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你要給我寫信(2)

第十章 如果你要給我寫信(2)

當德內爾恢復清醒的時候,首先進入耳朵的,就是一個母親悲傷的哭聲。

他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頭頂是自離開法國以來便再也沒見過的電燈。他的下顎、舌頭和右手毫無知覺,顯然是被打過麻藥,低頭看看右手,那上面的繃帶打得非常規整。

德內爾提起力氣掀開被子,穿上自己滿是泥巴的皮鞋,向屋外走去。

“奶奶,郵遞員先生醒了。(西班牙語)”女孩抹去眼淚,輕輕碰碰抽泣中的祖母,後者垂着眼淚回過頭,在十字架前低頭祈禱的祖父也起身看着搖搖晃晃的郵遞員。

德內爾艱難地用僵硬的舌頭和口腔向三人致謝:“謝謝,先生,夫倫,還有佩德拉。(因麻木而腔調怪異的西班牙語)”

佩特拉的祖父和祖母對視了一眼,祖母再度淚流滿面,祖父也面露愴然之色,以悲傷的語氣用英語說道:“是我們該感謝您,郵遞員先生。”

德內爾什麼也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微微躬身以示哀悼。

“行了,別哭了。(西班牙語)”佩特拉的祖父笨拙地安慰着妻子,“戰爭年代嘛,佩特拉能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西班牙語)”

佩特拉的祖母取出手帕擦去臉上的淚水,啞着嗓子說道:“說真的,我可沒想到,國民軍里能有您這樣的好人。(西班牙語)”

德內爾看向了佩特拉的祖父,後者將妻子的話翻譯給他。德內爾聽了之後連忙搖頭:“我跟叛……國民軍……沒有任何關係,夫人。”

“那為什麼……”佩特拉的祖父十分不解。他將話翻譯給妻子,佩特拉的祖母也是一頭霧水:“不該是這樣的啊,先生,您在做完手術昏迷的時候,有個德國軍官來探望過你,還給你留了相當多的消炎藥。”

“是一個……年輕的德各……國中尉嗎?”德內爾反問道,雖然不知道沃爾特·馮·烏爾里希的兒子為何從前線跑到薩拉戈薩,但是德內爾認識的德國人中,可能出現在西班牙的就只有他了。

“對。”

“那是由於師……私人關係,女士。”德內爾正要補充道:我們不是一路人。但想到他在俄國的所作所為,便把話咽了下去。

什麼不是一路人,分明是烏鴉笑話豬黑。

想到這裏,德內爾嘆了口氣:“那麼,請允許我向你們告別吧。”

“您要去哪裏?”

“回家。”

佩特拉將他從絕望和崩潰中喚醒,而他又蒙受這些善良的西班牙人民如此多的幫助,再不珍惜生命未免太過分了些,德內爾是這麼想的。而且他這些日子一直沒空給郵局的同事們寫信,難免讓他們牽腸掛懷,尤其是薇爾莉特,那個姑娘十有八九會從法國一路找到西班牙。

嘛……儘管生活如此苦痛,良心(如果還有的話)在時代的衝擊下時時刻刻受到拷問,但為了那些關懷着自己的人,還是拼盡全力繼續下去吧。

“這怎麼能行?您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坐船會暈的。”佩特拉的祖父勸阻道,“您還是多修養些日子吧,這裏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的日子雖然比較拮据,但是多一口人吃飯也不是問題,再說了,這不是還有磺胺嘛。”

德內爾看到了桌子上裝在玻璃瓶里的一小堆磺胺藥片,理解了佩特拉祖父的意思:沃爾特的兒子給他留下的藥片實在是大大富餘,按照醫生所說的“每日一片”的用量,至少也能吃三個星期。

消炎藥哪能吃到那個時候?真吃三個星期,估計它的副作用就可以幫德內爾達到自殺的目的。所以如果缺錢的話,佩特拉的家人大可以去黑市賣掉一部分,畢竟在戰爭年代,能保命的藥品無疑是硬到不能再硬的“硬通貨”。

“不要緊的,我是法國人,坐火車兩天兩夜就能到家。我的家人肯定在擔心我。”德內爾固執地搖頭,態度非常堅定。

“那就明天再走吧。”見無法勸阻這位固執的傷員,佩特拉的祖父只好提出了折中的意見,“我有個朋友是薩拉戈薩站的列車調度員,明天我帶你去車站,買票也方便些。”

佩特拉的祖母在一旁說了幾句話,祖父深以為然地點頭,隨後對德內爾說道:“記得把葯帶上。”

“我只帶三片路上用的,其餘都留給你們,在法國消炎藥到處都能買到。”

是啊,畢竟法國又不打仗。佩特拉的祖父和祖母對視了一眼,感激地接受了德內爾這一好意,這些藥片對於德內爾而言可能就是幾個周的薪水,但是卻可能在不久的將來保全他們一家人的性命。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也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佩特拉的祖父向德內爾作出了邀請的手勢,“因為您現在不太方便吞咽,我們特意做了一些玉米糊,請來吃飯吧……”

老爺子停頓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笑:“看我們,居然一直沒詢問您的名字。”

“讓·德內爾·戴澤南,先生。”

…………

“讓·德內爾·戴澤南,嗯,與護照一致,把繃帶揭開點讓我看看。”

在國民軍士兵慵懶的目光下,德內爾將纏在頭上的繃帶稍微一挽,露出了病態的灰白色的臉。

“怎麼受的傷?”

“被布爾什維克暴徒襲擊,先生。”佩特拉的祖父替口舌極度不便的德內爾解釋。

“行,進去吧。”負責查驗的國民軍士兵將護照還給了德內爾,德內爾略一點頭致意,接過邊緣已經破損的護照塞進上衣口袋。

火車還有一個小時才能發車,佩特拉的祖父便帶着德內爾到候車棚暫歇,候車棚的柱子上貼着各式各樣的公告,大多是國民軍一日三變的命令和一些粉飾太平的宣傳單。佩特拉的祖父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理所當然地視而不見,但當他坐到了候車棚簡陋的長凳上時,才發現德內爾並沒有跟上來。

“讓先生?”佩特拉的祖父莫名其妙地回頭,卻看到德內爾對着一張公告怒目而視。他快步走到後者的身旁,只看了一眼那張公告,便魂飛魄散地要將其拉開:“請冷靜,讓先生,您這樣做太危險了!”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看上去乾瘦的德內爾卻絲毫沒有被他拽動,直到有叛軍士兵被這裏發生的狀況吸引,德內爾才後知後覺地收回目光,與佩特拉的祖父一同回到座位上。

佩特拉的祖父剛要鬆一口氣,只瞥了一眼德內爾就又倒吸一口冷氣:“你怎麼……”

“你是什麼人?(西班牙語)”

兩人回過頭,之間一個神色嚴肅的國民軍士官按着手槍站到了兩人的身後,德內爾聽不懂帶着西班牙語的南方方言,而佩特拉的祖父已經被嚇呆了。

見兩人毫無反應,國民軍士官拔出了手槍,左手則從德內爾的手中搶過那張公告,略微掃了一眼,他便知道這正是自己昨晚糊到牆上的眾多公告之一。內容無非是國際縱隊的兩個軍官被英勇的國民軍士兵處決,照片中則是兩個被砍下的頭顱——不消說,自然是那兩個國際縱隊軍官的。

“快回答我,你們是什麼人?!(西班牙語)”國民軍士官大聲質問着二人,他的部下聽到這邊的動靜,也紛紛提着步槍趕來增援。佩特拉的祖父惶恐地解釋了自己和德內爾的身份,在聽說後者是法國人之後,國民軍士官總算表現得慎重了一些:“給我問他:照片上的人跟他有什麼關係?(西班牙語)”

經過佩特拉祖父的轉譯后,德內爾思考了一會,才回答道:“我在巴塞隆拿見過這兩個人,他們攔下了要襲擊我的民兵。”

這個解釋當然是隨便編的,如果照實說的話,他跟佩特拉的祖父怕不是會被就地處決,但如果要他去詆毀這些真摯的戰士,他萬萬做不到。

“那你拿這張單子幹什麼?(西班牙語)”

“我沒想到砍頭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在今天。”德內爾的語氣還算客氣,但看向國民軍士官的目光簡直與看牲口無異。

“呵。”國民軍士官收起手槍,懶得做什麼辯駁,示意部下各忙各的去了。

待凶神惡煞的國民軍士兵離開之後,佩特拉的祖父長舒了一口氣:“你可真是嚇死我了。知道嗎?幸虧你是法國人,要不然我們倆今天最少最少都得去吃牢飯!”

德內爾歉意地低下頭,順便撿起了被國民軍士官隨手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的公報,同時向佩特拉的祖父詢問道:“共和軍的人也砍頭嗎?”

“我從來沒聽說過,可能也有吧,但共和國那邊從來不會把這種事到處宣揚,哪跟他們似的,砍頭好像還多光榮。”

德內爾神色冰冷,沉默不語,他將公告重新展開,赫然入目的是兩顆血淋淋的頭顱,頭髮稍長的那顆屬於亨利,另一顆屬於華金。

他和這些傢伙的確不是一類人——他充其量算是個人渣,這些辣脆分子根本就是畜生。

砍頭……這真的應該是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歐洲事情嗎?!

僅僅在十年前,世界各國愛好和平的人民還在巴黎為《白里安-凱洛特條約》(《巴黎非戰公約》)的締結而慶賀,怎麼僅僅十年過去,世界就變成了這副令人絕望的樣子!

不管怎樣,不管怎樣……德內爾的左手按住了顫動的心臟,既然已經決定要回家,繼續扛起這份艱難的責任,那就不能再做什麼不理智的事情。

就讓憤怒埋藏在心裏吧,它終將在戰爭中噴發。如今戰爭的陰霾早已遍佈歐洲大地,不是那些目光短淺的政客能用他們愚蠢到無以復加的綏靖政策所能掩蓋的:德國磨刀霍霍,意大利躍躍欲試,祖國昔日一手組建的“小協約國集團”已經四面楚歌……

“這不是和平,這是二十年的休戰。”

誰能料到,福煦元帥當年泄憤之語竟一語成讖!如果達拉第總理不能連同英國盟友迫使希特拉在蘇台德問題上收斂其擴張野心,那麼戰爭無疑將在今年爆發:距離1918年整整二十年!

“該出發了。”佩特拉的祖父小心翼翼地提醒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德內爾。

德內爾沉默地點點頭,最後檢查了有沒有遺漏的東西,隨後將那張國民軍的公告摺疊好塞進挎包的夾層里。他與佩特拉的祖父握手告別後,心事重重地登上了返回巴黎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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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羅蘭與自由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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