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重塑肉身(六)
靈松道長的自盡完全出乎了餘一丁的預料,雖然先前他已經用氣指重創接引道人。
可是即便如此,餘一丁也並不相信僅憑自己偶爾顯露出的氣指威力,或者寥寥數語就能讓對方直接吐血而亡,哪怕他那幾句話的目的就是想要刺激接引道人。
最讓餘一丁想不通的是,這樣一個如此有心計,又如此能夠隱忍的人,就算此時已是身負重傷,那也不應該輕易便自盡認輸了吧?
何況現在姬凌風再次重塑肉身還指不定能否成功呢,靈松道長完全可以等着看看老姬最後是否能夠活下來再做打算,實在不行他也可以趁着老姬剛剛獲得新生,狀態肯定不算特別穩定,在這個時候接引道人做一次困獸猶鬥,跟老姬拼個魚死網破也好嘛。
再退一步講,就算靈松道長已經失去了奪走姬凌風祖傳異寶的信心,但是他完全可以趁着現在逃走啊,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麼多年都忍耐過來了,怎麼到了這時反而輕易地就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呢?
這一點實在令餘一丁大為費解。
壓死靈松道長的最後那一根稻草到底是什麼呢?
姬凌風的威名?還是多年隱忍后竟然功虧一簣的沮喪?抑或是餘一丁那記讓靈松道長身受重傷的犀利氣指?又或者是那個器靈剛才對靈松道長說了些什麼讓他萬念俱灰的話?
……
可惜,隨着接引道人的自盡,他的死因已經成謎,留給餘一丁的只能是一大堆猜測和諸多的疑問了……
“余大哥!”
鍾離雪在餘一丁懷中再次低聲道,“我們要不要去大殿那邊看看?”
“嗯?”
餘一丁猛然驚醒,有些心神不寧地答道,“啊!不用了吧?我們過去也幫不上老姬什麼忙,他能否成功重塑肉身還是要藉助那個器靈,我們過去也許就是給他添亂而已,我看還是在這裏等待結果吧。”
鍾離雪聞言便不再開口,柳翠也依舊保持沉默,兩個妮子似乎各懷心事。
就連低眉垂目的玉玄道長也沒有再發出任何一點點聲息,屋內的幾個人就這樣安靜地望着側身躺倒在地的接引道人……
此刻靈松道長已經緊閉雙眼,胸口偶爾微微起伏一下,標誌着他仍未斷氣,可是嘴角的鮮血卻隨着胸口的鼓動汩汩地湧出,順着接引道人的腮幫子緩緩滴落在地,片刻之間便在那裏的地面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血窪,接引道人彷彿受了很重的內傷,他的臉上也慢慢地浮現出一層灰濛濛的死氣……
“無量天尊!”
玉玄道長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緩聲道,“余居士,貧道身為上清觀住持,觀內出現如此變故,豈有呆在此地坐視不管之理?依貧道之見,眼下靈松將死,這位女居士依然昏迷,我等留在此地毫無意義,還請居士夫婦隨貧道前去三清大殿為好。”
餘一丁這才注意到一直靠坐在椅子上的阿瓊,剛才發生了一連串變故,以至於餘一丁都快忘記這位姬凌風手下的存在了,只是他不知為何到了這個時候阿瓊居然仍舊昏迷不醒。
“你個死老道,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嘛。”餘一丁心頭暗道,實在是有些為難。
轉頭又看了看身邊的柳翠和鍾離雪,餘一丁心說總不能當著兩個妮子的面抱着這位美嬌娘離開密室吧?醋罈子打翻后的結果他不是沒有嘗試過,那可真的令人頭大。
“那這個女人該怎麼辦?”
所以餘一丁只得對着老道問話,他心裏很清楚,老道肯定不會理會此女,說不定只要餘一丁應下了老道的安排,玉玄道長就會像先前那樣立刻離去,根本不管該怎麼處置阿瓊。
“雖然這位女居士仍在昏迷,但是將她單獨留在此地也大為不妥,依貧道所見,此事還需煩勞居士的家眷。”這次玉玄道長並未不聞不問,緩聲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還差不多。”
餘一丁暗自點頭,看來老道畢竟是人老成精,能夠體諒餘一丁的難處,萬一後院起火可不是鬧着玩的,唉……
沒等餘一丁答話,玉玄道長話音剛落,柳翠和鍾離雪便對視一眼,緊接着就離開餘一丁的身邊來到阿瓊靠坐的木椅旁,明顯有些粗魯地一人攙着此女的一隻胳膊,一下子便將她架了起來。
直到阿瓊被兩個妮子合力攙扶起來離開了座椅,卻仍舊耷拉着腦袋,一頭黑髮如瀑布般披下,遮住了阿瓊的整個臉龐,一點兒也看不出她的本來眉眼,但是整個人卻軟軟的不住往地上縮去,根本站立不穩,但又似乎僅存的有幾分意識,雖然雙腿發軟,但是看得出來阿瓊還在無意識的努力用勁站直自己的身體。
玉玄道長看了三名女子一眼,微微皺眉,卻再無言語,率先推門而出。
等着柳翠和鍾離雪半架半拖着阿瓊跟着老道出了房間,餘一丁有些戀戀不捨似的再次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經毫無生氣的靈松道長,這才跟着出了房門……
等到餘一丁還在二樓的走廊之上時,玉玄道長已經踏着樓梯往一樓而去了,餘一丁遠遠地聽見前方響起老道的聲音。
“你們幾人繼續看守此地,不要讓任何人進出藏經閣。”
聽不見答話聲,餘一丁快步來到樓梯處,除了看見兩個妮子有點吃力地正半摟半抱地攙扶着阿瓊下樓,正好看見玉玄道長已經站在了一樓的階梯處。
此時正有五名灰衣道人恭敬地立在玉玄道長的面前,聽了老道的吩咐,幾個人也不答話,只是各自低頭打了個稽首,便立刻四下分散開來,有的轉身便出了小樓,有的身影立刻消失在一座座書架之後。
驚鴻一瞥之下,餘一丁只覺着這幾人臉生得緊,可以確定其中並沒有和月靈子一起巡夜的道士,心中猜測這幾人或許就是專門負責看守藏經閣的道人,指不定二樓的那些燃着的香燭也是這幾人其中的某一位在負責照看。
玉玄道長安排好此地事宜,兩個妮子也正好扶着阿瓊來到一樓,餘一丁趕緊快走幾步跟着下了樓。
“余居士,此間事了,我等還是速去大殿看看吧。”
餘一丁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沉默點頭。
當眾人出了藏經閣的大門,正好看見玉玄道長居住的小樓門前依舊站立着先前兩名被捕頭老魏指派站崗的捕快,而北宮桑柔和老魏則站在門前,不是低頭沉思,便是左顧右盼地看着周圍的景色。
老魏因為正在無聊地搖頭晃腦四下查看,最先發現了藏經閣這邊的動靜,立刻面露喜色,趕緊對着北宮桑柔招呼了一聲,後者也連忙抬起頭朝餘一丁幾人這邊望來,只不過兩人臉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姬凌風不讓女兒跟着前來,北宮桑柔自然不會違背老爹的意思,但是她也一直牽挂着老姬重塑肉身一事,此時只見餘一丁等人,唯獨不見姬凌風,北宮桑柔心頭的焦慮立刻寫在了臉上,既想過來詢問,卻又不敢,只得在原地猶豫不決,踟躕不前。
而老魏則是因為劫案告破,心情大好,加上姬凌風又給了他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也算是帶領着眾弟兄在這段時間的辛苦沒有白受,正是滿心歡喜之時,自然不會多事,只是依照姬凌風的吩咐讓手下人照看好黑羽,自己則陪着北宮桑柔站在小樓外等待消息。
此刻見着餘一丁,老魏立刻便沖了過來,走到近前才看見被柳翠和鍾離雪攙扶的阿瓊,雖然看不清此女面目,但是老魏畢竟是公門中人,僅憑阿瓊的身材便猜測出她的身份,只道是阿瓊仍舊被姬凌風附身,雖說是女兒身,可是那個嘶啞的男人嗓音實在令老魏想起來就會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他也想不明白餘一丁怎麼會讓自己的夫人去攙扶這樣一位不男不女的“妖人”。
“余先生,姬先生這是怎麼回事?”老魏小心翼翼地詢問。
既然老魏能夠衝到幾人近前,北宮桑柔自然也會一起跟過來,他們倆都不曾見到姬凌風和玉如意的器靈離開藏經閣,所以聽了老魏的問話后,北宮桑柔不知道阿瓊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只得滿臉希冀地望着餘一丁。
“這個……”
如果僅僅只是給老魏解釋餘一丁一點也不為難,但是看着北宮桑柔可憐巴巴的眼神,餘一丁又有些猶豫,頓了頓才繼續道,“唉,老姬第一次重塑肉身失敗了……”
眼瞧着北宮桑柔搖搖欲倒,餘一丁連忙住嘴。
下一秒他又想要上前攙扶,不過立刻想起兩個妮子此時就站在自己身後呢,半伸出的手臂又緩緩放下,只得惴惴地看着有些搖晃的北宮桑柔。
還好老魏眼疾手快,他就站在北宮桑柔的身邊,見狀立刻伸手扶住她。
鍾離雪有些吃力地扶着阿瓊的手臂,哪怕對方是一名嬌弱的女子,但只要是昏迷之人,簡直就跟抬了一頭死豬沒有什麼兩樣。
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再看看餘一丁的表現,鍾離雪的心頭更加氣惱,只覺得自己的男人怎麼這麼不會說話,於是在他身後冷聲道,“這位北宮姑娘,雖然姬先生第一次重塑肉身失敗了,但那是因為他用的是一件先天異寶的贗品,此時他正在使用那件異寶的正品再次重塑肉身,這一次估計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這話如同醒神湯一般,北宮桑柔本來已經有些站立不穩,聽了鍾離雪所言一下子便甩開老魏的手,整個人也像是立刻恢復了精神,兩眼放光地望著鐘離雪,緊接着又看向餘一丁,就在短短的片刻之間,她的目光便在兩個人的臉上不住地變換。
“余先生,尊夫人所言……?”北宮桑柔弱弱地問道,欲言又止。
“嗯,事實確實如拙荊所言,我們現在也是準備跟着玉玄道長前往觀內的前殿去看看情況。”
餘一丁也反應過來了,他不善於哄人,但並不表示他不會說謊。
這個時候可不敢再將玉如意就在三清大殿裏的事情說出來,現在老姬重塑肉身能否成功就在此一舉了,畢竟此時距離他前去大殿的時間並不長,萬一還有靈松道長那樣的人就躲在附近,偷聽到這個消息后趕在眾人之前到達三清殿,正好趕上了破壞姬凌風的計劃那就真的麻煩了。
“我跟你們一起去。”北宮桑柔的聲音不大,但是卻透露出一股決然。
雖然姬凌風一直沒有親口承認自己就是北宮桑柔的生父,但是先前的話里話外都讓北宮桑柔推斷出此人就是自己的爹爹,剛才雖然兩人已是近在咫尺,可是她與父親卻仍舊無緣相見相認。
先前姬凌風給北宮桑柔下命令不準跟隨,作為女兒,她也明白百善孝為先,於是只得聽從父親的安排,可是換來的結果卻是差一點就與自己的爹爹天人永隔。
如果最終未能與生父相見一面,北宮桑柔將會追悔莫及,或許她的後半生都會活在悔恨之中,所以這一次說什麼她也要跟隨眾人一同前去。
餘一丁看向玉玄道長,老道低眉順眼沒有任何錶示,不過他的意思也很明顯了,作為一觀之主,只要上清觀沒事就好,至於別人父女是否相認,那是姬凌風和北宮桑柔之間的家事,清官都難斷家務事呢,何況一位清修的道人?
“咳!”
餘一丁有些尷尬地輕輕咳嗽一聲,接着道,“姑娘一起去未嘗不可,不過還請不要意氣用事。”
“嗯”北宮桑柔輕輕點頭。
“余先生,我也陪着一起去吧?反正這邊也沒什麼事了,何況二位夫人挺辛苦的,讓我的人來幫忙可好?”老魏連忙在一旁接話。
餘一丁想了想道,“如此也好,還請魏捕頭讓手下將這位姑娘扶到住持的小樓內歇息,可能過一陣她就會清醒了。”
老魏大喜,總算是有機會幫上餘一丁的忙了。
於是趕緊伸手招呼守在玉玄道長住所門口的兩名捕快,“你們兩個小子,跟裏面的人招呼一聲,讓他們照顧好那位傷者,然後你倆趕緊過來幫忙,將這位姑娘也扶進小樓內歇息,動作麻利點!”
幫忙攙扶一名美女,這可是個香艷的好差事,那兩人聽到老魏的指示立刻轉身便進了屋,一兩息過後又風風火火地衝出房門來到兩個妮子旁邊替換她倆,眉開眼笑地攙扶着阿瓊往小樓走去。
“你們倆別沒輕沒重的,小心着點!”老魏再次提醒,那倆人不住地點頭答應着。
將阿瓊和黑羽安排在一起歇息,有什麼事他也能照顧一下自己的同伴,這便是餘一丁打定的主意。
等到眾人來到三清大殿,玉玄道長和餘一丁走在頭前一起邁步跨過門檻,兩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望向大羅靈寶天尊的塑像,具體的說應該是望向塑像的手掌。
果然,本來被塑像的兩隻手掌托舉着斜斜朝上的那柄玉如意沒有了蹤影!
大殿內外本來還有一些道人和善男信女,見着住持親自到來,全都面露驚喜之色,頻頻向老道恭敬執禮,玉玄道長也微笑着一一回禮,引得眾人以為住持是要在三清殿內為大家講經論道呢,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事。
直到玉玄道長和餘一丁一起進了大殿,又一起望向大羅靈寶天尊,眾人的目光才被他們兩人吸引了過去,大夥一時不明就裏,不明白兩人在看些什麼。
正在納悶兒時,終於有人看出了不對,立刻勃然變色,隨後整個大殿內就響起了一片嗡嗡嗡的低語交談之聲。
在場的道人和善男信女都吃驚於這個變故,還以為是上清觀內遭遇了竊賊,住持特意趕來查看,可是又會有哪個不長眼的蟊賊去偷道觀內塑像上的飾物呢?先不說這東西本身不值什麼錢,而是這種行為卻是極損陰德之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干不出這樣的事情啊。
其他人不明白真相,可是老道和餘一丁在看到玉如意不見了之後,先是對視一眼,隨後一起輕輕點了點頭,眉眼間都帶出幾分笑意,只因在場的閑雜人等太多,二人實在不便交談。
又等了片刻,玉玄道長這才轉身和顏悅色地對在場的眾人道,“各位居士,上清觀內許多建築和塑像因年代久遠,每過數年都要進行一次修復,本觀將從明日起閉觀十日,還請諸位勿怪。”
老道的話音剛落,絕大部分人的臉上都露出一副恍然之色。
這可不是玉玄道長臨時找的借口,上清觀已建成二百餘年,確實是每過數年就要對觀內的大小建築和塑像進行一次修復,一般用時數天到半個月不等,只要是附近常來上清觀上香設拜的善男信女都知道這個規矩,所以老道說完這番話以後,四周的議論之聲明顯減少了許多。
既然不是道觀遭遇了竊賊,也不是住持要開壇講經論道,眾人就沒有必要一直聚集在三清大殿了,隨即人流也慢慢散去,不一會兒大殿內外就沒有多少人了。
可是北宮桑柔和老魏的眼中還帶着疑惑,他們倆仍舊是一頭霧水,不是說要去看看那位姬先生重塑肉身是否成功嗎?怎麼跑到三清大殿來了?而且玉玄道長還跟眾人解釋要對道觀進行修復?
這到底是幾個意思?
可是在有其他人的情況下,北宮桑柔實在不便開口詢問,老魏更不必說,少說多看就好。
等到玉玄道長帶着眾人裝模作樣地又在另外幾個大殿轉了一圈,隨後便順着石階返回最頂層的住持居所。
直到眾人已經快要走到最高一層平台之時,北宮桑柔實在忍不住了。
本來餘一丁和玉玄道長走在最前面,而北宮桑柔一直和柳翠鍾離雪二女並排緊隨其後,這時她快走幾步同餘一丁并行,有些不滿地低聲道,“余先生,我們這是在做些什麼?”
餘一丁看了看身邊的女子,雖然北宮桑柔已經在竭力忍住內心的緊張和不安,可是她的臉上還是佈滿了焦急和惶惑,看樣子是生怕從餘一丁的口中說出什麼她不願意聽到的結果。
餘一丁心頭苦笑一聲,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北宮桑柔開口,老姬這一次重塑肉身能否成功餘一丁也不知道啊。
正在猶豫着如何開口呢,餘一丁的目光只得左右閃躲,突然之間,他只覺自己眼角的余光中有一道身影閃過,連忙往那處望去。
此刻餘一丁的視線已經越過平台的地面,只見平台之上藏經閣后的樹林邊站着一個人,一身灰衣,滿面鬚髮,蓬頭垢面。
不是姬凌風又是何人!
餘一丁心頭一喜,正待張嘴,老姬的身影卻一閃即沒,又消失在那幾株樹叢間。
餘一丁簡直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