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太監只隱約記得剛進宮那會兒,似乎聽人說朝房在西面,當下卻已經顧不得許多,着急忙慌往外走,一心趕緊尋那周大人來複命。

方才劉翁下過令,小太監才要出門,就被人攔住盤問去向。

這是先祖皇帝定下的規矩,這個規矩起因於一件荒唐的往事。

當年先祖皇帝的某位不得寵的側君受過一次寵幸竟有幸懷了龍嗣,這簡直是祖墳上冒煙的好事。

可惜他生產時昏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就變得瘋瘋癲癲,總是哭個不停,一口咬定自己原生得是皇女,但是那孩子卻在他睡了一覺之後就被人換成男孩兒。

在他看來,身邊的人都是姦細,草木皆兵,他看誰都覺得對方要害自己。

而先祖皇帝年愈不惑方打下這片江山,是出了名的勤政明君,晚年精力有限,便很少過問後宮之事。

加之她的子女眾多,毫不誇張地說,其中不少平庸的兒女她都不定能叫得出名字來。

因此當時那位側君的事被人壓住,絲毫沒有驚擾到皇帝。最後那位哭訴無門,終是鑽了牛角尖,放了把火,將自己連同身邊的宮人一同燒死在宮中。

事情鬧大之後,皇帝雖覺得荒唐而不願多理,但為了安撫那側君的族人,便定下了這麼一個規矩:此後大犁後宮中皇嗣誕生之際,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隨意進出內宮。

這個祖制一則可以保障生產的順利進行;二則可以保證皇族血脈的正統。

況且帝君乃當今陛下的嫡夫,地位非同一般,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將來的儲君,甚至是未來的帝王。因此不止是帝君的芳華殿,就連半個後宮都是戒備森嚴。

小太監被限了足,又不想殉葬,當下折回偏殿,抖抖索索跪到劉翁面前請示:“小人斗膽,望翁翁准許小人去一趟朝房。”

劉翁呷了口茶,拿腔拿調地眯眼道:“這會子功夫,去那朝房做什麼?”

“回翁翁的話,正是受帝君口喻。長皇嗣降生,事關未來儲君,恰逢陛下不在此處,倘使內史提筆記下,將來呈予陛下看過,芳華殿也好有個交代。”

劉翁聞言面色微變,轉臉看了一眼裏頭的人,心道:“真是沒了體統,自己懷得是什麼孽世禍根,也敢妄想留下來。倒是曉得留它不住,卻想了這麼一出。將那勞什子史官帶過來,想把這樁醜事抖出來,是要魚死網破不成?”

“翁翁?”小太監見他遲遲不應,恐耽擱正事,復磕頭,“請翁翁示下,可否去請太史府的周大人來?”

“什麼周大人李大人?終歸也是女子,如何能進這芳華殿?”

小太監回:“是男史周大人。”

劉翁心道好熟悉的一號人,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左右話都說到這份上,已沒有了回絕的餘地,他便道:“帝君說得正是,你便速速去請他來。”又向左右囑道,“再派幾個人去回陛下和太帝君的話,裏面的也妥帖些,務必保證父女平安。”

下面的人皆應了“是”。

次日天未亮,帝君產女的喜訊已傳遍整個皇城。

天快亮時,朱承啟開始更衣,為回宮面見閣臣做準備。陸公公一面為他系玉帶,一面低聲說:“芳華殿來了消息,子時帝君已順利產下長皇女,這會兒芳華殿的小宮人已然侯在外面,正等着向陛下道喜。請陛下示下,是否讓她們現在過來?”

朱承啟只是淡淡地“嗯”了聲,“叫她們進來。”

待那兩個小宮人進來之後,朱承啟兀自說道:“帝君誕育皇女有功,理應封賞,但他妹妹陳少將軍,朕實在是頭疼。”

朱承啟望着陸公公似笑非笑:“近日屢屢有言官檄文參得全是她在軍中的惡行,陸直,你說朕該如何是好?”

殿內燭火通明,橙黃的燭光下,年輕的帝王蹙着眉頭,縱然看起來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卻施予眾人沉沉的壓迫感。

陸公公知道這話哪裏是說給他聽的!自不好說什麼,討那些沒趣,只訕然道:“陛下,臣不好妄論。”

來道喜的兩個小宮人進門時滿面紅光,出去時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各自領了賞銀匆匆復命去了。

岷王朱文禎的傷勢其實無礙,不過是小女孩兒貪玩,上馬時扭了腳脖子,朱承啟由着她任性就在王府附近的行宮陪了她一夜,這會兒天要亮了,便要趕回宮去。

歸途不遠亦不近,朱承啟支肘閉目養神,不留神竟睡著了。

他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見永宣帝叫他背書,書背到一半,就想不起下半句,一時不敢抬頭看母皇,乖乖伸出手來,戒尺遲遲沒有落下,卻聽他母皇關切地笑道:“是太累了嗎?”

夢裏朱承啟還是青澀的少年模樣,他錯愕地抬起頭,觸到母皇柔和的目光。

“朕走之後,將所有的事情都留給了你,是不是很累?”

夢裏仍舊崩着弦,朱承啟未敢抱怨。

“陛下,殿下怕您失望,是一直很用功的。”朱承啟轉過頭,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首輔,他的姑姑。

是了,曾幾何時,她也站在他身後維護過他。

只是首輔也好、父親也罷,她們從未真心關心過他,不過是將他當作墊腳石罷了。永宣帝駕崩之後,這齣戲也就到此為止。

當刺眼的晨光照進車內,朱承啟醒轉過來。

原來是夢,果然是夢。

錯卯時分,皇帝來到芳華殿,看過新生兒之後,又親自為她挑了衣物方離開。

帝君醒來時,聽說朱承啟來過,那兩個去行宮報喜的宮人也來回話。

“陛下果真這樣說的?”

兩個宮人面面相覷,后道:“是。”

帝君聞言臉色煞白,半晌才回過神來:“周大人呢?”

“回君上的話,周大人回太史府應卯了。”

帝君道:“你去侯着,等他得閑,立刻請他過來見我。”

宮人應是,當即退了下去。

......

太史府位處皇城之南,分設左右二史。左史隨侍皇帝身側,記錄皇帝言行,又稱起居注史官;而右史負責編修前朝官方歷史。前朝時,太史府隸屬翰林院,犁朝之後,便將其與翰林院分割開來。

新皇即位后,又添置了男史官,此舉前無古人,內閣多次阻攔無果,新皇雷厲風行,還是頂着壓力將男史引入太史府。

男史的入駐,主要是為了彌補後宮起居注的缺失,名義上如此,精明的人觀破當今宮中局勢,不難知曉男史其實是皇帝牽制他父君的一枚棋子。

幾位閣老很快看穿這一點,她們雖各懷心思,卻多半都不贊同太帝君干政,漸漸也默認男史的存在。

正是晨霧瀰漫的早晨,太史府北院,史官們統一穿着素白的官服,有條不紊地抱着史籍穿梭在幾個閣樓之間。太史府規模宏大,或有兩個舊識相遇於走廊,也只是客氣地點頭致意,然後匆匆一別,各忙各的去了。

然而自幾個月前,那個不知從哪憑空冒出的周姓男史踏足之後,太師府不論男女官,難免都有了看法。

本來女史就不願與男子共事,嫌他們見識短淺,墮了同行的風骨,尤其是那個比女子還要生得高大的男史,才進太史府,就很受太史令的倚重。

別的男史因常駐後宮,所有人共用一個公房,偏那個周大人,一入太史府,太史令就單獨給他辟了個書房。這是右史都沒有的待遇。

太史令對周大人的優待遠不止這些,一時引得男史側目,女史憤恨。於無人之處,酸澀的讀書人之間不禁有了閑話。

這日周世景才從後宮回來,負手走在廊廡上,聽見茶水間有人在議論他。他卻並未理會,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

“周大人。”

他回過頭,見來人是太史令長孫大人的部下司墨,就跟着他去見了長孫大人。

司墨將周世景引至長孫大人的公案前,遂自行退下了。

坐在公案前的,是一個幹練優雅的中年女人,她的年紀不大,卻已坐到了一府之長的位置上,將來前途不可估量。她便是周世景曾在北平的長官,也是當今的太史令長孫大人。

長孫大人此時正在沏茶,好像在等貴客的來臨,看到周世景,便含笑讓坐:“世景來了,坐下吧。”

周世景注意到諾大的公房裏,再沒了其他人,想必長孫大人有秘事要同他商議。早在北平時,他就曾替她代筆寫過幾次東西,他已然習慣。

公案兩側分設八座交椅,他便撩袍在下首離案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

長孫大人站起身來,“世景,你我是舊識了,不必拘着。”說著話,將新沏的茶水擱到他的手邊,又順手將門關上,不經意走到周世景身側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周世景的側臉道:“面若秋水,筆似龍骨,幾年不見,你如何就像酒釀一樣,越發香醇了呢?這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你這般的男子了罷。”說罷,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道:“你看我如何?”

話中意味明顯,這是要周世景做她的情人。

周世景眼中滑過一絲鄙夷之色,卻是面色如常地站起來:“早聞大人的茶藝了得,今日得嘗果真名不虛傳。只是下官公務繁忙,若無它事,這就先告辭了。”

說罷拱手要走。

“且慢。”

周世景足下一滯,聽身後的人嘆道:“你跟了我,只管在家做你的貴公子,要什麼榮華沒有?何必屈在這女人堆里。”

周世景沒有回頭,心中已有了不耐,只淡然回她:“周某隻當大人喝醉了酒,今日之言從不曾聽過。”語畢就推門要出去。

“你可要想清楚,你的小女人自身難保,如今只是一個前途盡毀的知縣。恐怕這輩子都不能回京了。”她頓了頓,從鼻子裏嗤笑一聲,“周大人真的不考慮重新找個出路,執意守活鰥不成?”

周世景轉過身來,低頭看了她一眼,轉而不屑地望向旁側:“前途?拿着別人的筆墨討來的前途,大人,您如何能在它正主面前炫耀得出口?”

“你這是在威脅本官?”

周世景嘴角上揚,漠然道:“誰執意找下官不痛快,下官亦沒好耐心對她。”

“你...”

長孫大人摸爬滾打多年才升了太史令,一時間沒得好處。看周世景一貫溫和少言,從前叫他代筆他也從不推脫,錯以為他就是個好把控的,又見他的小妻左遷遠任,愛他的才華橫溢、俊逸脫俗,遂動了歪心。不曾想他竟是個硬骨頭,只越發覺得可惜了。

方才說話的功夫,帝君的人已經侯在太史府外。周世景甫一出門,就被叫走了。

只見他面上仍是恬淡平和,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倒是帝君那邊,就快要等不及了。

......

“君上,周內史已在殿外。”

帝君在小太監的攙扶下,慢慢爬坐起來,低聲道:“請他進來。”

周世景進內殿,隔着屏風行了一禮。

帝君陳涵側過臉,看到竹石屏風後頭那個竹影一樣清正的輪廓。

“弘哥哥,果然是你。”

周世景應聲抬起頭來,目光微爍,聽對面的人繼續道:“總有人說你還活着。”

帝君陳涵是陳老將軍的嫡長孫。

陳老將軍同周世景的祖母老周大人年輕時一起追隨先祖皇帝,二人年輕時政見不合,是死對頭。

無奈周自橫偏喜歡上了陳家的養子,還生下了周世景,兩家後輩多有走動。

陳涵小時候還總愛跟在周世景這個表哥後面,成日跟着他“弘哥哥弘哥哥”的喊。

周弘是周世景的乳名,母親死後,就再也沒人這樣喊過他了。周家出事的時候,陳涵已有九歲,但周世景知道,他今日將自己找來,絕非只為了敘舊。

“殿下是如何認出臣的?”

帝君笑了笑:“是陛下。”

“陛下?”

“陛下知道你是周大人兒子的那日,我便知道了。”陳涵的目光投向空虛處,“我身邊有他的眼線,他的身邊自然也會有我的人。”

如此坦白相告,周世景一時語塞,卻不知道,屏風那頭,陳涵亦是強打着精神同他說話,實在沒有拐彎抹角的力氣了。

“弘哥哥,我服了葯,就要不行了。”說話時,陳涵的上唇微癢,伸手去摸,是鼻血在流,他道:“哥哥,你自幼便與其他人不同,將來是能成大事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看在兒時的情份上,你能救救我的孩子嗎?”

周世景怔了怔,起身繞開屏風,果然見帝君軟坐在玉石鳳榻上,臉上沒了血色。他忙去握住陳涵的手:“究竟怎麼回事?”

陳涵靠在周世景肩頭,望着不遠處搖籃里熟睡的嬰孩:“孩子是姜杳的,我知道不該生她,但姜杳戰死,我於心不忍…”

姜杳是前任禁軍統領。

周世景饒是持重,亦被這話驚到了,沒奈何地皺眉:“真是天大的膽。”

“我只是想在她出征前再見見她,只當是告別了,沒曾想就有了這孩子。”

周世景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陛下知道嗎?”

帝君苦笑着搖頭:“他根本不在乎…他眼裏只有權和名,其它的,他根本不會在乎…我原本還以為他至少對小楊大人不一樣…...後來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心,那個人,他根本就沒有心。”

周世景清楚陳涵前一句中未竟的意味。他亦早就看出來,陛下確實將思煥當作棋子。但也只有他察覺到,或許陛下並非真正的無情,否則他不會讓陸公公親去刑部觀刑。

周世景看過思煥的傷,才曉得陸公公觀刑,這表面上是例行公事,實際上若不是有公公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更是有恃無恐、不知收斂,思煥恐怕當場就死在刑部了。

不過他只是沉默着,聽陳涵繼續說:“我一個將死之人,怕它什麼,有一說一,非要帶到土裏不成?太帝君一心偏向岷王,實在偏心得厲害,自陛下登基后,他就總想着攬權,也不愧是親父女,兩個人一個賽一個的狠,大概曾發生過什麼,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在太帝君那裏,說是一起用膳,卻總只是坐一坐,從不見他動筷子。太帝君送去的吃食,陛下也從來不敢碰。這宮裏面,可是熱鬧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的頷首,這些事,他倒是知道一些。

陳涵說到這裏,扯了扯嘴角繼續說:“弘哥哥,你是陛下欽點的內史,在你面前,太帝君行事多少也要顧忌一些。昨夜若不是叫你來,太帝君便沒了忌憚,大概孩子也不可能出生了。如今孩子出生了,還是個女孩,咳咳咳…”

周世景替他順了順背:“慢慢說。”

帝君搖頭:“再不說,就來不及了。陛下知道我有了孕,並不見氣,我原以為他是怕被天下人取笑,才不發作。後來才明白,他真是好算計,總是縱容我妹妹在軍中的行止,我妹妹年紀輕,哪裏懂這些,有了陛下的縱容,就越發的淘氣了…他早就想好了,等我把孩子生下來,若是女孩,不日便以言官檄文為由,從重處置我妹妹,目的便是收回陳家半數的兵權。他知道以我母親的性子,若是在從前,定不會好說話。但我誕下了長皇女,陛下便會在收兵權的同時,將立儲的事提上日程。如此一來,我母親反覺得受了大恩,為了長遠利益,自會親奉兵權,再也沒了二心。若是男孩,倒簡單了,他繼續縱着我妹妹就是,就等着她一錯到底、釀成大錯再無挽回的餘地,那時候不止是兵權,陳家的運數也走到盡頭了。”

帝君說著話,周身發顫,抬眼望着周世景:“弘哥哥…你如今也是做父親的人,也知道這當中的艱難罷。”

此言一出,倒使周世景無端端憶起當初郎中一個勁向他說“恭喜”的時候,驚愕之餘,更多的是喜悅與感動——即便永遠不會和那個人在一起,也不能相見,卻何其幸運有了和她共同的孩子。

那一刻周世景才體會到,自己並非不曾孤獨。

“只有你能幫我了,弘哥哥。”

周世景一嘆:“事到如今,我如何幫得了你?”

“若真如我方才所推斷,陛下在收了我陳家半數兵權之後,那孩子就漸漸失去了利用價值,就算陛下不殺她,太帝君也不會留着她…”一言未竟,陳涵忽然吐了口血,一時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最後他用儘力氣,從枕邊摸出一瓶葯:“等大勢已定,給那孩子服下這葯。”

周世景接過瓶子,上面還帶有血跡。

“這是?”

陳涵闔目,渾身發顫不答話,只是一味地求周世景:“弘哥哥,唯有你能讓我放心。我的孩兒就交給你教導了,求你教她做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但請不要告訴她,她有一個軟弱自私的父親…”

周世景復問:“這是什麼葯?你不說,我不會幫你。”

陳涵閉了閉眼睛:“她會瞎…”

可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活下去。

周世景有了慍色,當即將葯原樣還回:“你還有什麼話想要和家人說的?”

陳涵搖搖頭。

周世景便就此告了退。

他的反應在陳涵的意料之中,但陳涵沒再強求,因為他相信,周世景能保住他的孩子,也一定會保住他的孩子。

有些人看起來淡漠,卻最是溫和周全,周世景就是這樣的人。

半個月後,帝君薨世,謚號孝懿。多年之後,後世所攥的《大犁孝懿帝君傳》稱其為病逝,也有野史指出他是被毒殺。究其確切原因,卻是無人知曉。

只是可憐了芳華殿的一眾宮女太監,按照祖制,不論親疏,皆逃不過殉葬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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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首輔養成記(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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