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投名狀
一別五年。
此番再上北山關。
天殘的步子遠比地缺走得急。每走過一處山丘、一塊台階,她腦子中的記憶猶如這群山捲起的林濤。
那時,她少女心重。蹦蹦跳跳,把殺人當成兒戲。阿憨嘲諷她像只野雀兒,哪裏像頭吃人的豹子。畢老二卻說,這是他們六君子的寶貝。
這個死不要臉的,一貫打着她的主意,自然是想把她當成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美得他,就他長得那磕磣的樣子,老娘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也看不上。”
那時候的她,是那樣的心高氣傲。
她喜歡那鞭瘋詩痴梅君子,可惜人家早有名花有主。而且這人從來都是一根筋,寧願在一棵樹上弔死,也不願意多跟她多待一會兒。生怕招惹到她。他常說調侃她說,我是你一輩子也得不到的男人。除非我死了。你才有機會在我墳頭上添把土。
可惜,命運捉弄人,她連給他添把土的機會都沒有。
小寒霜重,露夜好殺人。
只有天鹿兒和絕絕子暗自搖頭,這丫頭分明還未真正殺過人。只怕這一戰有得苦頭吃了。
步子走得越快,冷風吹得越急,她的淚光就越盛。
地缺拖着那條獨腿,彷彿踩在五年前他走過的足跡上。他一邊喝着酒,一邊醉醺醺低聲唱着歌:滄海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衣襟晚照.....”
以前主人高興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哼起這首歌。那時,他總在想主人說的江湖,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如今,他懂了,卻也遲了。
梅山埋葬着枯骨,世上再無知音,他的人未老,心卻已經老了。
酒是淚,淚也是酒。
誰他娘的喜歡這江湖?
如果主人再他一次機會選擇,他寧願去那荒城做一個鐵疙瘩。即便最後被那男人殺得灰飛煙滅,也比這活着像個人強。
秦風和秦綿拖拖拉拉,反而走在他倆的最後。
秦風不想再挨打被那娘們抽屁股,可秦綿卻故意挽着他的胳膊,不讓他追上去。她暗自與她較着勁。她倒要看看,她如何爭得過她?還想讓她做小?去她的春秋大夢。
等老娘功法大成,定然也要揍得她屁股開花。
一想到這裏,她就恨得咬牙切齒。這個瞎子變態,偏偏最愛抽她最柔軟的地方。
還故意與她比大小,嘲諷她是個太平公主。
她挺了挺胸口,故意蹭了蹭秦風的胳膊。心裏萬分的不樂意,嘀咕道,老娘哪裏小了。老娘還在發育。哪像那娘們,想長也長不了。也就那麼比包子大幾分的兩團肉疙瘩。
如果將來給孩子餵奶,指不定還得靠通心草。
得意個啥?
不就比老娘早幾天認識阿風嘛。
......
北山關,監軍府。
吳青一臉憋屈地在茅坑裏蹲着。老王爺說他多拉幾回,他只能咬着牙做着樣子。隨身侍候他的小太監,站在竹籬笆外,聞着那一股子的屎尿味道,心中頗多哀怨。“裝什麼不好,偏偏說自個拉稀,現在好了吧,不裝還不成了。”
督侍監的密令,已經傳來了三道。
這要人命啊!
可卻被一直他壓在案頭上,不予理睬。
他想不明白,這一貫把督侍監當爹的人,怎會在這節骨眼上如此忤逆。
對於他們這些閹人來說,督侍監的命令,比那皇帝的聖旨還恐怖。誰要是敢忤逆督侍監,比那斷子絕孫的閹割,還讓人膽寒。
“他哪裏來的膽子,如此逆天?”
督侍監掌管着天下的監軍。一日三報,是每個監軍必備的功課。
可自從華山對峙之後,這老傢伙就變了一個人。每日報上去的消息,大都不痛不癢,就連對那羅達也不再捕風捉影,反而多了幾分訴苦。北國南下的消息,雖然如實地遞了上去,但卻對北方武林的事情隻字不提。
北山舵那小娘子送來的美人,那一副水靈靈病西施的模樣,挺惹人眼。以他對他以往的了解,這貨指不定早就想將這美人胚子送給那老乾爹。
可這美人來了,他卻似乎忘了這件事情,反而藏在府里,不動聲色。這要被督侍監知道了,還不得拔了他這身上的皮。
小太監捏着手裏剛剛得到的第四道密令,心中極為惶恐和不安。這第四道密令,不再是給吳青的,而是給他的。密令中只有短短的一句話:若吳青異動,殺之以絕後患。
等了好一會兒,吳青總算是提着褲子,咬牙切齒地走了出來。見他這般古怪的臉色,若有所思地轉過頭來,盯着他,冷笑道,怎麼?等不及了,這麼快就要殺洒家了。
小太監大為驚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公公饒命。小奴哪敢。
見他將密令呈報了上來,吳青的臉色更加的陰沉。沒想到,這督侍監當真是無孔不入。這小太監是他當年從雪地中撿來的孤兒,這些年一直當乾兒子養着。若不是這小太監還顧及到這份父子的情分,只怕他早已經人頭落地。
“起來吧!”吳青見這小子渾身大汗淋漓,又見他一臉的實誠沒有半點的隱瞞,一把將他扶起來,這才又唏噓道,你可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情?
小太監二八的年紀,但卻骨子裏有股子倔勁。“公公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就算再沒有良心,也不能出賣公公。”
“好小子,洒家沒有白疼你。”待走進內堂,吳青擺了擺手,讓他坐在他的下手邊,心有餘悸地笑了笑。
見那小太監當著他的面,擦燃火石,一把火燒掉了那密令。
他又不忍心地再次提醒道,你可想好了?
小太監將手中燃燒的密令,一把扔進火爐里,整個人似乎才鬆了一口氣。
“公公若活,我便跟着活。公公若死,我也跟着死。”
人小,卻恨意決絕。
吳青聽了這話,猶如被人一劍刺中了心臟,有些癱軟在椅子上,目光猶豫中卻又極為矛盾。心想着,這小子這算是給洒家的投名狀了。
“小六子,如今算下來你我父子一場,也有十年了。當年洒家一己之私將你留在身邊,雖然是救了你,也是害了你。你就不恨我?”
小六子渾身打了激靈,頓時眼眶中湧起了淚水,眼淚婆娑道,倘若干爹當年不那麼做。即便我留着那東西,只怕如今也成了一堆屍骨。乾爹能受這份罪,我也受得起。
吳青想起當年那一幕,暗自可惜。世道險惡,當年他初來乍到,若不這樣做,非但保不下他,只怕他也被人一擼到底,過得極為悲慘。以督侍監那群老頑固的秉性,若不是他搶先動手,這小子定然要經過幾番的折磨拷打,以他當年那小身板,又哪裏受得住。說來說去,還是他這身份害了他,也怪他當年太過自信和魯莽,一門心思想要培植自己的勢力。若當年私底下將他託付給平常人家,他也不至於受這份苦。
“罷了,他認我做父,我也認他為兒。我若是死了這份家業,也就了無遺憾了。”
吳青嘆息了苦笑了幾聲,又一臉憐惜地看着小六子,低聲道,你可知道,我為何這樣做?
小六子連忙阻止道,法不傳外耳。
“不。之前我不告訴你,是擔心害了你。其實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我也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即便你真動手了,我也不怪你。如今,你既然一門心思,想跟我一條道走到黑。那麼我們父子倆便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必須得告訴你。”
原來這吳青老奸巨猾,他深知這場仗朝堂內外早已經暗起洶湧。可他不想當炮灰。
五年前那一戰,那潑猴子在明處,天塌下來都由他頂着。他們這些小卒子,朝堂上並沒有看上眼。
可如今這一仗,北山王老矣,那潑猴也躲在了暗處。
那麼無論是他還是羅達,都成了這些人玩弄的棋子。
若當即陛下聖明,他倒也無所謂。畢竟他是督侍監的人。可如今這昏君,貪生怕死、貪財好色,還反覆無常,一旦出了什麼問題,他指定是督侍監拋出去的第一顆棄子。
老王爺讓他選邊站隊,他不得不選。
他之所以將三道密令壓在案頭,一方面是因為他不能殺羅達,另一方面這場仗他不希望敗。
羅達若慘死,北山王府定然會雷霆大怒,指不定還得逼反。老王爺死了七子,又隱忍自污了這麼多年,為了這北山他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況且,朝堂之上也是有病亂求醫,居然想用定遠侯來替代老王爺。
朝堂之上的人眼瞎。
他在北山這麼多年,可不眼瞎。
明面上這定遠侯與老王爺水火不容,但哪一次到了關鍵的時候不是定遠侯主動退讓。遠的不說,就說那西蜀王女,換成是別的公侯,誰能忍不下這口惡氣。可偏偏定遠侯不但忍了,還敲鑼打鼓地主動給人送上門去。
這中間的門道,只有那一公一母才知道。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那狡詐的潑猴,才會按兵不動。故意順勢而為,讓那“陳咬金”得逞。一旦虎豹軍,與北山衛和定遠衛組成一軍。這天下,誰還能鎮住北山王和那潑猴。
所以,朝堂上所謂的陽謀,在他看來其實是自掘墳墓的昏招。
若這場仗,敗了。
作為監軍,他首當其衝,難逃罪責。即便他散盡家財去求那老閹狗,只怕也難以保命。
他不想死,那麼只能站隊。
若此戰勝了,以老王爺賞罰分明的性格,定然會給他請功。到那時,即便是明升暗降,他也保全了性命。
所以這三道密令,是他給老王爺的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