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風暴前夜(上)
從百家面出來,走出了十多步,陳嗣倉才低聲道:“懷貞。”
魏懷貞站住了,一邊的文德亦是停下了腳步。魏懷貞小聲道:“嗣倉,我想,鄭公子所言不假。”
陳嗣倉一怔。他的確想問這話,但還不曾出口魏懷貞便回答了。陳嗣倉咽了口唾沫道:“可是朱公子那兒怎麼辦?”
朱務乾乃是朱先生的孫子,自然亦是他們的恩人。陳嗣倉這人秉性耿直,甚至有點倔強,在他心目中,朱務乾要他們做的事便得不折不扣地完成。公義組下了死令,必要取下殺人鬼的性命,現在得知了項天戈的真實身份,縱然自己不出手,只消將項天戈的下落告訴朱務乾,也算報答了朱家的恩德。可是項天戈的父親竟然是五德營義字營中人,而五德營同氣連枝,就算項天戈的父親沒有隨大部去西原,終究也是同袍,這般將項天戈交出去,陳嗣倉也覺做不出來。魏懷貞年紀雖然比他和脫克茲文德都要小,但一來魏懷貞乃是北斗先生嫡傳高弟,二來魏懷貞的睿智極讓陳嗣倉服膺,這一路東來,每每靠了魏懷貞的謀划應付才能逢凶化吉,所以陳嗣倉兩難之下,便想聽聽魏懷貞的打算。
魏懷貞並沒有猶豫,說道:“朱先生亦是五德營中人。如果他知道那位項兄的身份,你覺得他會如處置?”
陳嗣倉又是一怔,心想以朱先生的秉性,應該不同意向項天戈發難。但現在朱老生年紀老邁,又體弱多病,所以這個秋燈節也拜託自己三人來向楚帥碑前進香,朱家的家底,遲早都要歸於朱務乾,這般隱瞞下來,未免又對不住朱務乾公子了。他想着,緩緩道:“那朱公子面前如何交代?”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魏懷貞順口說了句,馬上省得陳嗣倉讀書不多,只怕不懂自己這話的意思,便接道:“朱先生的恩澤,那是朱先生的,朱公子對我們的恩義亦是因朱先生而來。此間輕重緩急,自不言而喻。”
陳嗣倉吁了口氣,沒再說什麼。方才那鄭翰白說了項天戈向公義組尋仇的起因,陳嗣倉其實心中也頗為所感,心想公義組原來並不似自己說的那般光明正大——如果鄭翰白說的這件事是真的。他也覺得自己未必能斷定這話的真偽,所以要向魏懷貞求證。魏懷貞說應該不假,那多半便是真的,項天戈尋仇自是情有可原,不把他的下落告知朱公子亦無可厚非。而朱先生對自己三人的恩義,那是朱先生的,自己三人其實沒什麼對不住朱公子,自然不必事事聽命於他。想到此處,陳嗣倉小聲道:“但朱公子若催我們追查殺人鬼下落,我們如何回答?”
其實這等事在一般人看來全然不是個事,陽奉陰違,當面答應一聲,實際不去做就是了。但他三人都自幼生長在西原,文德更是西原天鈴鳥部胡人。西原人性誠,三人都沒有說謊話的習慣,只覺不想做,便得實說。但朱公子若是追問為什麼不想去追查,這個理由倒不好找。魏懷貞想了想,說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是今天,我去向朱先生辭行。”
現在他們三人是朱府門下清客的身份,也不消做什麼事便有一日三餐。如果朱務乾要他們追查殺人鬼,縱然拿要賺錢來當借口,朱務乾定然會說工錢他來付,那時反倒再無從推辭了。所以饒是魏懷貞睿智,但不想說假話,再想推託的話就只有這個最笨的方法了。陳嗣倉想了想,向文德道:“文德,你說呢?”
文德道:“懷貞說得不錯。我前幾天在街上見過有人招工搬運,每天能賺兩個大銅。”
他三人中,陳嗣倉力量最大,文德也不遑多讓。魏懷貞雖然比不得他二人的膂力,但也遠在尋常人之上。如果去搬運,想來應該不在話下。魏懷貞道:“是啊,我也見過,早就想過此事。朱先生雖然收留我們,但終不能一生寄人籬下。與其長年仰人鼻息,不如早點搬出去自食其力。”
一說到“自食其力”,他心中卻是一陣茫然。當初在楚都城,魏懷貞年紀輕輕便已是廉字營哨官,更因為是北斗先生的高足,自覺當立不世之功,將來成為大帥的左膀右臂。然而大變突起,在西原雖已大不如前,但仍然足以傲視群雄的楚都城一戰滅亡,只逃出他們三人,都不知還沒有孑遺,流落到霧雲城后更是無所事事。雖然自己說什麼“終不能一生寄人籬下”,但不寄居在朱先生籬下,也只能靠賣苦力過活。
難道,就要這樣度過平淡無奇的一生么?魏懷貞心中突然無比的茫然。陳嗣倉倒沒有覺察到魏懷貞心中的波動,仍是小聲道:“倒是沒想到,那鄭公子竟然便是鄭司楚之後。”
鄭司楚這個名字,在遙遠的西原楚都城卻是異乎尋常的響亮。作為北斗先生的得意弟子,魏懷貞幼時還曾得到過上一代大帥薛庭軒的指點,記得那時薛帥就說起過這個鄭司楚。
五德營到了西原后,兩敗中原遠征軍,終於贏得了立足之地。第一次抗擊中原軍時更是初來乍至,實力薄弱,比第二次更加艱難。當時薛庭軒傾盡全力方才僥倖得勝,卻不料這鄭司楚突發奇兵,竟然前來詐城。如果不是當時留守的老將陳忠看破此計,薛帥的第一場勝利就都勞而無功,成為泡影了。而薛帥的一手也正是廢在這個鄭司楚槍下,只是奇怪的是,事後不論是陳忠老將軍,還是薛帥,說起這個鄭司楚時卻都是敬佩多於痛恨,陳老將軍更是對這人甚懷好感,儘管再上一代五德營大帥,陳老將軍之女兵敗被殺也是和這個人脫不開干係。
從那時起,魏懷貞就對這個五德營的至敵頗感興趣。因為薛帥已經過世多年,在他心目中總有種這個鄭司楚也是古人的錯覺。然而今天竟然碰到的這個人的兒子。雖然鄭翰白年紀甚小,但昨晚的短暫交手,以及方才不期而遇時這少年的迅速反應,都讓魏懷貞印象深刻。一個未長成的兒子都是如此,難怪被五德營視若保護神的陳老將軍會如此讚許這個鄭司楚。聽得陳嗣倉說起,他點點頭道:“是啊,世界真小,當真沒想到。”
一邊文德忽道:“懷貞,鄭公子為何說他與五德營也極有淵源?”
魏懷貞和陳嗣倉都是一怔。陳方才那鄭翰白說自己父親就是鄭司楚,他二人都極為震驚,全然顧不上想別的了。項天戈的父親是五德營老兵,自然極有淵源,但鄭司楚怎麼可以說與五德營有淵源?
陳嗣倉猶豫道:“大概……那鄭司楚與我們五德營有過交戰,也極為敬佩吧,所以讓他兒子來給楚帥進香。”
文德點了點頭道:“噢,原來是這樣。”
真的是這個理由么?魏懷貞沒說什麼,卻總覺得有點異樣。陳嗣倉的解釋倒也勉強說得通,但楚帥是五德營首任大帥,去世也是數十年前的事了,以鄭司楚的年紀,絕不可能與楚帥交戰過。縱然他是因為惺惺相惜而敬佩五德營,卻追溯到首任大帥身上,多少有點說不通。只不過方才他們全都忘了這個茬,現在也根本沒想到,倒是平時話不多的文德說了出來。剛才又擾了這年紀最小的鄭公子一頓,魏懷貞都覺得臉有點發燒,更不好意思回頭去追問他到底和五德營有什麼淵源了。
因為打定了自食其力的主意,回到朱家,三人有意避開了朱務乾,前去向朱先生告辭。現在朱先生年事已高,已是纏綿病榻起不了身,說話都難。聽他們說了已然向楚帥進過香,朱先生在床上微微點了點頭,好一陣才道:“好。”待魏懷貞說準備搬出去住,朱先生有些意外,勉強問了幾句,見他們心意已決,也不多挽留,只是叫過管家來,給他們三人每人十個金幣好安頓生活。
離開了朱宅,三人馬上去找了文德說起過的那個招工處。一問方知原來是城東的鼎湖碼頭。漕運的船隻都是以鼎湖為終點,然後再或水或陸分裝運到城中各地。現在天下承平,駛入霧雲城的船隻絡繹不絕,而搬運乃是體力活,消耗極大,現有的工人不夠,所以要新招一批。而這些工人分倒班制和坐班制兩種,倒班制是每天兩班倒,幹完了回家休息。坐班制則是吃住都在碼頭,什麼時候有活就得什麼時候干。聽得還能包吃住,三人倒是得其所哉,當場就簽了坐班制。一天兩個大銅,每天干足了定量就包兩頓飯,超額了還有獎金,三人都是身強體健的精壯漢子,干足定量不在話下,加上朱先生臨別時所贈的十個金幣,省着點花,存兩年買套小宅子也未必不可能。只是他們卻不知朱務乾得黃純仁之命還要藉助三人的力量去追查殺人鬼下落,這天回家方知三人奉祖父之命去了一趟紀念堂后,回來便辭別離去了,不禁大為焦急,還在城中找了半天。只是朱務乾做夢也沒想到三個人成了鼎湖碼頭上的坐班搬運工,尋常都根本不進城,他哪裏還找得到?
秋燈節共有三天。第一天的燈船,第二天的秋戲,都極其熱鬧。到了第三天便是秋宴,家家戶戶都團聚在一處,吃喝一番。有錢人下館子,沒什麼錢的也自家燒一桌,倒是其樂融融。而大齊帝國則定在秋燈節的第二天設紅綾午宴招待大小臣僚。文職九品的五品以上,武職十三級的九級以上,都有資格參加這場午宴。而午宴給束后,每個與會之人都會得到一封兩個紅綾餅。這種紅綾餅乃是大內秘制,一咸一甜。因為這場午宴規格極高,紅綾餅雖然不見得好吃到驚艷,卻是被視作無上榮光,因此當今霧雲城有個頗有詩名的錢姓官員有兩句詩道:“但能一啖紅綾餅,不啻身登白玉京。”白玉京是傳說中的天宮,這錢某將吃紅綾餅說得如同登仙一般,可見時人對此物的看重。
今年這一場紅綾宴比往年還要隆重些。雖是午宴,但辰時四刻文武兩班軍政大臣都已經坐齊了。帝君威嚴,但也甚是親民,年年紅綾午宴都與民同樂,盡歡而散。而文武兩班中,文班以六部尚書為首,武班則以魏仁圖、方若水和傅雁書這三元帥為尊,隨後的地、火、風三帥與禁軍元帥龐松年為副。兩排文武在大殿中列得整整齊齊,仆佣川流不息。主持紅綾宴的是大內總管沙公公,調度得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很快便將每張小桌都已擺好了酒菜。
帝君崇尚節簡,因此紅綾宴規格雖高,菜品卻不多,每人四菜一湯,一壺酒而已。而且不論官職軍銜大小,菜色完全一樣。這也是大齊帝國的特色,自開國第一次秋宴以來便是如此。
秋宴到午時一刻結束。隨着贊禮的一聲宣示,百官齊齊站起,向正中的帝君行禮謝恩。正當傅雁書要退下時,一個黃門官過來道:“傅明王,陛下有請。”
雖然並沒有說什麼事,定然便是南征的事。距上回帝君起意南征,已然過去了十多天。兵貴神速,目前調集到東平城的兵力已然差不多了,傅雁書這主將也該就位。只不過他是作為主將指揮水軍,陸路的直接指揮官不知會是誰?按理,禁軍大帥龐松年可以排除,地明王戴誠孝一直駐守在外,同樣趕不及,而風明王沈揚翼所駐的東南兩軍區本來就是為了震懾五羊城而設,現在已成前線,更不能鬆懈,按理除了火明王王離再無旁人了。
王離在水地火風四明王名列第三,紅綾宴的位次也僅在武班首席三帥之後。聽說王離現在篤信一種異邦傳來的崇拜火的教派,到了日日都要禮拜不懈的地步。中原自古以來,最大的宗教就是法統,其他的教派也有不少,但信眾大多很少,王離信的這種教派出現得也不是很久,迄今不到百年,但發展得卻頗為興盛,便是霧雲城,也有不少信眾,就算水明王府里也有好幾個。傅雁書給女兒請的奶娘就是個信徒,同樣是天天禮拜。
想到這兒,傅雁書不由看了看身後。此時百官正在陸續退出大殿,王離也隨眾向外走去,並沒有黃門官讓他留下。
不是王離么?傅雁書略略有點意外。地明王戴誠孝,雖然是四明王的次席,資格極老,但背地裏都公認戴誠孝的戰力在四明王中敬陪末座,能夠坐到如此高位,只是因為戴誠孝的運氣特好,所以戴誠孝的外號叫“五福臨門”。當然這種話實為不公,戴誠孝乃是百戰宿將,絕非庸碌之輩,生平經歷的大戰不知有幾,光靠運氣是不可能走到現在的。自然,如果說起個人戰力,他當然不如有“槍馬弓三絕”之號的王離。豈但戴誠孝,傅雁書自認自己與沈揚翼的個人勇力也較王離不如。不過為將者不逞匹夫之勇,王離的武力雖強,但指揮三軍卻較戴誠孝有所不如了。或許,帝君是要調集戴誠孝或沈揚翼來擔當陸軍主帥?
他隨着那黃門到了退思殿前,黃門站住了,小聲道:“傅明王,請。”
一走進退思殿,遠遠便見帝君正與一人在殿上交談。待傅雁書轉過屏風,一個隨侍黃門小聲道:“陛下,傅明王到。”正與帝君交談的那人忽地站了起來,轉身道:“傅元帥。”
一見這人,傅雁書也還了一禮道:“夜摩將軍。”
這人乃是戴誠孝手下的副帥夜摩王佐。夜摩王佐有“鬼槍”之號,槍術不下王離,深通兵法,雖然只是戴誠孝的副手,但一直公認實力不亞於四明王。戴誠孝一部兵力最多,其中主要是將帝君昔年為將時親手所統的君子營編入了,而這君子營正是夜摩王佐所統。一見這人,傅雁書心頭雪亮,心知帝君屬意的陸軍指揮官,定然是他了。
帝君此時也站了起來,說道:“傅兄,你來了。”轉頭又向另一人道:“夜摩將軍,坐吧,不必多禮了。”
一個黃門過來遞了個座位給傅雁書,傅雁書有劍履不拜之權,不必跪下謝恩,便躬身行了一禮,坐了下來。看他坐下,帝君道:“傅兄,水軍集結得如何了?”
先前帝君所定的方案,便是以水軍兩萬,陸軍五萬,以東平城為據點南征。東平城在大江南岸,攻守皆宜,又是漕運的起始點,補充南征軍糧秣最為方便。傅雁書這些天一直在挑選人手,準備器材,聽得帝君問起,他道:“稟陛下,兩萬水軍已然整裝待發。”
帝君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那一路突如其來的葵花王軍實已超出了想像的厲害,但大齊帝國也不是吃素的。水戰天下第一的傅雁書,加上有真才實學的“鬼槍”夜摩王佐率領七萬帝國精銳,就算葵花王軍再厲害,終究遠道而來,絕不會是帝國軍的對手。他道:“好,事不宜遲,九月十日前出師。傅兄,你此番與夜摩將軍聯手,南疆之亂,定要一鼓而平。”
帝君說話,向來不喜多言,無不言簡意賅。而這一句話,也意味着南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