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4
“蘭芙蕖,那你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聲,問,“還是說,你在怪我抽他?”
沈蹊揚起鞭,馬兒又跑起來。
蘭芙蕖閉着眼,任由風聲獵獵穿過,宛若一把尖利的刀,颳得她臉頰生疼。沈蹊又捏着她的下巴,讓她睜開眼睛,讓她好好看一看眼前這片土地,看這風雪卷着黃沙,泥黃與銀白接連成了天。
“在京都,我是幼帝親封的襄北侯,在北疆,我是大魏將士的將軍。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他蘭旭觸犯了軍規,就要領罰。”
“我知道的,沈蹊,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蘭芙蕖應道:
“我不怨你罰我兄長,但我還是害怕。那天我坐在軍帳里,聽着鞭子聲,忽然覺得,我好像沒有完全認識你。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
一片雪從梅樹上飄落,染上少女眉睫。
淡淡的水光自她眉目間氤氳開。
“這幾日我很怕,我在來回想,兄長到底有沒有通敵,若是他沒有通敵,你這樣將他打得半死不活,我想我可能會記恨你。若是他通敵了,我……我反而不知,該如何再面對你。”
馬蹄聲緩了些,空中的飛雪忽然又落大了些,蘭芙蕖抬起眼。
“我好怕,沈蹊。我怕兄長卧床不起,更害怕這樣冷冰冰的你。這些天我來來回回地做着一個夢,我夢見你把兄長關在昭刑間,用鐵鏈、鐐銬拴起來……”說到這裏,她閉上眼,聲音裏帶了些顫音。
蘭芙蕖沒再繼續往下說。
再後面的內容,着實難以啟齒。
沈蹊將她的雙手用細細的繩鏈綁住,幽暗的牢獄裏,男人的眸光曖昧而晦澀。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醒來時,蘭芙蕖抱着被子,下意識地發抖。
她能真切感受到,那令人羞恥的痛意從小腿肚傳來,耳邊還有沈蹊的低喘聲。
還未回過神,她腰上又是一重。
對方的手落在少女腰際,狠狠地把她撈過來。蘭芙蕖不備,一下倒入男子懷中。
他的懷抱很寬大,很結實。
無邊的涼意卻從周遭彌散上來。
她怕他,畏懼他,從小便是如此。
沈蹊凝視着她,眉心微蹙。
看着少女別過頭,淡淡的雪霧在她眼中氤氳開。蘭芙蕖身形輕盈,宛若風中搖曳的芙蕖花。
他攥着馬韁的手緊了緊。
終於,沈蹊沉下聲。
“你怕我,蘭芙蕖。”
“因為你,我可以容忍他。別人都是三十、五十鞭子,他蘭旭只是十鞭。”
他的聲音發了些啞,似乎還摻雜了幾分質問。蘭芙蕖低着頭,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十鞭子抽不死人,三十鞭子,也許也抽不死人,四十八鞭子,可能還抽不死人。但落在背上,會很疼。”
沈蹊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
“蘭芙蕖,我是人,我也很疼。”
忽然有風從山頭吹刮而來,將他的聲音吹得極淡、極輕。蘭芙蕖一時未反應過來他這句話為何意,對方已然傾身吻下來。這一回他吻得極狠,這般劇烈的、鋪天蓋地的吻,親得她不知所措。少女下意識向後縮了縮身子,又被沈蹊大手抓回來。
對方咬着她的唇。
蘭芙蕖能從這個吻里,感受出男人濃烈的佔有之欲。他將情緒宣洩到了極點,將她狠狠地壓在馬背上。
少女唇上猝然一痛,下意識地蹬了蹬腿,這一腳卻讓馬兒受了驚,烈馬登時一抬蹄,又奔跑起來。
耳畔是颯颯的風聲。
沈蹊偏執地抓住她,將她的肩按着。
男人眉睫垂下,如小扇一般濃密纖長。他眼中似有翳影,情緒中也有酸意。只是再吻下來時,這眸光中忽然帶了幾分委屈。蘭芙蕖一激靈,緩回神思。
——四十八鞭,是何意?
沈蹊為何要這麼說?
她抓緊了男人的手臂。
不等蘭芙蕖細細思索,對方的吻再度落下來,飛雪漫天,他以吻封緘。
……
蘭芙蕖是在臨近黃昏時回的帳。
剛一回軍帳,立馬有人送來炭火、吃食、藥材。她坐在帳子裏,用桃花粉塗抹着脖子上的印痕,耳邊迴響起馬背上沈蹊的話。
他說,她不用害怕他,也不用去求其他人。
只要她開口,他什麼都可以給她。
說這話時,沈蹊神色雖是平淡,可語氣里卻滿是在意。
黃銅鏡中,少女執着骨梳的手微凝。
正出着神,帳前忽然閃過一道人影。隔着帳子,那黑影極淺,蘭芙蕖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了,她微微蹙眉——這身形,這背影,不是……兄長么?!
少女放下梳子,追出帳去。
她的腳步極輕,恰恰與蘭旭保持着一段距離。
起初,她本欲喚住兄長,問他這麼晚了還出帳是為何事,可轉念卻又想起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兄長挨了鞭刑,步子有些慢,幾乎是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咳嗽一兩聲。
蘭旭一襲雪白的袍,撐着傘,走在雪地里。
步履緩緩,看這方向……是朝北灶后的那片樹林走?
蘭芙蕖心一緊。
為何兄長在受了罰、知曉禁地不可入后,還要向著朝方向走?
她秉住呼吸,小心跟着他。
一瞬間,她緊張到了極點,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長似乎有目標般停在一棵樹下,緊接着,他緩緩蹲下身……
月色傾落。
打在蘭旭半張側臉上,男人垂下眼睫,眉目溫和。
他的手指修長,跟沈蹊一樣,骨節分明。只是兄長的手要更瘦一些,這愈發襯得他指尖微尖,愈發瘦削。
蘭旭蹲在一棵樹前,伸出手,開始刨地上厚厚的積雪。
蘭芙蕖藏在另一棵大樹后,樹榦粗壯,恰恰將她嬌小的身形蔭蔽了個牢實。
她微側着身,震驚地看着這一切,緩緩捂住了嘴巴。
兄長在做甚?
他為何冒着大雪,在此處刨坑?
——蘭芙蕖,你兄長可能是義邙的姦細,北灶邊的樹林離義邙較近,他可在此處向敵軍傳遞情報。
忽然,一個大膽的想法自她心底橫生。
都說君子遠庖廚,先前在蘭家,兄長几乎從不踏足后廚。
為何到了北疆,卻來到北灶間當了廚子?
除去軍卒的打壓,還有一個原因。
這片樹林,離北灶間最近。
他若有意與義邙人私.通,此處最好傳遞情報。
一想到這兒,蘭芙蕖渾身發冷。
她咬着下唇,手指嵌入掌心,強迫自己清醒。如今她親眼所見兄長在樹下埋東西,這一步踏出去,要麼她揭發兄長、告訴沈蹊蘭旭通敵叛國;要麼,她可以當做無事發生、什麼都沒看見,今天夜裏也沒有來過這麼一遭。
蘭芙蕖的呼吸發著抖。
但無論是感情或是理智,都無法讓她選擇後者。
在這種節骨眼上,她不可能偏袒兄長,任由他將情報傳遞出去。這不僅是背叛沈蹊,更是背叛整個魏都。
蘭芙蕖深吸了一口氣。
忽然有積雪從樹頂砸下來。
“啪嗒”一聲,不偏不倚地墜落在蘭芙蕖腳邊,引得兄長正刨土的手一頓,警覺地望了過來——
被發覺了。
蘭芙蕖閉上眼睛。
她果然一做壞事,就笨手笨腳的。
看見小妹,蘭旭的手亦是一頓。男子面色憔悴,眼底卻未有多少被抓包的心虛。他站起身,將手指上的冰與泥拂去,尾音微揚:
“小妹?”
蘭芙蕖踩着雪,走過去。
“你怎麼也在此處?”
蘭子初的神色看上去只有訝異。
即便是此時此刻,他眸光仍是溫和冷靜的,沒有被原形畢露的慌張與惱羞成怒,相反的是蘭芙蕖,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兄長。”
月影之下,少女一雙烏眸清澈。
“您在做什麼?”
男人腳邊是一抔刨鬆開的土。
鬆軟的泥土裏,隱約露出木匣一角。
蘭芙蕖目光灼灼,盯着那“贓物”。
“兄長,這是什麼?”
蘭旭也低頭看了那東西一眼。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乾淨的帕,將手指上的污漬擦乾淨,而後彎下身、將匣子拾起。
動作平穩,神色極為自然。
“小妹。”
蘭芙蕖心中隱隱有戒備。
忍不住往後躲了半步。
見狀,蘭旭便笑:“你不會以為我在藏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聞言,她一時沉默。
男人手指凍得發紅,輕輕將匣子打開。眼見着,方方正正的木匣子裏,放着些銅錢。蘭芙蕖微微蹙眉,下一刻,便聽見兄長一聲嘆息:
“這是我這些年在北疆攢下的積蓄,雖不多,但我想着新春將至,我將這些銅錢取出來、給你與二妹買些小東西。”
他的聲音溫柔,帶着淡淡的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