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乾陵閣往事

第三十九章 乾陵閣往事

閱完手中奏摺的黃道彰相當生氣,他當時的反應跟陳宥幾乎一模一樣:何人膽敢直接向信王遞摺子貶損乾陵閣閣老!?

但生氣歸生氣,黃道彰既能擔任閣老,自是有其過人之處的!他很快就猜到了寫摺子的人,也明白了此人遞摺子的動機——無非就是為了打擊報復,宣洩私憤,損害自己的名聲。

沒錯,此人便是黎平之!

既如此,黃道彰反而平靜了,當他依王命閱完這些摺子之後,便取來墨寶寫了一封書信,請令官帶回呈予信王,信中寫道:

“臣受王上所託,組建乾陵閣,立志為襄國嚴選賢德之士,以強國運。臣深得王上信任,不敢辜負王恩。在遴選過程中,臣嚴守入閣之道,既論功績,也察品行,不失偏頗,問心無愧。無奈總有異心之士,攀附關係,蠅營狗苟,若臣聽之任之,則有負王恩,心有愧也!此番對臣之非議,恰是臣奉公行事之力證!臣在此謝過王上對臣的褒獎,請王上安心,臣定當恪盡職守,以報王恩。”

黃道彰巧妙的轉換了黎平之意欲報復的效果,折其鋒芒,化其尖銳。信王閱后並未多說什麼,只留下一個淡然的微笑。

黎平之此番動作,既沒對黃道彰造成什麼影響,也徹底阻斷了自己入閣的道路,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不是挺好的結果嗎?襄國的強盛,多得閣老您的強大助力。”陳宥托着腮,很認真的聽着。

在黃道彰嚴格的審查下,乾陵閣初選院士六人。這六人一時風光無兩,被眾人稱為“乾陵六傑”。

而未能如願入閣的黎平之仿如霜打的茄子,回到中書院繼續履行學士之責。本就心境扭曲的他思想上變得更為偏激——只要是稍涉乾陵閣的事務,他便毫不掩飾的嗤之以鼻。

乾陵閣的變故發生在兩月之後。

先是原凜州名仕,六傑中的“樂傑”玉瀟揚主動辭去院士之職;后是“字傑”華墨衍藉著名聲大噪之勢,高價出售墨寶,引起群憤,被指謀私利而遭到吏部廉明台的查問。

時任閣老的黃道彰自然要對親自審查選出的院士負起責任。

他與玉瀟揚深談了一宿,最終同意了玉瀟揚的離去。至於同意的理由,只是簡單的呈報了“心隨所願,嚮往自然”……

往事說到這裏,黃道彰看到陳宥在微微搖頭,便問:“老夫有何事沒說明白嗎?”

“閣老與玉前輩深談一宿,絕無可能只是‘心隨所願,嚮往自然’這個簡單的結論,此結論晚輩尚有疑問,閣老是怎麼說服信王的呢?”陳宥道出了他搖頭的原因。

“老夫其實並未說服王上,因為王上沒有深究玉瀟揚離去的原因,”黃道彰捋了捋銀須,眼裏透出惋惜之色,“你可知其中原委?”

“信王竟沒有深究嗎?”陳宥有些吃驚。閣老放其離去,信王亦未深究,陳宥沉吟了一句:“難道是朝堂有負玉前輩嗎?”

不料黃道彰點了點頭,肯定了陳宥這不大篤定的猜測。

玉瀟揚被冠以“樂傑”,並非浪得虛名,此人善樂器,尤以琴、蕭見長。絕技是一人獨奏自創曲目“鳳棲梧桐”。此曲雖結合了琴和蕭的曲部,但玉瀟揚一人便能完成,他靈活的雙手或撥弄琴弦,或開閉蕭孔,傳神的演繹出熠熠生輝的鳳凰從九天之上盤旋而下,優雅的落在梧桐樹上棲息的畫面。

宮內樂師有效仿者,要麼無法單獨完成兩個曲部的演奏,要麼奏出的曲目疲於追趕旋律,讓聽曲的官員們直皺眉頭;讓兩名樂師配合,又少了一脈同心的神韻,空洞無神。

玉瀟揚憑此一曲成名,無可替代!

但煩惱也隨之而來,正因為玉瀟揚的無可替代,導致但凡有些節日慶典,使節往來,玉瀟揚都被點名出場,裝點門面。

他的本意是入仕之後,能潛心專研樂理,譜寫新曲,為襄國創造更多的傳世曲目,不料事實卻與其意願相去甚遠!當他發現自己被當成了一名尋常伶人呼來喚去之時,嫌隙漸生。

使其決意離開乾陵閣的導火索是一次招待胡虜使節的晚宴之上,被丞相李玄忠強留作陪。凜州出身的玉瀟揚,本就與當時欺壓自己的外族胡虜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聽聞此番晚宴是為胡虜而設,他已表現出抗拒之意,無奈主持接待事宜的丞相李玄忠命御林近衛將玉瀟揚視如珍寶的琴蕭都擺上了樂台,使其不得不從。一首成名曲演奏完畢,玉瀟揚便想離去,誰料胡虜使節竟聽出了其中玄妙,認出了玉瀟揚乃凜州人士,便向丞相提議,讓這個“昔日同鄉”一同宴飲。玉瀟揚自然是一口回絕。可李玄忠卻沒有替這位乾陵閣院士着想,而是壓低聲音,以威逼似的口吻說道:“老夫豈能容你一己好惡,損吾之顏面,罔顧國體!若是不從,便與你的寶貝道別吧!”

李玄忠話音剛落,幾名御林近衛便裝模作樣的上了樂台,抬走了玉瀟揚的琴簫。

看來丞相是早已熟稔這位“樂傑”的生平和心境,提前布好了局,迫其就範。

玉瀟揚強壓着不滿和怒火,悶頭飲酒,很快便不省人事,如願“被動”的離開了晚宴現場。

次日醒來,玉瀟揚的琴簫已然擺在床榻旁邊,但是多次的搬移,還是難免有些磕碰,幾道刮痕和凹痕清晰可見!而此時的玉瀟揚,已經沒有了怒火,因為他想明白了,他終究不屬於朝堂,不適合這官場逢迎,惺惺作態。於是,當日便寫下辭呈,表明了去意。

“真是可惜……”陳宥聽完感嘆道。

“確實可惜,可是他離去的理由,老夫實在沒有辦法強留,不如遂他心愿,還鳳於林,尋找屬於他的那棵梧桐。”

“玉前輩的離去,晚輩覺得並非閣老您的責任。”陳宥此時仍不明白何謂“曙光”一說。

“前因還沒說完,自然沒有後果。”黃道彰緊接着講起了“字傑”的往事。

這位“字傑”華墨衍的經歷,便頗有些爭議了。他不僅寫得一手好字,文章也是小有名氣。雖然華墨衍稱不上名仕,但在陵州與鈞州接壤的十里八鄉之間,“墨體衍文”的稱號流傳甚廣。其中“墨體”便是形容華墨衍的字,而“衍文”則是形容他的文章。

黃道彰邊說邊以指蘸水,在几案上臨摹起來。

身邊有這等文人墨客,十里八鄉的居民上門求字,書寫對聯是家常便飯;還有些居民,甚至讓孩兒上門學字!華墨衍倒也不推辭,本着傳播文化的態度,應教盡教。居民們也通情達理,不會白佔便宜,偶有些雞鴨豬羊,閑碎銀子,都變着法兒和借口,贈予這位“華先生”。

華墨衍這閑適淡然的處世,黃道彰自然是親自登門審查過的。所以當黃道彰向他發出入閣邀請,並表達出希望能將“墨體衍文”更大範圍的推廣出去之後,得到了他的欣然應允。

就在華墨衍步送黃道彰離開草廬之時,迎面碰上了一個俊朗的男人前來拜訪,此人衣着講究,整齊得體,雙目有神,步伐穩健;看到華先生正在送客,十分有禮的讓到一邊,並向黃道彰欠了欠身示以禮意。不遠處停着的馬車,也反映出這位訪客身份的不一般,並非周遭的居民。

黃道彰只聽到華墨衍稱其為“梅先生”,隻言片語間推斷出此人也算是向華墨衍學字的一名生徒。

既然主家有客到訪,黃道彰便婉拒了華墨衍的送行,登車打道回府。

華墨衍如約定的時間來到京城,正式加入乾陵閣。隨着環境的改變,上門求字的人從十里八鄉的居民變成了各級官員,華墨衍此後再也沒有感受到曾經那種淳樸的民風。取而代之的,是同僚之間看似隨意,卻難以拒絕的伸手討要:

“華院士的字蒼勁有力,神采飛揚,我府前正需要一副新對聯,還請華院士賞個墨寶。”

“華院士既然幫呂侍郎寫了對聯,不幫我也寫一副說不過去吧?”

“墨都磨開了,不如華院士順便幫我寫一幅‘家和萬事興’,讓我哄哄夫人開心吧!”

“我好不容易搞到了上好的硃砂,煩請華院士蘸筆,幫我寫幅鎮宅符,保佑一家老小。”

……

林林總總的要求令不善推辭的華墨衍應接不暇,迫不得已之下,他突然宣佈自己的墨寶要賣二兩白銀,按幅收取。華墨衍的本意並非是為了賺這二兩白銀,而是意在勸退絡繹不絕的“討要者”。這一招倒是有些成效,各級官員因為這高昂的價格,除非是出於公務上的必要,否則都不願自掏腰包付這些銀子。此舉一出,極大的降低了華墨衍被叨擾的頻率,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對他借名利斂財的怨言,漸漸在朝堂中議論而起。

議論多了,這不好的說辭便傳到了李玄忠耳朵里。身為丞相的他,豈能容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謀利斂財,而且動的還是應屬國庫的銀子!在搜集了多位官員的證詞之後,李玄忠決定親自會一會華墨衍,敲打一番。

“近期宮內有批字畫需要更換,聽聞華院士寫得一手好字,老夫慕名而來,想請華院士抄寫幾幅名句段落,重新裝裱一番。”李玄忠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

李玄忠原本擔心,以他丞相的身份相請,華墨衍會滿口答應,如此一來反倒不好進行下一步動作,可沒想到華墨衍雖然答應了,但並沒有因為他丞相的身份做出讓步:“丞相相請,臣不敢推辭,只是二兩白銀一幅,抄寫完成後再一併結算便好。”

“噢?二兩一幅?宮內所需的字畫也如此計較嗎?”李玄忠準備發難。

“許多同僚也是打着‘宮內所需’的名頭來向臣討要字畫,回頭卻掛在了自己府中,如若因丞相相請便壞了規矩,既失公平,也讓臣在眾人口中落下話柄。”

“可是據老夫所知,眾位同僚所購買的字畫,確實用於宮內,倒是華院士收取的銀兩,本應歸國庫所有,怎可私自收入囊中?”李玄忠丟出一本戶部的冊子,裏面記錄了各級官員購買字畫的條目,“華院士既已領宮中俸祿,又怎可中飽私囊,再攫私利呢?”

李玄忠話說到這裏,華墨衍已經明白了丞相此行慕名而來是假,興師問罪為真!“臣並未授意眾同僚動用公賬進行購買,此舉都是他們自發的行為。”華墨衍辯解道。

可李玄忠本就是來找麻煩的,哪裏會聽華墨衍的辯解:“老夫也並非捕風捉影之人,來見華院士之前,已進行多方的打聽查問,無一例外的稱華院士你借院士之名謀利斂財,有何可辯?”

“……”華墨衍自知強辯無果,只會越描越黑,深呼了一口氣之後,沉默無言。

“無話可說了?既入乾陵閣,便應謹守朝堂規矩,廉明台自會調查此事,望華院士日後好自為之!”李玄忠此行目的圓滿,拂袖而去。

丞相的突訪驚動了閣老黃道彰,儘管他知道華墨衍並非貪圖小利之人,可是面對眾口一詞的指證,他也無奈的連連搖頭:“此番休矣!”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大不了回到自己的草廬,回到那閑適淡然的環境裏去。華墨衍交給黃道彰一個錢袋子,裏面都是他在乾陵閣為眾官員抄寫字畫收到的銀子:“這個錢袋子,是您在草廬遇到那位梅先生贈予我的,他出手慷慨,誠心實意的向我學字。區區二兩銀子,我華某並沒放在眼裏,只是人言可畏,我怕是無法繼續待在京城了,還請閣老代華某歸還這些銀子,此後歸隱江湖,不問朝堂。閣老保重!”華墨衍向黃道彰拱手鞠躬,久久沒有起身。

後事安排妥當,華墨衍收拾細軟,連夜離開了京城。望着這位前院士離去的背影,黃道彰看到的是理想未能實現的遺憾和利益裹挾人心的蒼涼。

黃道彰當著李玄忠的面,把華墨衍交還的銀兩與戶部賬冊上的記錄逐條核對,分毫不差。而且華墨衍人已離開京城,李玄忠便下令不再深究。

“丞相,以臣之見,華院士並非故意謀私,而是……”黃道彰欲言又止。

“銀兩都裝在袋子裏,人證物證俱在,何以見得不是謀私?若不是我親自敲打,此人又怎會主動將銀兩交出?你身為乾陵閣閣老,院士失職,你也有審查不嚴,監督不力之責!我念你向來克己奉公,不追究你的責任,並不代表你沒有責任!”李玄忠的威壓徹底砸斷了黃道彰的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陳宥彷彿代入了華墨衍的角色,深呼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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