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 未曾謀面的親人
古志森獨自一人行走在圖書館的天台上。他舉目四望,周圍視野極佳,整座濱海綜合大學都能盡收眼底。從腳下的大樓向外,體育館、足球場、游泳池、教學樓、實驗樓、綜合樓,一座一座,鱗次櫛比列於四下,其間點綴着蔥翠的林木,寬闊的間道,行人往來其間如穿梭。地面上的人言、車笛、鈴聲……無數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聽起來雖然遙遠細密,也能感覺到那繁鬧喧囂的盛況。
天台上空空如也。原本這裏就沒什麼東西,在發生了墜樓事件后,天台更是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通往天台的樓梯也被校方鎖住了,不再允許任何學生接近樓頂。古志森沿着地面仔細觀察,天台上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正如警方調查的一樣,他搜遍每一個角落,也沒能發現更多的線索。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搜查,最後來到天台的邊緣。他探頭往樓下望去,下面正臨着圖書館的後門。幾天以前,那裏的地板上曾躺着一條逝去的鮮活生命,殷紅的鮮血流得到處都是。如今地面早已經被清理的乾乾淨淨,地磚還用石灰粉徹底清洗過,連一絲染紅的血色都沒有剩下了。警方將此次墜落事件作自殺結案,事件也被平息下去。如果不是有當日圍觀的同學為他指明了當初屍體橫陳的位置,他恐怕也很難找到這裏。
是什麼樣的情況會讓一個人從這裏墜下樓呢?
古志森叉起手,盯着樓下,用一根食指拍打着自己的嘴唇,靜靜思考着。隨後他試着做了一個準備向下跳樓的動作,然後又搖了搖頭,覺得並不滿意。天台圍欄並不高,很隨意就能翻越過去,某種意義上說,這座圖書館的安全防範措施做得並不好。
古志森想了一會兒,決定轉過身來,背對着天台外側,將自己的腳後跟抵在天台圍欄上,然後舉目平視前方。
這時候他的視線正好落在了天台入口的門上。
古志森立刻邁開大步,飛快地向天台門跑過來,接着馬上對這道門仔細檢查起來。突然,他在門框偏下方的位置上發現了磨損的痕迹。門框是鐵制的,有些生鏽但非常堅硬,而磨損的痕迹是新的且很明顯,把門框的鐵鏽和漆都磨掉了,留下複數的白色刮痕。
古志森閉上眼睛,想像一個龐大的物體,它的橫截面最寬處比這道天台門還要略寬,但它力氣很大,用力一擠,很快就從門口擠過來了,於是把鐵門框都磨損了一塊。
“嗯……”他睜開眼睛,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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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士萊國際律師事務所?駐新京代表處”的大字招牌掛在新京市金融街66號大廈的三樓。
這裏是寸土寸金的繁華商業地段,全世界知名的跨國企業、大型財團和金融機構大都在此設有分公司或辦事機構。每天有無數來自全球各地的財經精英會雲集於此,進行大量貿易談判、風險投資或是商務合作,也有無可勝數的懷有雄心壯志的人在這裏博取出人頭地的機會。這條遍佈滿銀光閃閃的摩天大廈的街道,從日出之時就會開始忙碌,即使夜幕垂降也不會止息,而是接着化作華燈燦爛的不夜之城繼續運作下去。只要世界上其他某處還有繁華的商貿中心在運作,這裏就能無視時差,與之相應地往來互動。
不過這些,對於今天拜訪此處的關恩瞳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
女孩搭乘從濱海學都發車的輕軌,
經過兩個小時的旅途來到這裏。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終於打定主意,從招牌下走進了大廈。
“歡迎你,關恩瞳小姐。我已經等你多時了。”
金吉傑律師是一個身材瘦削挺拔,額頭很高,帶着平光的金絲眼鏡的男士。他帶着關恩瞳穿過事務所繁忙的辦公大廳,和一間一間透明玻璃牆的獨立律師辦公室,來到寬敞整潔的會議室里。一位女助手為關恩瞳和金律師送上兩杯香濃的黑咖啡,然後禮貌地退了出去,把門帶上。
“之前在電話里和您聯繫時,雖然聽您說了很多,但我還是不是很清楚。”關恩瞳在會議桌前坐下,“所以當面來拜訪,打擾您了。”
“你太客氣了。有些事情的確是當面解釋會比較清楚。”金吉傑在她面前坐下,說道,“這麼說吧。我的委託人是一位旅居歐洲多年的華僑,我們稱呼她馮婧妍夫人。而她實際上是已故的梁馨女士——也就是關恩瞳小姐你的母親的阿姨。現在大概也是你唯一的親人。”
關恩瞳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我們知道你的父母都是孤兒,一直以來,除去他們你沒有其他親人。尤其是你的母親梁馨女士自出生起就沒有父親,幼年時你的外婆又早逝,她由福利院撫養長大。但其實我的委託人馮婧妍夫人是和你已故外婆失散多年的姐妹,她在海外事業有成以後,一心想要找到你的外婆和母親。花了很多年終於得知了你母親的下落,那時候她已經離開福利院獨自在外上學。馮婧妍夫人便和她通過書信聯繫相認,原本馮夫人想要帶你母親去海外團聚,但由於當年國內外的政治原因未能成行,所以馮女士就改為出資供你的母親在國內生活、讀書。後來你的母親畢業以後,馮夫人還陸續贊助過她數筆金錢,幫助她創業,甚至準備將一些產業過戶到她的名下。但沒想到,梁馨女士竟然橫遭不幸,馮夫人知悉之餘,悲慟萬分甚至病倒。如今馮夫人年歲已高,親人也只剩下了梁馨女士之女,關小姐你一人了。她委託我們找到你,並讓我們帶你出國去見她一面。”金吉傑律師解釋道。
關恩瞳依然難以置信地說道:“媽媽生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還有這樣的一位親戚。我,我一直以為我們家已經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你說的那位馮婧妍夫人,她是我的外婆的姐妹,那就是我的姨婆了?”
“以我國的親屬劃分,準確來說是表姨婆。你的外婆和你的母親一樣姓梁,馮夫人與你外婆是表姐妹關係。”金吉傑律師從文件夾中取出一封公文,攤到會議桌上說道,“馮婧妍夫人認定你是她唯一的親屬,你可以繼承她所有的遺產。並且,只要你願意認她並去見她,她會將原本打算移交給你母親的利豪酒店集團價值三千萬歐元的股權轉讓到你名下。”
關恩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馮婧妍夫人現在人就在德國的萊比錫。如果你願意,我們馬上就可以為你辦簽證、訂機票,費用我們全權負責。”金吉傑繼續說道,他的眼光銳利,話語有着大律師特有的說服力,“我要說明,錢不是這件事的關鍵。關鍵是,馮夫人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她迫切想要見見一直從未謀面的親人一眼。而關小姐,她很可能也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關恩瞳的心裏五味雜陳,父母的突然離世,扔下自己孤苦伶仃一人面對未來漫長的人生,讓她的心曾經一度跌落到谷底。如今突然得悉自己還有個親人活在世上,她不敢相信。而遑論這個親人可能還是個大富翁,能讓自己一夕之間麻雀變鳳凰。這種事情令她更感覺不到真實感。
“金律師,讓我……再考慮考慮好嗎?”
“當然可以,我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金律師回答道,“馮女士也會尊重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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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恩瞳有些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事務所大樓。她回頭仰望,事務所的招牌和大廈立面在陽光照射下炫眼奪目。
她的懷中抱着金吉傑律師拿出的那封公文。公文是一份授權書的複印件,全文是用英文書寫,因為牽涉到法律事務,有大量專業詞彙,語法生澀難懂。但即使如此,關恩瞳還是能從字裏行間的隻言片語看明白,這就是金律師所提到的那位馮婧妍女士對紐士萊律師事務所的委託,上面也明確寫到了關於饋贈利豪酒店集團三千萬歐元股權的事宜,還加蓋了法人章和公章。
利豪酒店是一家全球連鎖五星級酒店,即使是在所有國際知名酒店中,也能排到一個相當醒目的位置。獲得他們的巨額股份,就算不轉讓出手,僅僅依靠分紅也足以令像關恩瞳這樣的女孩一輩子衣食無憂。
平空降臨的如此巨利,實在令人無法不懷疑這是否會是一場騙局。但關恩瞳也查詢過,紐士萊律師事務所也是國際知名的法律機構,英、美、法、俄、日……幾乎在所有發達國家的主要城市裏都有他們的代表處,他們為許許多多大型企業和商社提供法律諮詢、擔任法律顧問。這樣知名品牌的事務所又怎麼會騙人呢?
即使不討論錢的問題,如果世界上真的還有自己的親人,難道不令人欣喜嗎?關恩瞳腦子裏像海水翻騰一樣,各種各樣的念頭不住升起,翻來覆去,她的心中既竊喜,又擔憂,既期待,又煩惱,以至於沿街一直走了很遠,也沒有注意到周圍本可以搭乘的公車站。
關於母親的這位遠房阿姨的事情,關恩瞳從小就一點也沒有聽說,即使是在收拾父母遺物時,也沒有從家中找到任何關於馮夫人的東西。這位親戚是否真的存在呢?關恩瞳心裏十分狐疑。她突然想起,在機場方面通知她去認領父母遺體的那天,銀行人員曾經提到她的母親在惠生銀行租用了一個保險箱,併當場將箱號和鑰匙交付給了自己。也許那保險箱裏,會有關於馮夫人的線索也不一定呢?
想到這裏,關恩瞳篤定了主意。她果斷地攔了一輛出租車:“前往火車西站,謝謝!”
重新搭上了城際輕軌,又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疾馳,到了午後過一點,關恩瞳回到了濱海市。在造訪市中心惠生銀行支行后,銀行工作人員引導着她來到保管箱庫區,打開了母親生前存放的箱子,將其中的寄存物品一一搬出來清點。
有房契、有珠寶、各類有價證券、母親就讀於濱海女專的文憑、取得的各種資格證書……關恩瞳認真清點裏面的存物,並取出手機時不時拍攝下照片。不一會兒,在保險箱的一角中找到了一疊老舊的信封,她小心翼翼地將信封取出,仔細檢查上面的落款。這些信封都是從海外寄回來的,信封上用英文寫着地址,郵票上也蓋着外國的郵政章。
關恩瞳的心忍不住緊張地加速跳動起來。
她拆開信封,取出信來閱讀。果然,信紙上落款人正是馮婧妍夫人,信中她稱呼收信人為“小馨”,應該就是自己的母親梁馨,信里的內容都是馮夫人以長輩的身份致以收信人“小馨”的復函,其中仔細詢問了“小馨”的近況,也對“小馨”近來所取得的課業成績表示祝賀。信中還多次提及向“小馨”資助學費和生活費的事宜,累計加算起來也有不少錢。
這些信件持續的時間約有十年左右,到了上個世紀末,就開始不再有信件往來了。也許是因為長途電話和電子郵件普及了,也許是因為不再聯繫了,總之,信件就到此斷了。即使是最新的一封信,落款時間也在恩瞳出生以前。
但這些已經足夠了,關恩瞳深深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至少已經證明了,那位馮夫人並不是子虛烏有的被人捏造出來的人物,這件事情並非騙局。母親曾與她有過多年交往,那麼無論她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親人,出面去會一會她起碼也是自己作為子女對母親生前朋友應盡的禮儀。
“這是……?”忽然,她又從保險箱更深處發現了另一樣令人費解的物事。
那是半張泛黃的紙,紙片很厚,質地堅韌細膩,可以看出來是一張好紙,其年頭已經非常久遠。紙片的邊緣是不規則的撕裂形狀。紙面上寫滿了字母文字,因為不是英文,關恩瞳完全認不出寫了什麼。這些文字在紙的邊緣並沒有停下,而是一直向著斷面寫了過去,說明這張紙片是原來某張完整的、寫滿了字的文書被撕裂后剩下的一部分。
但那到底是什麼文書?母親又是為何收藏了這一張破紙?關恩瞳毫無頭緒。保險箱裏也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是與之關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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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瞳,你幹嘛神不守舍的啊?”
被嘉儀的話嚇了一跳,正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關恩瞳馬上回過神來。
“沒,沒什麼。哎……最近感覺好像課業有點跟不上唉。”關恩瞳隨口敷衍過去。
初夏的游泳館裏,人還不是很多。碧藍清澈的池水中,一些穿着時尚泳衣的學生們在盡情地暢遊,池邊高台上也陸陸續續有人像飛魚入水一般往下跳,在水面砸出激烈的水花。泳客們的呼聲在空蕩蕩的室內形成了回聲。游泳館的一側是完全的立地式玻璃牆,採光極好,戶外的光線十分充足地把室內照得通明透亮。
“那你後來答應了嗎?”薛嘉儀穿着一件粉綠色的連體式泳衣,坐在池邊用雙腳打水。
“答應什麼?”恩瞳則穿着粉紅色的分體式泳衣,泳衣的上圍上還有可愛的花邊。她伏在池邊,放任整個身體浸在水中。
“答應凌宇學長的追求啊!你難道還沒有回應?”嘉儀故作生氣狀。
“你覺得我應該答應嗎?”恩瞳抬起頭來,認真地問道。
“那要看你自己的感覺唉。你自己對凌宇學長是怎麼想的?”嘉儀拍了恩瞳的腦門一下。
“人家……還不知道……”恩瞳臉泛紅了,把腦袋埋進了水中。
“喂,有人過來了!”嘉儀的聲音突然壓了下來,語調變得十分生硬。恩瞳抬起頭,見她望向一旁,也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生踏着泳池邊的瓷磚,向她們走來。她沒有穿着泳衣,身上依然穿着外面的衣服,嬌柔的面容顯得非常嚴峻,臉色甚至有些發白。
見來人是朝自己過來的,恩瞳和嘉儀都從池子裏爬出,站起來面對走近的女生。不曾料,那女生走到近處,突然揚手一個耳光抽到恩瞳臉上,聲音清脆而響亮。恩瞳猝不及防被這一掌打懵了,捂住臉,面頰火辣辣地發燙。
“你發什麼瘋!”嘉儀憤怒地撲上前去,扯住那女生,把她從恩瞳身邊拖開。
那女孩淚水卻翻湧而出,向著恩瞳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你這個賤人!竟然勾引別人的男朋友!”
“你在胡說什麼?!誰勾引誰了!”嘉儀聞言火冒三丈,奮力將她推倒在地。周圍的泳客們全都被這一幕驚呆住了,停下來看着她們。
女孩摔在地上,身上的衣裳都被池水打濕,捂着臉哭泣起來:“凌宇喜歡的是我!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薛嘉儀聞言也愕然了,她回過頭看着自己的好友。關恩瞳臉漲得通紅,眼眶也紅彤彤的。
這時候,游泳館救生員和門衛聞訊趕來,分開了爭執的女孩們,又將外來的女生通過玻璃牆的側門送走了。恩瞳和嘉儀再也無心玩水,徑直穿過泳池走進了更衣間。圍觀的泳客們也都被驅散,各自回到自己的運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