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九、聖人歸天
過了不久,又到一處要緊地方。派斥候打探之後,知其守敵也屬女神山,便遣人前去秘密接觸。不想接觸過後才知,此處守敵大半皆是先前夾口守敵。原來,眼見隊伍走遠,已沒了威脅。夾口守敵便自棄了夾口,分頭經幾條小路後撤,先於隊伍到了此處地方。先前既然已放過了,眼下便不再阻攔。撤回明處守備,讓出大路,又一次放隊伍緩緩通過。
過了這處夾口,之後又陸續遇上另外三家守敵。倒還真如貪狼星君所言,接觸過後便知皆可買通。不過,那三家比之女神山都還弱得許多,更不消與浮空山相比。所以,談出的價碼也低得許多,三家先後加一起也就給了四分之一的收穫。因沒了這四家阻攔,又再未見到浮空山之敵,故一路上走得甚是順利。待踏入中腹地界之時,算來竟比預想困難之際富餘了快兩日。得知這一消息,眾人自然高興。唯獨貪狼星君不動聲色,只將枚泉及幾個大隊指揮請到一處,叮囑務必小心這富餘出來的一兩日。
枚泉知其不會無端提醒,立刻問道:“師先生,可是看出哪裏不對勁了么?”
幾個大隊指揮亦同聲說道:“還請師先生說透些。”
貪狼星君抬手止住幾人,然後說道:“這一兩日的富餘,我能算得出,浮空山也能算得出。此乃我之富餘,亦是浮空山阻我之富餘。浮空山那邊明明可用上這富餘來阻我,然一路之上竟未見其一人,拱手將富餘讓與我。此間怕是另有蹊蹺,不得不預作防備。”
貪狼星君停下話,待幾人大致想明白后,又說道:“我曾設想過,其或是陡然生出內亂而無暇顧我。然五盟以浮空山為首,浮空山若亂,則另四家必隨之亂。可四家觀之皆無甚亂象,由此可知浮空山未亂。亦設想過,其或是欲用這富餘去做別事。然興師動眾進到這靈封谷裏面,所求無非是各處收穫。而在一兩日之內,可來回的距離就那麼些遠。依浮空山的狀況來看,縱是方圓內有幾處收穫,也不須所有人一齊去採運,合該空出不少人手來。那麼,這些空出的人手去了哪裏?”
將貪狼星君的話捋了幾遍,枚泉問道:“那師先生之意便是不論如何,都該見到浮空山有動靜?”
貪狼星君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浮空山此行所圖無非兩件,一是採運收穫回去,二是殺傷乃至滅我。眼下其分明有餘力兼顧兩者,卻不見有動靜。倘是其有意引而不發,而我卻未加提防。待其突然來襲之時,恐將大難臨頭。”
話是有理,可枚泉卻疑惑道:“師先生,這些話為何不當面說與總管聽?”
貪狼星君擺了擺手,似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反問道:“你並非不懂察言觀色,真就不解其中原因么?”
枚泉自然明白話中之意,抬眼看了看幾個大隊指揮,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總管雖心中與先生有隙,然畢竟還是一直在聽先生的話,不至於忽然間便棄之不理。”
幾個大隊指揮聽了,有勸貪狼星君寬心者,亦有出言不忿者。貪狼星君抬手虛按住幾人,輕嘆了一聲,接著說道:“先前願聽我話,實是為情勢所逼,不得不聽,才勉強聽得。可眼下出谷在即,更手握一兩日的富餘,看似進退有餘。倘吳總管自覺再無要命危險,其還願逼着自己來遷就於我么?”
道理不難明白,聽者自是無話可答。一大隊指揮卻忽然開口,問道:“師先生將我幾人召集到此,應不是只想提醒這一道,是否還有別事要說?”
貪狼星君看向一大隊指揮,忽而笑了笑,說道:“主要是為提醒。只是因還有一事,故只得先提醒於你等,再由你等擇機提醒吳總管幾人。”
三大隊指揮性急,忙問道:“還有何事?”
貪狼星君抬手指了指天,又看了幾人一眼,緩緩說道:“時辰到了。”
小隊紮下營后不久,中央營帳那邊便將鄔憂喚去。戌甲獨自將小隊察看了個遍,又過去好一陣子,鄔憂才回來。戌甲心生好奇,問道:“是有什麼事么,怎地去了這麼久?莫不是貪狼星君又與你等一干指導使座談交心么?”
鄔憂卻搖了搖頭,面有疑惑地答道:“非是貪狼星君,而是被吳珠鑒召去的。”
戌甲更是奇了,再問道:“他幾時學得這一套了?似你我這般尋常弟子,他先前可是不屑於低頭多看一眼的。此外,他講了些什麼?”
鄔憂眼神示意去一旁說話。尋到一處僻靜地方,鄔憂輕聲說道:“倒未說什麼要緊之事,只說平安出谷在即,幾句話來回激勵罷了。可我卻覺着似是話外有音。”
戌甲先以餘光看了看周圍,再輕聲問道:“有何話外之音?”
鄔憂雙掌疊抱,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說道:“有些是照着貪狼星君的話來說,卻說得更大,如同要大樹遮小樹一般。有些卻顯是刻意反着來說,似是要以白蓋黑。”
戌甲聽后,低首沉思許久,才抬頭小心問道:“你便是覺着吳珠鑒有意壓住貪狼星君的勢,拿回失去的權?”
見鄔憂點頭,戌甲又問道:“那貪狼星君那邊有個動靜?中央營帳那邊可有異動么?”
鄔憂搖了搖頭,答道:“我哪裏知道?只是覺着貪狼星君於權勢之類根本就不在乎。他身上的勢是自然而生,手中的權是當然而握。壓其勢,奪其權,便似逆了自然之道一般。”
戌甲擺了擺手,說道:“你已視貪狼星君為偶像,自然會生出這般虔誠念頭。可吳珠鑒望之是決然不會,他若真要去壓勢奪權,亦不奇怪。”
說到這裏,戌甲忽然停住。低首沉吟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吳珠鑒雖不見有甚大本事,然其性子頗能隱忍,平日裏亦見其小心謹慎。若無事發生,斷不會突然如此表露心跡。”
鄔憂亦明白過來,說道:“我既能看出其心意,中央營帳里的人亦能看出。既看出了,卻不見有人出聲表態,想來確是有事,卻還未發生。”
戌甲背過身去,不住地自言自語道:“會是何事?”
忽地轉過身來,兩眼盯住鄔憂,問道:“貪狼星君既是請來的,莫不是還有法子能送走?”
緊跟着一拳捶掌,又說道:“請聖符也是符篆,那位貪狼星君實是一道術法。待其符靈耗盡,術法自會消散。”
鄔憂愣了愣,嘆息一聲,說道:“是啊,那位先生終歸只是一道術法。這世間豈有僅憑紙筆便能久持的術法?”
獨自傷感了一會兒,鄔憂又問道:“不論是何者,倘是貪狼星君果真離去,隊伍將會如何?”
戌甲連連搖頭,答道:“眼下到了中腹地界,離着閉谷之時亦不遠了。若按常理推測,隊伍該當能平安走到谷口。只是,沒了貪狼星君指路,誰知會不會走上岔路?”
隊伍只走了一小段,進到中腹地界更深一些地方。之後,便又紮下營,一兩個時辰原地不動。只是,這一兩個時辰並未閑着。各大隊及小隊皆在休整,而中央營帳之內則一直在爭論。
按原先計劃,隊伍將儘速穿過中腹地界。待搶佔下東南方向幾處要緊地方,以保南歸途中不被來敵襲己身後。而後,再別做他圖。可吳珠鑒忽然將眾人召集去,說與楊考杉幾人商議之後,另擬了計劃,並將其計劃說與眾人聽了。
原來,因覺着尚有一兩日的富餘,便想着用上這富餘時辰去採運些收穫回來。畢竟入谷機會十分難得,將富餘時辰白白浪費掉實是可惜。眾人一聽,多有贊同附和,便有人問道:“敢問總管,預備讓隊伍往何處採運?”
吳珠鑒抬指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圈,說道:“就在這中腹地界內。”
似是料到有人質疑,吳珠鑒搶先發聲,接著說道:“若從地圖上來看,中腹地界並非收穫最豐之地。然東南更豐之地先前已為隊伍採運過一番,而其餘各方向上亦無較之中腹地界明顯更豐之處,且來回費時費力,還更是危險。思來想去,這中腹地界便是最佳之處。”
這一番話並非全然無理,漸漸有人出聲贊同。然見到多數人仍舊未出聲表態,吳珠鑒走到枚泉身旁,雙目卻看向何師勞,有意大聲問道:“何師兄意下如何?”
何師勞似是稍有意外,半抬着臂膀,低眉思忖了片刻,抬眼看向吳珠鑒,答道:“若單論採運收穫一事,那方才總管之言自然極是有理。可眼下五盟仍離着不遠,雖暫無甚動靜,卻也不得不防之。故而,除收穫多寡及採運難易之外,還須顧及到各處能否防備得住來敵。我覺着此事總管還須先聽一聽枚師弟之言,再做定奪。”
吳珠鑒面色微變,卻轉瞬恢復。側過身去,問枚泉是何看法?先看了何師勞一眼,又低頭想了想,枚泉這才緩緩說道:“中腹地界四通八達,乃是天然的爭地。依眼下情勢來看,若要防守大致妥當,至少須把住西、北兩面的各處要緊地方。然隊伍人少,可分去各處之人更少。倘來敵意欲并力齊攻一處,則任意一處皆難守住。如此,則各處皆有險,為處處皆防而處處皆失。”
吳珠鑒聽完,默然不語。隻眼神一瞟,身旁立刻有人上前說道:“我看是枚師兄過慮了。據各路斥候消息來看,浮空山之敵多數俱已在北面,必是想着儘早抵達入口。因此,只須盯住北面即可。何況,自先前與浮空山一戰便可知其亦非不可戰勝。只要能把住要緊地方,借其地利,縱是人少亦能勝多。”
此時,又有幾人出聲附和,吳珠鑒亦見其微有笑容。剛才那人則接著說道:“浮空山都不過如此,其餘四家便更是無力。且那四家觀之較浮空山更急於出谷,若有戰,則其戰意能有幾何?既無力,又無意,其焉能妨我?”
此話一出,附和之聲更盛。枚泉雖仍是有話,此時卻已難以說出。見枚泉無話可說,吳珠鑒又問何師勞如何看法?何師勞猶豫片刻,輕聲反問道:“眼下尚有時辰,可否再問一下師先生?”
吳珠鑒顯是料到會有人如此問,微露得意之色,說道:“確是還有些微時辰,可師先生與隊伍道別亦須片刻。自被請下之後,師先生屢出奇計,謀划完全,指引隊伍脫死向生,已深得隊伍上下之心。若隊伍未能與師先生當面道別,親見其離去,卻無人再能得見其面,亦或得聞其音。諸位誰敢保證此間不會生出什麼流言來?甚或引出惶恐嘩變來?”
這話倘是出自別人之口,或還有人出聲反駁。可由吳珠鑒說出,此時便不好再多言。吳珠鑒顯是已料定如此,也不多等,接着便說道:“既然諸位皆無意見,那就這麼定下來。至於各處如何佈置,稍後聽楊參謀安排即可。眼下師先生歸位在即,我等也該去送最後一程了。”
言罷,便自顧自地往帳外走去。有人快步跟上,神情頗見振奮。亦有人站在原地,於去留猶豫不定。何師勞見此情狀,立刻眼神示意了一下枚泉,二人分頭將站在原地之人一一勸動,所有人便跟着吳珠鑒一道去往臨時劃出的一塊教練場。
接過中央營帳那邊直接下的令,戌甲皺眉又看了一遍,而後交給鄔憂,自己則低頭來回走着。過了一會兒,鄔憂也讀過兩遍。走上前來問道:“這會子莫不是出了什麼要緊狀況,要將隊伍大半召集至教練場,搞出這般大動靜來?”
戌甲停下步子,正要說話。二人忽然盯住對方,同時想起事來。片刻沉默之後,戌甲只說道:“點齊了人,去教練場。”
待小隊到時,教練場內已湧入了不少人,正圍着中央一處高台。高台形制工整,應是以術法築成。再看周圍標線,知曉這教練場已被划大了一圈。過不多時,隊伍已大半聚集到場。各按編製划片安排盤腿坐下,等待高台上的動靜。不久之後,見到吳珠鑒領着何師勞、枚泉等幾人緩緩走上高台,台下頓時肅靜。
朝台下環視了一圈,吳珠鑒向前踏出一步,大聲說道:“前時,隊伍曾遇危難,進退失據。幸聖人降臨,貪狼星君自上天落下。之後,有賴星君慧眼,為隊伍指出生路,並一路走到此。”
頓了頓,又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台下狀況,吳珠鑒接著說道:“然世間無不散之筵席,星君歸位時辰將近,眼下已不足一刻鐘。”
又頓了頓,再看了看台下狀況。與剛才不同,一聽星君將要歸位,議論之聲驟起,更有好些人站起身來,朝高台上張望,顯是在找尋貪狼星君的身影。吳珠鑒再向前踏出兩步,一抬手,招呼台下注視自己。待議論之聲漸平,眾人視線皆聚於自身,吳珠鑒繼續說道:“我明白大家心思,在此,我請大家放心!星君雖將離去,卻已將隊伍帶出困頓危險之地,且已授我萬全之策。眼下離着入口只剩最後一段路,縱使星君不在,亦無人能阻隊伍平安出谷!”
此時,無人出聲纏問星君歸位之真假。卻也不見有幾人出聲附和剛才那一番話。吳珠鑒不慌不忙,朝一旁使了個眼色。一會兒工夫,便有人引着貪狼星君走上高台。待其走到身旁,吳珠鑒轉過身去,朝貪狼星君躬身致意,並讓出自己腳下位置,抬手做請,並悄然退至身後一同上台那幾人處。
貪狼星君也不謙讓,站上位置后,環視了一圈台下。而後,便一直安靜地站在原地。饒是台下議論聲再起,仍就是一言不發。此時,楊考杉湊到吳珠鑒耳邊,悄聲說道:“看這架勢,你須提防他當眾否了你先前萬全之策那番話。”
吳珠鑒卻面露得意之色,亦輕聲回道:“若真否了我的話,那便會讓隊伍上下覺着總管與貪狼星君不和。待貪狼星君離去之後,疑我者必多,因疑而心生不服者將愈來愈多,隊伍必將生亂。彼時,我雖已無力管制隊伍,然帳內亦無人有此聲望與手段。眼下仍身處中腹地界,五盟之威脅未解。一旦生出亂子,來敵趁亂襲來,隊伍便有覆滅之虞。你覺着貪狼星君捨得么?”
楊考杉品了品話中之意,只說道:“極妙!”
吳珠鑒忽地又露得意之色,稍有些大聲地說道:“世間萬事皆可以捨得二分,只須掌控其得,便可把握其舍。縱是聖人之心亦可令其舍己而為我所用。”
此時,天空忽然一亮。所有人皆不由地抬頭,便看見北斗七星陡然現於空中,其魁首貪狼星星光大盛,幾如白日一般。跟着,一束星光自貪狼星射出,落在貪狼星君身上。再看向貪狼星君,發覺目光漸可穿過其身形,星君模樣亦愈發地模糊起來。
直到此刻,貪狼星君才開了口。微微嘆息一聲,手上掐出擴音術法,抬頭最後問道:“我不在了,你們怎麼辦?”
話音剛落,貪狼星君身形已幾近消失。所有人皆如戌甲與鄔憂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動。即便過後其身形已徹地消失不見,仍舊齊齊望向星君方才站立之處,默然不語,久久不願散去。
夕陽已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