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儒法之爭(中)
趙簡黛眉微蹙,烏黑的眼珠轉了轉,看向方仲永。
方仲永的眼閃着光,聲音卻平靜,道:“眾所周知,秦原本是一個‘僻在雍州’落後的小國,無權參與中原各國的事務,常受中原諸侯的鄙視,直至秦孝公重用商鞅開始‘棄禮任法’,實行‘變法’,而使秦一躍為七國中實力最強的國家,並最終實現了‘六王畢,四海一’的偉業,可見其‘變法’是具有其積極意義的。至於秦國之亡,從漢時之賈太傅,到今日之蘇老泉,他們的論述已經非常精彩,我可沒有超越他們的新論調。”
曾布一聽連連點頭,揎臂攘眉,興高采烈地說道:“要想富國強兵,就是要‘變法’。”
歐陽棐但覺五內俱沸,說:“推行‘變法’不過是一時之強,一味的嚴刑峻法,最後不是國破家亡?春秋戰國,諸侯窮兵黷武以圖霸業,謀士獻合縱連橫之詭策,建開疆拓土之奇功,博封妻蔭子之榮耀,功利盛行而仁義隔絕。”
他又道:“如秦用商鞅,楚魏用吳起,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惟孟子守先聖之道不易,不曲卑阿諛,言必稱堯舜、行必崇孔子。他興仁義之世、造王道樂土的理想為小人所譏,被諸侯視之為迂遠而不獲見用。至大漢興,漢高祖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廢除秦法后,先行黃老之術,後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儒道治天下,躬行仁義之道,才造就大漢四百年基業。如果帝王實行仁政,可以得到百姓的衷心擁護;反之,如果不顧百姓死活,推行虐政,將會失去民心而變成獨夫民賊,被百姓推翻。”
曾布聽完剛想反懟回去,就見方仲永突然仰天大笑,說道:“荒謬,劉邦宣佈‘約法三章’、廢除秦法后,秦法依然實行着:文景時期廢除了一些,但法律刑名依然繁苛。”
歐陽棐不服的問:“你有什麼證據?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這不過是儒家著史的春秋筆法而已。”方仲永看向歐陽棐笑道:“實際上,‘三章’也應付不了當時那麼複雜的社會狀況,那麼簡單的‘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總共才十個字,根本就不夠用。你看過史記,應該也看過《漢書》,你想一想,刑法志里是怎麼說的?我記得有一句‘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還有夷三族之令,黥、劓、斬趾、笞殺、斷舌之刑,妻孥連坐之法等。”
歐陽棐也是博覽群書,過目不忘之輩(這是宋代神童的標準智商),立刻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
趙簡美眸中掠過一抹訝然,記得父親書房有一套漢書,但是太過繁雜,她卻從來沒有看過。看到歐陽棐臉色變了,應該記載了什麼不得了的內容吧。她真想不到方仲永一個耕隸之子,竟然如此博學。
方仲永的博學是現代互聯網的博學,他只是記得一鱗半爪,背不出全文,所以才問他們。
果然,曾布目光霍地一閃,立刻背誦道:“漢興之初,雖有約法三章,網漏吞舟之魚。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當三族者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至高后元年,乃除三族罪、妖言令。孝文二年,又詔丞相、太尉、御史,……今犯法者已論,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朕甚弗取,其議。……平勃乃曰:陛下幸加大惠於天下,使有罪不收,無罪不相坐,其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等謹奉詔,盡除收律相坐法。其後,斷垣平謀為逆,復行三族之誅。”仟仟尛哾
這段話說明,劉邦“約法三章”之後,秦朝的殘酷繁苛之法實際上並沒有廢除,夷三族之令,黥、劓、斬趾、笞殺、斷舌之刑,妻孥連坐之法,都依然存在着,實行着。呂后和文帝時,曾除去一些酷法,但不久又恢復了,如對新垣平的“復行三族之誅”。
歐陽棐心下掂掇着沉默了。
方仲永不禁一笑,說:“車裂、腰斬、具五刑、夷三族,皆秦之酷法,漢初沿襲行之,韓信、彭越、英步皆受此。文帝元年冬十二月,盡除收孥相坐律令,十三年夏五月,除肉刑法矣。然景帝於晁錯,武帝於郭觧、主父偃、公孫賀、李陵、李廣利、公孫敖、任安、田仁、劉屈氂,猶皆腰斬夷族,文紀云云,徒虛語耳。”
趙簡有些驚異的恍然大悟,被儒家吹上天,誅滅暴秦的大漢竟然也有如此嚴刑峻法,真是長見識了。對方仲永更是刮目相看,竟然能從繁雜的史料中,發現隱藏的真實。
歐陽棐哼了一聲,說:“漢初之法對於今人來說是嚴酷,但你也不能說就是沿襲秦法。司馬遷說:‘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又說:‘漢興,至孝文四十有餘載,德至聖也。’文帝曾下詔廢除極其殘酷的肉刑。可見漢初廢除許多秦法。古籍記載,夏商周已有五刑,即墨(黥)、劓、剕(刖)、宮、大辟,大辟即是死刑,其餘四者為肉刑。如此看來,漢初沿襲是周禮。”
方仲永一時語塞,睡虎地秦簡還沒有挖出來,而漢朝為了與秦朝切割,也從不承認繼承秦法,根本沒有文獻對比。
曾布撾耳揉腮的,竟不知如何替方仲永辯駁了。秦朝史料的缺失,讓他們這個時代的士子對大秦帝國也是霧裏看花。
趙簡美眸看向方仲永。
方仲永聳了聳肩,含糊道:“‘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劉邦建立漢朝之後,很快命蕭何作《九章律》。蕭何的《九章律》同樣在《漢書·刑法志》也記載。”
他看向曾布,問:“《九章律》的內容你記得吧?”
曾布立刻回憶起《九章律》,明白方仲永的意圖,他背誦出《九章律》的內容,然後說:“《九章律》就是在李悝的《法經》的盜、賊、囚、捕、雜、具六篇之外,增加興、廄、戶三篇,合為九篇,所以稱為《九章律》。”
他又背誦了李悝的《法經》相關篇章,這可是法家巨著。前後對照,前六篇果然非常相似,有些地方隻字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