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衛婦道迂姚廣成仁 出縣城智唐生突圍

第六章 衛婦道迂姚廣成仁 出縣城智唐生突圍

姚芷萱語氣急切,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夜晚顯得很突兀,像一隻夜鶯在樹林裏撲騰翅膀。黑衣人一聽,本能地利刃出鞘,冰冷的刀背頓時貼在姚芷萱溫熱的脖子上。姚芷萱裹着嫁衣,不住啜泣,一雙紅腫的眼睛卻大膽地直視着這個黑衣人。

“輕聲。”黑衣人說。見姚芷萱點頭,才緩緩收回短刀。黑衣人轉過身去,說:“穿好,我不看。”

姚芷萱擦擦眼淚,手忙腳亂穿着衣服。黑衣人用刀鞘挑着窗帘,時刻警惕屋外動靜。

“你是誰?”姚芷萱小聲問道。

“強盜。”

“為什麼不殺我?”

“不必。”

“為什麼不劫財?”

“馬上。”

黑衣人放下窗帘,到擺放壽禮的地方去了。一些金銀細軟,已經抬到錢大奶奶房中,黑衣人仔細看時,這裏還有商會和錢莊送來的一些絲綢、特產之類。他冷笑一聲,撬開禮盒底層,是銀票。

“你不怕我喊嗎?”姚芷萱仍然坐在床上不敢妄動。

黑衣人猛地抬袖,那根金簪化作一道光,從姚芷萱脖子側面飛過,帶着一絲冷風,釘在她身後的紅木床柱上。

“你要逃跑嗎?”姚芷萱嚇了一跳,居然又發問。

“不逃。等天亮官府來抓,一起砍頭。”黑衣人點了點銀票,約有四千兩。他把錢塞進懷裏,撕下床單,扯成布條,忽然把姚芷萱按住,從背後捏住她的手腕綁起來。

“你幹嘛!,哼哼——哎呦——”姚芷萱還沒喊疼,就被捂住嘴。

“老實點,天亮自會有人救你。”黑衣人鬆開她的嘴。

“我會死的!”姚芷萱強抑哭聲,“帶我走!”

“太麻煩。”

“我給你做老婆!”姚芷萱慌不擇路。

“女人只是累贅。”黑衣人又撕下一塊床單,要堵住姚芷萱的嘴。

“女人怎麼了!剛才要不是我,你就被壓扁啦!我救了你!”

這句話好像起了點作用。黑衣人沉吟片刻,拔刀挑斷姚芷萱手腕上的布條。“聽你口音,是湖廣人。”

“你也是?”姚芷萱問。

“走吧。”黑衣人扶起姚芷萱。

兩人悄悄來到小院角落的圍牆。黑衣人輕飄飄翻上牆頭,伸出手來遞給姚芷萱。姚芷萱廢了好大力氣也爬不上去。黑衣人口中嘖一聲,用力一提,拽上牆來,差點把她手臂拉脫臼。黑衣人又輕輕一跳,落到外面地上,回頭看時,姚芷萱遲遲不敢跳。

“快!”

姚芷萱一咬牙,一閉眼,往黑衣人身上縱身一躍。像一朵紅色睡蓮,溫暖暖、輕飄飄地落到黑衣人懷裏。月光幽暗,看不清他們表情。

“我們去哪裏?”姚芷萱邁着兩條細腿吃力地追着黑衣人的腳步。

“出城。”

“不行!我爹還在城裏!去接我爹!”姚芷萱扯住他的衣服,但夜行衣貼身而光滑,只能拽他腰帶。

黑衣人啪嗒拍掉姚芷萱的手,說:“果然是累贅。”

“求你了!”姚芷萱忽然蹲下來,死死抱住黑衣人的大腿,“把我爹也帶出去吧!出城之後就不要你管了!”

黑衣人奈何不得,又不忍心把她一掌拍昏,罵道:“小丫頭片子,你爹在哪裏!”

黑衣人對這一帶街巷道路似乎很熟。他帶着姚芷萱,避開巡夜的更夫和有燈光的地方,七拐八拐來到臧震原給姚廣買的宅院門前。姚芷萱就要上去敲門,被他拉住,還在她頭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

“愚蠢!”黑衣人責道,隨即翻身上牆,不一會兒從裏面打開院門。

姚廣正在睡夢中,隱約聽得門窗響動,正遲疑之間,房中燈被點亮了。他慌忙爬起來,只見昏暗裏一個披頭散髮的紅衣女鬼朝他撲過來。

“啊呀!”姚廣大驚失色。

“爹爹!是我!是萱兒!”姚芷萱把頭髮攏到肩后。

“啊?你這是?”姚廣揉揉昏花的老眼。

“來不及細說了,快收拾東西和我們走吧!”姚芷萱抓起床頭的衣服就往姚廣身上套。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姚廣清醒了一些,猛然看到屋子裏掌燈的人是個黑衣漢子。他連忙把女兒護在身後,抄起倚在一旁的拐杖。這拐杖做工精細,是臧震原送給他的孝敬。

“來人吶!有賊!”姚廣還沒喊出來,被姚芷萱捂住嘴。

“爹爹,他不是強人,是救了萱兒的義士。”

“夜半三更,擄人妻女,闖人內室,豈有如此義士!”姚廣一雙枯瘦的手緊緊握住拐杖,對準黑衣人。

“老先生莫怕,我乃湖廣遊俠唐玉生。”黑衣人摘下面罩。

“原來你叫唐玉生。”姚芷萱說。

“你們不認識?”姚廣愈發一頭霧水。

姚芷萱把夜裏的經過三言兩語敘述了一遍。

“你呀!你呀!哎呦!”姚廣哀嚎一聲,氣憤地推開姚芷萱,責罵道:“你這不通事理的瘋丫頭喲!怎會做出這等夥同強盜謀害親夫的惡行!”姚廣一根拐杖連連點地,悲憤交加:“我姚家雖然不是一方豪強,也算世代清白,安守本分。淪落至此,雖饑寒交迫,終究不失名節。我原本指望你給臧家生下一兒半女,好生培養,將來雖然不姓姚,好歹也是血親骨肉,讓我姚家祠堂能有香火流傳。你,你,造孽喲!”

姚芷萱臉色通紅,爭辯道:“那臧縣尉好生粗魯,新婚之夜就對萱兒百般凌辱!”

“你未經人事,自然覺得難堪。可夫妻關上房門,床幃之間,少不了這些。你出嫁之前,爹就囑咐你低眉順眼,順從夫君。終究是不聽喲!夫君已死,不告官不殉節,還夥同賊寇!夥同賊寇……有什麼臉面來見我!”

“殉節……爹爹!萱兒才十七歲呀!”姚芷萱哭道。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姚廣用力頓着拐杖,老淚縱橫,“萱兒喲!你如何對得起你那苦命的娘?”

唐玉生說:“真是個好爹,養個端正女兒,急着讓她送死。”

“你個無恥的賊寇!滾出去!”姚廣用力把拐杖甩到唐玉生身上。那拐杖像一根枯草,掉在一旁。唐玉生冷笑一聲,放下燈籠,轉身出門守在門口,說一句:“再一刻鐘,管你們怎麼樣,爺自去便是。”

姚芷萱苦苦勸道:“爹!快走吧!來不及了!”

姚廣不為所動:“我且問你,萱兒,他闖入你洞房之中時,你們正在行房。那賊寇可曾看了你的身子?”

姚芷萱愣了一下,然後搖頭。

姚廣苦笑一聲,說:“爹從小把你養大,你撒謊時什麼模樣,爹不知道嗎?”姚廣仰天長嘆:“蒼天無眼,我姚家遭遇大災,流落他鄉,又受此奇辱。廣有何面目見姚家列祖列宗?”

“爹!萱兒不孝,我們快走吧!”

姚廣捧起女兒的臉,戀戀不捨地端詳。說道:“事已至此,回天無力。萱兒,你已是受辱之身,將來萬萬不得進我姚家祠堂,也不可供奉祖先牌位。記住了?”

姚芷萱含淚點頭。

“好,就依了你吧。走吧,走吧……”姚廣撫摸着姚芷萱的頭,渾濁的老眼裏流露出無窮的遺憾。姚芷萱破涕為笑,連忙去衣箱裏收拾衣物。忽然聽見一聲悶響,回頭看時,姚廣順着青磚牆倒在地上,像一座坍塌的古宅。

“爹!”姚芷萱崩潰地撲上去,唐玉生聞訊趕來,那姚廣額頭上鮮血淋漓,已經一動不動了。

“顧不得了!”唐玉生去拉姚芷萱,這個嬌弱的少女不知哪來的怪力氣,死死抱住姚廣的屍體,倉促之間竟然拉不動她。姚芷萱哭聲凄厲,痛苦萬分。街道上不知誰家傳來一聲雞鳴,桌上燭火噼啪作響,唐玉生急了。他抬手在姚芷萱后脖上拍下一掌,姚芷萱昏倒過去,這才止住哭聲。唐玉生嘆了口氣,把姚廣搬到床上擺好,蓋上被子,遮住頭臉,做了三個大揖,說:“迂腐的老頭子,害了女兒也害了自己。你放心去吧,你女兒我給你看着。”

一陣風吹來,桌上燭火安詳地熄滅了。

東方已經發白,再也耽誤不得。唐玉生找了一塊白床單出來,裹住姚芷萱,抱起她往城西飛奔而去。已經有早起的商販看見他,但顧不得許多了。他抱着姚芷萱一路飛奔,心口被臧震原擊中的部位火燒一般疼痛,令他胸悶氣短。唐玉生跑到城西鐵路驛站附近一處偏僻敗落的院子,一腳踹開門,院子裏有一輛早已套好的鐵輪馬車,車上準備好了行李乾糧。他把姚芷萱放在車裏,腦袋底下塞些衣服,然後跳到車前,拉起轡頭,將馬車駕出小院,直上驛站鐵路。

黎明時分,薄霧蒙蒙,秋寒侵骨。馬車沿着鐵路開到西門城樓下。剛好是開城門的時刻。一個守城士兵攔住他,要檢查車廂。

“兵總!我老婆急病,要去州府找郎中!”唐玉生往懷裏一摸,心說不好,他身上沒有散碎銀兩,最小也是一百兩的銀票。

士兵掀開窗帘,裏面確實有一個年輕女子,身上蓋着白布,一動不動,似乎病急。正要放下窗帘放行,年輕女子忽然動了一下,身上白布掉落一塊,露出一截紅色嫁衣。

士兵說:“你且站住。不急這一時。”然後轉身到崗亭里叫人。唐玉生口中應允,想着如何應答,手卻不由自主地按在刀柄上。

又兩個士兵從那邊崗亭里打着哈欠罵罵咧咧走過來,說著:“管他是什麼,扣下車再說,非要打擾老子睡覺……”走近時,唐玉生卻笑了,心說天助我也。這兩個老爺兵正是受了他好處的。

老爺兵走近一看,連忙拱手,還踢了那個士兵一腳,賠禮道:“喲!竟然是唐總管!呸,你這沒眼力見兒的新兵蛋子,瞧好了,這是鐵廠押解總管唐老爺!扣他的車?仔細你這身狗皮!”

唐玉生急忙道:“二位兵總別來無恙。我老婆得了急病,要去馮州府瞧郎中。走得匆忙,身上只有這看病的一百兩銀票,兌換不開,改日一定請你們喝酒道謝!”

兩兵口稱不必,立刻打開城門。城門外兩條并行的鐵路將無邊的田野切成兩塊。唐玉生道一聲謝,快馬加鞭,揚長而去。

“哎?唐總管來鳳潭不久,何時娶了老婆的?”

“少管閑事。看破不說破,想必是相好的姘頭。這位爺可是闊綽的主兒,好生伺候他,日後你我兄弟少不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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