不由多看了兩眼,項天戈見我在看,說道:“鄭公子,請進吧,那時我打着玩的,不值一哂。”
一聽是他自己打的,我想起昨晚他帶去的那兩把刀了,說道:“項兄的手藝真讓人嘆為觀止,可惜昨晚那兩把好刀了。”
項天戈道:“那兩把?只不過是我臨時打的,不算什麼。”他說著,從壁櫥里取出一把小匕首來道:“鄭公子請看,這把‘龍牙’才是我的得意之作。”
這把匕首不過三寸許,木頭鞘簡潔無華,連漆都沒上,柄上則鏨了一個小小的“戈”字。一抽出來,雖然黯淡無光,但刀身儘是細小花紋,寒氣逼人,簡直和一塊冰相仿。我吃了一驚,問道:“這匕首怎麼會這麼冷?”
項天戈道:“這是用了寒鐵之精打制,折打了二百八十七疊,淬火則是用了蒸餾后的雪水。”
我一怔,笑道:“淬火用的水也有講究么?”
項天戈道:“自有講究。當初我打刀用的是井水,尋常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了。得到這塊寒鐵后精心打制,只道定能打出一把絕世鋒刃,但淬火后發現砂眼甚多,刀質也不甚佳,只得回爐重煉。只是打了四次仍是如此,我才發現正是出在淬火的水上。平時的河水中雜質極多,淬火時這些雜質往往會滲入刀身,使得刀質變差,所以我一向用井水。但井水看去清澈,其實也有很多雜質。”
對煅造之術我一竅不通,項天戈卻顯然精於此道,所以一說起來便一反常態的滔滔不絕。我聽他說井水中也有很多雜質,詫道:“井水也不幹凈么?我看過井水,都是清澈透亮,毫無渾濁。”
項天戈道:“水中灑些鹽,你看得出有什麼渾濁么?這些雜質也與鹽一樣,本就溶於水中。我想通了此節后,曾經取各處井水河水來蒸餾,發現將水蒸干后,都會留下渣滓,唯有雪水最少,所以取了雪水來再蒸餾一遍,得到的水就極少有雜質了。用這等水來淬火,方才將這塊寒鐵之精的精髓盡都發揚出來。只是可惜我想通了這點太晚,前面白白回了四回爐,結果本來夠打一把腰刀的寒鐵,最後只夠打這把匕首了。”
我聽得讚嘆不已,說道:“原來還有這等心思在,外人真箇不得而知。”
我收好匕首正要遞還給他,項天戈忽道:“鄭公子,相救之恩不敢言謝,鄭公子又是談師叔的弟子,這把龍牙就送給你吧。可惜我不擅雕工,這木鞘只有胡亂做了個。”
聽得他要送我這匕首,我又驚又喜。先前舅舅送過我一把嘯海刀,那便是把腰刀。當初我媽說這刀太貴重,怕我拿出去闖禍,一直收着不讓我用。雖然跟舅舅來霧雲城時帶了來,但明心院不準帶武器進去,因此平時都放在水明王府里。而這把龍牙只是把三寸長的小匕首,幾乎就是一件玩具,就算帶到明心院也不算什麼。我生怕他會反悔,忙道:“項兄,那真箇多謝你了。”伸手就掖進懷裏。
項天戈道:“鄭公子,去後院吧,我看看你還缺幾路流華妖月斬。”
項天戈的家很小,後院倒是挺大。雖然比不了五羊城我家的後院那麼大,但也有兩丈見方。項天戈在家想必也時常練刀,這後院踩得很是平整。他從後門口壁下取下一把木刀,我本道他要遞給我,哪裏他捧在手裏看個出神。這也就是把尋常的木刀,不過打磨得非常光潤,但再光潤也只是木頭做的,我都不知他為什麼一副不舍的表情,半晌不見他遞過來,詫道:“項兄,怎麼了?”
項天戈被我一叫才回過神來,將木刀遞給我道:“鄭公子請。”見我握住木刀,他又道:“鄭公子,請你用時小心點,別碰壞了。”
那把龍牙匕首當得是吹毛立斷的神鋒,他送給我時眼都不眨一眨,卻不知為何這把木刀看得如此重。我道:“這木刀很貴重么?”
他頓了頓,說道:“倒也不是貴重,只是那是我妻子當初見我磨得很粗,老是磨破手,因此花了好幾天為我磨光了。”
原來他是睹物思人,想起了他那不幸的妻子啊。我也有些黯然,說道:“好的,我定然小心。”
木刀若是對戰,說不定會磕壞,但這樣自己練練,只消別磕到石頭樹樁,自不會壞。談伯伯教我這路流華妖月斬時雖然沒有宣叔叔那麼用心,但也很是細緻。那時他還贊我資質不凡,而聽得我在學校成績也很好時,更是讚不絕口。待我將談伯伯傳我的這路流華妖月斬使全了一套,收了刀道:“項兄,我會的都在這兒了。”
項天戈一直背着手看着,聽我這話,他抓了抓頭皮,有點茫然地道:“‘流’字訣你都習全了,‘妖’字訣卻缺了三路,也有點似是而非,可怎麼看上去也似乎能自圓其說?”
我道:“哦,談伯伯跟我說過,因為他沒學全流華妖月斬全套,所以後來是以別派刀術改編補全的。”
在宣叔叔來到五羊城之前,五羊城也流傳過斬影刀,但也是不全的。談伯伯這兩路刀都會,但兩路刀都不全,只是他倒是很能琢磨,以流華妖月斬變化來補足斬影刀,又以斬影刀來補足流華妖月斬。後來宣叔叔來后,他的斬影刀這才學全了,但流華妖月斬仍然不全。不過宣叔叔也說,這兩路刀雖然大為不同,但有一點卻是相通的,都是那種以手法之巧見長的刀術,因此確實可以融會貫通。項天戈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鄭公子,你既然要習全流華妖月斬,就要將談師叔教你的‘妖’字訣全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