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十四章(院試三)
楊思煥說話的語氣和緩,周威倒不笨,聽出她話裏有話,當即沒好氣地回:“多謝關心,我也想好心提醒你一句,院試可不比縣試,才不管你年齡大小,考的都是一樣的題,到時候可別哭着回家。”話里話外滿是嘲諷之意。
楊思煥聞言沉默不語。與明清時期相似,犁朝有不少地方為了區別對待不同年齡的考生,分設兩套題,規定十五歲以上的人做“已冠”題。
楊思煥今年十四歲,縣試答的是“未冠”題。
起初這個規定是為了照顧和鼓勵年少的學子而設的,然而卻叫很多中年人鑽了空子。
楊思煥縣試時,左右隔壁分別坐着兩個考生,左邊的大嬸看起來滿臉滄桑,少說也有四十齣頭,右邊的那位看起來也有二十好幾,但她們都和楊思煥一樣,答的都是難度相對較小的“未冠”題。
曾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童生,在考了三十多次縣試之後寫了一首自嘲的詩:
“縣試歸來日已西,老妻扶杖下樓梯。牽衣附耳高聲問,未冠今朝出甚題?”
即便考的是“未冠”題,楊思煥縣試時差兩名就要坐“紅椅子”了,所謂“紅椅子”就是縣試的末名,發榜時用硃筆寫名。
如此也難怪周威會看不起她。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楊思煥也不是以前的楊思煥了,眼下她只想好好睡一覺,不想和那貨爭辯什麼。
她冷靜下來好好想了想,和周威做室友做了三年,清楚這貨是屬驢的,要是直接叫這貨小點聲怕是會起反作用。
片刻后,楊思煥爬起來把《大學》帶進蚊帳里,端坐在床上開始低聲吟誦:“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
念到這裏,周威轉過頭來寒聲道:“大半夜的,你這是在做什麼?”
楊思煥答:“我覺得你說的對,你一個堂堂府案首都在通宵複習,而我縣試考成那樣,哪還有臉休息。”她頓了頓,滿臉愧疚的問:“是我聲音太大吵到你了?抱歉,那我小點聲好了。”
周威一時語塞,嘁了一聲:“隨你…”
楊思煥看着那貨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揚,繼續小聲讀下去。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
“停!”周威道,“我想睡覺了,你能不能放心裏默讀?”她說著就收拾了東西,躺倒在床邊。
楊思煥果然住了口,合起書去吹了油燈。周遭漆黑一片,楊思煥很快就酣然入夢了。
…
第二日天不亮楊思煥就被周威收拾東西的動靜吵醒,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睛,也開始收拾。
一切打點妥帖之後,楊思煥拎着筐笆提步向貢院去了。今日初試,試八股文一篇、貼經十道。所謂貼經,就是挖去四書五經中部分字句,要考生填寫挖去的部分,考法很死。
天蒙蒙亮時楊思煥到了貢院門口,入口處已然排了好長一隊,人人一手提筐、一手持冊,挨個接受檢查。
犁朝科考檢查向來嚴格,院試中一旦有考生被發現舞弊、代考,就要當眾受鞭撻,不僅作弊者自己倒霉,與之結狀的考生當年的考試資格也會被取消。
前面的人進去之後,輪到楊思煥,三個穿公服的人把她圍住,其中一人翻筐笆、一人負責搜她身。
另有一人取了《形貌冊》,目光來回遊盪在楊思煥與冊子之間,良久才道:“嗯,沒問題,進去吧。”
說完給她發了一張紙,上面畫著幾排密密麻麻的格子,這便是“座號便覽”,便於考生快速找到自己的座位。
進了貢院右拐,看見一條狹長的甬道,甬道兩側皆是以石板相隔的格子間,這便是號舍了。
每排號舍編一個字號,用《千字文》編排。
楊思煥低頭看着自己的坐號,再看那張圖紙,登時寬心了許多。
還好沒分到“底號”,“底號”是廁所旁邊的號舍,沿着甬道走到底就是廁所,在那樣臭烘烘的環境中坐一天,她想都不敢想。
楊思煥往自己號舍走去,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她一下,她回過頭,原來是方仕林。
“喂,你是幾號?”方仕林問。
“天貳拾肆。”楊思煥指着不遠處的號舍說道。
方仕林“哦”了一聲,又道:“你給老子瞧瞧,這個‘地伍拾玖’在哪裏?”
這時有巡考人員過來,訓道:“你們兩個在這磨磨唧唧幹啥呢?還不快去對號入座!”
方仕林當即臭着張臉,做出要抬杠的架勢,楊思煥立馬把她拉走。
她知道這廝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開口閉口都是“老子老子”的,三兩句話就能把巡考官惹毛。
楊思煥把方仕林扯到一邊,低聲道:“你順着甬道走下去,廁所旁邊倒數第二個就是五十九號。”
那廝問言擰眉道:“啥?要老子在廁所旁邊待一天?這叫老子怎麼吃飯睡覺?”說著就把考箱塞給楊思煥,“不考了!不考了!”
楊思煥抓着方仕林衣角,忙道:“這裏豈是你說來就來、想走便走的!別忘了,你是和我結過狀的,不要害我!”
那廝怔了怔,冷哼一聲拂開她的手,道:“爹爹的,真沒意思,開玩笑都看不出來。”
楊思煥這才鬆了口氣,這廝當真走了那就是違規,連同她也要受牽連。
方仕林又道:“你最好給我好好考!要不是看在那破狀子的份上,老子立馬就走了,哪用得着受這種窩囊氣!”說完伸手道:“考箱給我。”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號舍里幾乎都坐滿了人,共十多排號筒,每排六十間號舍。
孔孔伸頭,房房露腳,場面十分壯觀。
號板上都擺好了筆墨,說不緊張是假的,楊思煥取出事先備好的笤帚,將號板打掃了好幾遍,萬事俱備,就等答捲髮下來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貢院裏並排走來兩個穿官服的人。
兩人一進門,號舍就全然沒了聲響。
兩人緩步踱到號舍前方的桌案前,其中年老的大人先開口,道:“汪大人請。”
年輕的那位回:“您先坐。”
官場上同級之間謙讓很正常,但從這兩位大人的官服來看,年長的品階至少比年輕的那位高出兩級,況且她又是長者,按理來說沒必要如此謙讓。
犁朝以左為大,最後年老的那位坐在左側,年輕的大人落座右側。
楊思煥記得柳夫子說過,新來的學道姓汪,方才聽她們二人對話,想必年輕的那位就是汪學道了。這樣說來年長的那位應當是徽州知府。
提督學道來自翰林院或者禮、吏二部,但品階一般不會高於五品。
汪學道身着墨綠色補服,看起來不過三十上下,眼神卻比那位知府大人還要深沉幾分,落座之後便不動聲色地開始審視四周。
片刻后扭頭向身邊的人道:“時辰已到,開考。”仟韆仦哾
“是。”那人拱手退下了,很快又帶着幾列小吏從兩邊游廊過來,她們步伐一致,人手一個托盤,裏面放着一摞紙。
她們依次走到號舍跟前,為考生分發試卷與答題紙。不一會兒試卷就發好了。
楊思煥拿到試卷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答題紙,看看上面刻好的紅線格是否清晰,若不清晰必須馬上申請調換,又檢查了試卷,都沒問題她才開始寫名字,準備閱題。
看過文題,她突然端坐起來,“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
這句話語出《中庸》,她印象極深,她來這世界的一個月裏做了五六次相同的噩夢。
夢到自己坐在號舍里,看着試卷上的八股文題,怎麼也看不懂,醒來總是驚得一身冷汗。
連題目都看不懂那還考什麼?她醒來越想越怕,就硬着頭皮去找趙夫子問《四書》中語句的釋義,趙夫子看她的眼神總是像看朽木一樣,久而久之她就改問柳夫子。
她就曾問過這句,柳夫子給她解釋之後,要求她就這句話寫一篇八股文,寫完之後夫子又給她改了一遍,她就把那篇當範文背熟了。
楊思煥提筆的手忍不住顫抖着,幸福來得太突然,她只覺得口乾舌燥,緩緩舉起手來:“我…我想如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