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回
歸元門,山莊。
鵝毛大雪,梅枝傲寒,兩人對坐亭中,品酒賞雪,無事閑談。
一處風景雅緻的青亭,主亭平座挑於水面之上,猶如水榭。兩側副亭略向後退,朝左右展開,似廊又非廊。整座亭子猶如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頻添飛舞之動勢。
紅梅玉立岸邊,錦鯉遨遊水底如戲雲層,天然成趣也。
北側連綿的石土山在這兒形成了山坳,冰冷池水流入溪澗,若是夏日,濃蔭蔽日,頗得流觴曲水之韻。
大雪紛飛,一些落入水池消融,一些飄逸天空,朦朧似畫。
趙沐禾說他們曾一起欣賞“紅梅覆雪,蘭舟籠香,一笑值千金”這樣的景色,然後有所期待地看向李雲,問他記不記得。
李雲只是看了一眼亭外,又把目光移向趙沐禾那張如花嬌靨的臉上,“有過這樣的事嗎?”
他詫異地笑着說,就像旁聽着別人的故事一樣。
“那大概是我記錯了。”
物似人非,還能希求些什麼呢?
風有約,花不誤,年年歲歲不相負,落日與晚風……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趙沐禾勉強笑着,雙手疊在腹間,凝神於他,閑聊起來,腦海中卻忽然飄過了年少時,他還稍顯稚嫩的臉,這種感覺令人窒息。
眉清目秀,謙謙君子,那時候的李雲,溫柔,識禮,謙遜,律己,行止有禮,內秀琳琅,浩氣無雙。
眼睛裏乾淨就像一碗清水,簡簡單單地就能看見碗底的青花瓷。
他那時也經常笑,不過那會兒笑就是因為單純的開心,而不是現如今這副總是笑得儒雅卻極有城府的表情。
人到了一定年紀,回憶過往恍如昨日,常常後知後覺,到如今才體味過來,或許確實不太好過早遇到過於驚艷的人。
他讓後來者失色,他成為夢,也成了積年隱衷。偶一出現,便讓山雪動搖,而她不得不陣陣驚痛。
趙沐禾最後長嘆了一口氣,看着李雲的目光里盈滿了哀傷。
“怎麼了,傷口還疼?”李雲一臉關切,以為她是傷口作痛。
當年逼婚一事後,他們許久未見,後來才知道,自那之後,趙沐禾就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喜怒無常。
清醒的時候,她和從前一樣知書達禮,待人溫和,可是發起病來,就會變得暴躁易怒,像是瘋狗一樣,見誰都咬。
前些日子趙沐禾發病,關在屋子裏,把自己弄得一身是傷,至今未愈。
說來也奇怪,只要他待在她身邊,她清醒的時間總會比平常更久一點。
“不疼,滿眼冬風百事非,觸景生情,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酒的口感太過於強烈,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向下,深入肺腑之後又燒起了一把火,趙沐禾飲盡一杯后,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眼波明,黛眉輕。
“汾酒烈,怎麼一口喝這麼多……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
她沉默了,咬了咬唇,雙手摩挲着酒杯,往口中送了一點酒,然後目光看向亭外的水池:“得過且過罷了。”
李雲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拿起面前的酒,自己也飲了一大口。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忘不掉嗎?”
他看向趙沐禾,目光中沒有什麼感情,但是靜靜地,流淌着一抹難以言說的情緒。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趙沐禾沒有接話,反問一句。
李雲深呼一口氣,沒有說話,
一杯接着一杯豪飲。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相對而坐,沉默着看着亭外的風景。
時間慢慢過去,李雲看着日光由稀薄到絢麗,再到昏暗,忽而帶着些醉意說道:“本想藉著酒力說一大堆這些年的心酸與往事,喝不醉,也說不出口。”
有些話,喝醉了才敢說出口,酒醒了就要吞回肚子裏,若是害怕極了,便是連喝醉都不敢,恐有失言。
瞻前顧後,沉溺過往,醉酒頹廢的樣子,哪裏是他認識的李雲。
趙沐禾鼻尖一酸,吸了一口氣,感覺嘴唇都在發顫,眼底有淚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有什麼不敢……什麼三從四德,禮教說辭,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兒女結嫁,不管你願還是不願,都由父母決定,乃是常理——都是在吃人喝血。”
“皇族要維持血脈,氏族要互相拉攏,所以要講究門當戶對,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你當初籍籍無名,任我百般抗拒,也是蜉蝣撼樹!”
所以當初嫁給不愛之人是他們威脅的,現在還要將自己送給已成家的李雲也是他們做的。
人人都虛偽迂腐,讀的書多了,意識越發清醒,也更痛苦。
她就像個貨物一樣,被人買來賣去。
叮!
趙沐禾像是瘋了一樣,起身又扯掉發簪,蒼白的臉龐配上散落的長發,似鬼非人。
兩人目光對上,只剩下趙沐禾歇斯底里地的大喊聲。
只是下一瞬間,李雲雙目閃過一道精光,趙沐禾就安靜下來,愣愣站着。
“沐禾,人間世道,權謀算計,怎是你一個女子能承受得了。”李雲撿起發簪,雙手輕輕按在趙沐禾肩上,讓她坐下,理了理她鬢角髮絲,手指攏過青絲,神情專註而柔和,緩緩呵護,最後綰起青絲盤好。
正所謂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個道理李雲早已明白,可是這世上多得是神智清醒的糊塗,神智清明的沉淪,即使明白道理,也會背道而馳,落入羅網。
“雲……”
“坐好。”
一隻顫顫巍巍的手搭到李雲手背上,卻被李雲捏住手腕,慢慢放下去,趙沐禾閉上眼睛,兩顆淚珠滾落。
唰……
清脆細膩。
梅花上的雪被抖落,一束梅枝被折下,別在她發間,幾撮細雪抱着梅花,人面映花紅,花俏照人憔。
“你在我眼中,永遠如明月,如梅花,至純至潔。”
“可是,你我都不是孩童,都已成家,孩子都那麼大了,浮生妄念,都該燒成灰了。”
他的聲音孤獨地在空蕩蕩亭子響起,周圍安靜得可怕。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也沒有得到趙沐禾的回應,像是在念旁白。
李雲自心灰意冷后便極情於武道,渴望與強者交手以求突破,便是因為對武道的至誠之心和卓絕的天賦,他成為了天下最頂級的強者之一。
太多人敬佩他,因為李雲能以一個普通人的背景走到今天,着實不可思議。太多人敬畏他,因為他的武力實在太恐怖了,足以抵擋百萬大軍。
諸多女子愛慕李雲,他卻從未回應任何一人,只是娶了當年在自己被追殺重傷后無微不至照護自己的女子,並在誕下一女后不納妾,繼續追逐那玄之又玄的武道。
世人皆道李雲不好女色,於他確實如此。可他為何要委婉表示要趙沐禾?
也許於李雲而言,那些或美麗或平庸,或溫婉或機靈的女子,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漫長的時間,會讓有些人的情感愈發炙熱,也會讓一些人的情感愈發淡漠,他是前者也會是後者。
接來趙沐禾,可能也只是為了解開心結,而李雲收寧休為徒,一開始便是為了斷卻非分之想。
有情道,無情道,有欲道,無欲道。
從逐步忘情到最終絕情無情,固然痛苦,但李雲從未後悔。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既然追尋大道,有一些必須捨棄。
無論世人道李雲如何,李雲終究只是李雲自己而已,也許千百年後,許多都會改變,不變的,只有道。
……
元神之力,可控制人的心智,也可定人生死,李雲深諳此道,可對眼前之人留有餘情,又不懷惡意,所以只是慢慢引導。
“沐禾,看着我。”
李雲平靜看着趙沐禾,她聞言看着李雲的雙眼,眼瞳好像在不停轉動,將她的魂都吸去似的。
趙沐禾嬌軀一顫,驀地仰起脖頸,雙眼中憤恨漸漸消失,顯現出茫然神色
“沐禾,你曾經確實很喜歡一個叫李雲的人。”說道這個名字時,趙沐禾內心開始波動,直到李雲加大了元神之力的控制,她才恢復剛才的茫然之色。
驀然,李雲忽然看到了這麼一副場景:
龍鳳燭,紅燈籠,喜慶的嫁衣。
一身紅衣的趙沐禾令人眼前乍然一亮,緊閉的眉眼在周圍喜燭的燭光映射下顯得異常溫順,一股天生風韻沿着她濃密的睫毛旖旎乍泄,她卻默默流着淚,直到哭出血來。
這副場景忽然破碎,然後便是諸多令趙沐禾痛苦地記憶,一個一個被李雲撕裂銷毀。
但這些場景實在太多,難以全數摧毀,直到李雲都感覺深深的疲憊也不及百一。
“沐禾……”李雲忽然輕聲開口,喚她名,如此重複幾遍,“沐禾,沐禾,趙沐禾……看着我,忘記我。”
趙沐禾依舊是那副迷茫地模樣,這種狀態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李雲沉重地閉上雙眼,最後轉身離去。
……
趙沐禾醒來時頭很疼,好像被誰重重打了一巴掌一般,且總暈沉沉的。
眼前的景物都帶着重影,她模模糊糊迷濛好一陣子才完全清醒過來,揉着眼睛坐起來下意識看看周圍。
身上還是之前穿的那件衣服,亭子還是那個亭子,周圍一切都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但趙沐禾的腦中老是亂糟糟的,好似出現了幾塊記憶空白,任她如何去回憶都記不起來。
趙沐禾搖搖頭,暗道:難道是因年紀大了的緣故?想來我都快是一個老太婆了,記性不比當年。
“郡主,你醒了?”
趙沐禾循聲看過去,侍女芸香提着燈籠,正在自己面前晃手,輕輕扶着自己。
“發生什麼了?”趙沐禾開口問她。
芸香給趙沐禾披上外套,一臉關切回道:“郡主,您說是要賞雪看梅,獨自飲酒,便吩咐奴婢離開,等到您喚我時再來,天色太晚,奴婢擔心主子,便進來了,沒想到您喝醉了,要是着涼了真是奴婢該死。”
“是嘛?”
趙沐禾揉了揉惺忪的眼,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忽而摸到了一枝梅,“這是怎麼回事?”
她看向芸香,卻聽她說:“大概是主子您自己折了別在發間的,郡主本就是個天仙,這樣倒底更加好看了。”
趙沐禾默默看着手中緊握的梅花,她愛惜那樹梅花,從來不捨得摘下一朵花來,更何逞折下一支?
忽的,流出淚來,真是奇怪,為何會無緣無故流出淚來?
人為什麼會哭?
因為傷心,因為求不得,因為放不下,因為有了念想卻又落空,所以會哭。
心裏壓抑着很難受,明明沒有患心疾,胸口卻總是悶痛。
難道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