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酒干倘賣無
秦越望着窗外的雪,目光中多了幾分愁苦。
“天殘地缺?這究竟是怎麼樣的兩個人物?他們為何而來?”
雲朵探過腦袋來,望着他笑道,還在想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秦越苦笑道。
“當然是天殘啊!她那麼美,只可惜是個瞎子。”
女人總是這般口是心非,明明她的心裏極為忌憚,卻還是不想放過。
“你覺得她是個女人?”
雲朵腦袋瓜子有些轉不過來,傻傻地看着他,小嘴微微張着,有些驚恐。
“你覺得她是個女人,那就是個女人吧。”
雲朵本以為他會說出不一樣的答案,但糾結來的答案卻還是多了幾分異樣。“難不成她是個男人?”
這?她不敢想。
在她的世界裏,男人和女人向來涇渭分明。
“阿史,就是你想的那個人。”秦越落寞地轉過頭,岔開話題道。
“哪個人?”
雲朵感覺自己是不是被人下了葯,腦子更加地跟不上他的節奏。
“他衝進了北山關,鑽進了我的馬車。秦風不是他的對手。我本以為他是來殺我的。可惜不是。他似乎是來投奔我的。看來,我們的行蹤從來就不是什麼秘密。”秦越拿起一塊木頭,選了選又放下,重新選了一塊比較順眼的木頭,一刀又刻了下去。
“他是那個姦細?”雲朵打了個寒顫,臉色大變道。
“他是不是姦細,對於我們來說並不重要。那是朝堂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他留下來,是以靜制動。畢竟我失去了太多的記憶。”
一刀起,一刀落,木屑紛飛,秦越的手並不慢。雖然天殘不是那女人,但卻給了他更多的可能。
“我去殺了他!”雲朵想了想。
“沒有那個必要。再說了你未必是他的對手。他雖然沒有用刀,但想來他的刀比秦風更快。”
雲朵不服氣道,“沒有試過,你怎麼知道。”
“他左手全是厚厚的老繭,而右手卻少了許多老繭。這意味着他不是使的右手刀,而是左手刀。”
“左撇子?”
雲朵啞然道。這江湖上,據她所知,能夠施展左手刀的人並不多。而但凡能夠使用左手刀的人,一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北國游牧民族中,不少人善用圓月彎刀,但大多數是右手,因為右手的力氣大。
從阿史的口音中,她分明感到他是北國人。北國左手刀,除了鼎鼎大名的左賢王,她實在是想不出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人物。
但他絕不是左賢王。因為左賢王作為狼牙王庭的北院大王,一貫坐鎮北方,又怎麼會淪落到此。
“你打算怎麼辦?”
“一個字:等。”
“等?”
“等該來的和不該來的。”
雲朵心涼了。
她沒好氣道,原來是該死的和不該死的都還沒有來。
來的死了的,都是枉死的。那小白臉倒是死得不冤。
秦越見她念念叨叨,忍不住打擊她道,你又怎麼知道他死得不冤?
“難道他不該死?”雲朵傲氣地反駁道。
秦越手中的刻刀停了片刻,跟着又飛快地削掉一片木屑,不冷不淡道,這世上誰又是該死的呢。天地以萬物為趨狗,是人都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罷了。
冷不丁房門,被人一頭撞開。
秦風急切切地沖了進來,神色有些慌亂道,師傅,天下會的人到了。
雲朵感嘆了一聲,“收屍的總算是來了,還好能夠收到一具完整的屍體。”
秦越神色一凝,停下手中的木刻道,只怕未必是來收屍的。
說罷,手中的刀卻不見了。
秦風只感覺自己的頭上一冷,待轉過頭去,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身後,站着一個高大的黑衣人,手中拿着一把斷劍。劍已然出鞘,但這人一手拿着劍,一手捂着喉嚨,眼珠子瞪大如牛,喉嚨上發出“咯咯”的聲響,血順着他的手指流了出來。
這時,雲朵才發現,秦越手中的刀霍然扎在他的喉嚨上。
那人痛苦地拔出喉嚨上的刻刀,“原來是你,我不該來啊.......”
秦越嘆息道,來都來了,哪有什麼該來不該來的道理。
他這話,這人顯然來不及聽到。
哐當一聲,那人硬生生擦着秦風的身子,重重地栽倒在房門口。
秦風的目光里很快漸起了精彩的異樣,“好快!太快了!”
“師傅,這招你必須教我。”
秦越的眼睛裏露出些許的得意,微微搖了搖頭。
聽着響動跟上來的阿史,麻利地那人的屍體擰起來,也跟着搖頭道,師兄,這招你學不會。
秦風頓時有些鬱悶。這二傻子,總在關鍵的時候打岔。他當即不服氣道,我怎麼就學不會了。你當我跟你一般的傻。
阿史翻了翻白眼,低聲哼哼道,這招是用人堆出來的。
一手擰着那人的屍體,一手將那刻刀上的血在衣裳上擦乾淨了,方才恭敬地遞給秦越。
秦越接過刻刀,猶豫了片刻,跟着又嘆息道,你是不是還差我一把刀?
阿史聞聲頓時僵直了身體,手中的屍體哐當一聲又掉在了地上。跟着連忙又一把抓了起來,垂下頭顱,有些慌亂道,嗯,是還差你一把刀。
“記得早點還我。”
“好。”
雲朵見阿史有些惶恐地拖着屍體走下了樓去,有些摸不着頭腦道,他怎麼會差你的刀?你還有什麼刀?你不就一把刻刀嘛。
秦越沒有吱聲,埋着頭,神情專註地又刻起那木刻來。
雲朵頓時覺得無趣。這人說話,總是這般神神叨叨的。她也沒敢多問,連忙朝着秦風食使了使眼色,秦風腦袋倒也靈光,連忙找來抹布,將地上的血擦得乾乾淨淨。
下得樓來,雲朵這才發現原本已經安靜了許久的雲間客棧,又熱鬧了起來。
天下會的舵主死了。天下會來了幾個人,帶頭的是穿着一身紅裝的年輕女子,正招呼着新來店小二,忙着將舵主雲漢的屍體妝奩,讓人用馬車拉出客棧,送往總舵。
而她卻和那店小二留了下來。
這女人與秦風見過的女人相比,遠沒有雲朵高,身材也嬌小許多,總體上不夠漂亮,但卻人百看不厭。
特別是那嘴角上的一點紅痣,鑲嵌在那白皙的臉頰上,與幾點風塵留落下來的雀斑相比,格外地挑動人心。
秦風這個傻小子看得有些痴。
如果說天殘是驚鴻一瞥的仙女,雲朵是只可遠觀的鄰家大姐,那麼這女人在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驚艷,似乎與人有着三生三世不解的情緣。
“你的腿還疼嗎?”那女人並沒有因為秦風無禮的冒犯而心生厭惡,反而一臉凝重地打量着他那條在大漠中自己扎了幾刀的大腿。
他的腿經過粗略地包紮之後,還浸透着血漬。
她的目光柔和,卻讓秦風從未有過地感到害羞。
“疼啊,生疼。我自己給自己扎了幾刀,疼死了。”秦風呲着牙咧着嘴,這一刻那傷口上的痛感,從未有過地強烈。
那女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痛楚,眉頭之間微微皺起,憐惜道,哪有自己給自己扎刀的,你可真傻。你到我櫃枱里來,我給你上點金瘡葯。
秦風呵呵地摳了摳腦瓜子。
他害羞得很想找個洞從地里鑽進去。
“是挺傻啊。可若不那樣,興許我早就死了。”
女人聽了他這話,更加難過。她很難想像這傻小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磨難,要用刀扎才能活下去。
她徑直走過已經傻眼的雲朵身邊,來到秦風的身邊,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輕聲道,趕緊啊,不然遇上傷寒就麻煩了。傷寒也是要死人的。
“哎,你?”雲朵慌忙叫道,但這話剛剛說了一半,她見秦風那慘兮兮的樣子,心頭的話沒敢再說下去。因為她知道傷寒有時候比刀子殺人更厲害。
她在部落的時候,也曾經經歷過這種瘟疫。
那死人的速度,猶如刀鋒刮過一般般,呼啦啦就幾個夜晚,部落里的年輕人就死翹翹的一大片。而且越是年輕的,越是死得快。
“你不怕死嗎?”女人將秦風按在櫃枱后的椅子上,恨聲道。
“我不怕死。閻王爺不收我,我死過太多次......”
秦風的眼眶裏濺起了淚光。他這短短的十幾年,從未有過人如此關心過他。他生來就像一條野狗。
女人掏出金瘡葯,俯下身來,拆開他腿上髒兮兮的碎布,那碎布已經與褲腿里的傷口緊密粘連,見秦風皺起了眉頭。她深吸了一口氣道,忍着點。
說罷,她抓起褲腿,猛地使勁一撕,將褲腿撕成了兩半。又讓那店小二打來一桶熱水,舀起一瓢水,淋在那傷口上,待濕透之後,這才緩慢地撕開那連皮帶肉的傷疤。
刀口不大,但傷口很深。
用溫水清洗乾淨傷口,輕柔地給他抹上金瘡葯。
秦風的心裏,猶如鑽入了一隻螞蟻。這種酥麻的感覺,不但抓在肉上,還在抓他的心尖上。
“好了,一天記得換一次葯。不要沾生水,也不要傷風了。否則你這條腿就廢了。”
“姐,你真美。”
秦風傻乎乎地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個傻小子,見着女人就叫姐啊!”跟着她的語氣一沉,唏噓道,姐不美,姐跟你一樣都是傷心人。
“我不傷心,我高興!”秦風笑得更高興了。
女人安靜地看着他,似乎很樂意看見他這種傻乎乎的樣子。片刻之間,她的眼眶裏竟然也泛起了淚光。
她哆嗦着嘴,輕聲道,酒干倘賣無?
秦風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嘴角也使勁地哆嗦了幾下,片刻之後,才低聲回應道,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酒矸倘賣無酒矸倘賣無
酒矸倘賣無酒矸倘賣無
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
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沒有天那有地沒有地那有家......”
秦風的記憶,一下子被這歌聲給吹開了。
往日曆歷在目,那年他五歲。
大秦的鐵騎南下,母親帶着他一路逃亡,來到了北山關下。這首歌母親一路上唱着哭着,哭着唱着教會了他......
良久,兩人眼眶猩紅,那女子一把握住他的手,急切地問道,你是阿風?
“你是?”
“我是阿妹啊!”
......
“不可能!你騙我!阿妹早死了,我看着她被人殺死的!”秦風猛地一把推開她,站起身來渾身上下不斷地發抖。
“我沒死!我被天下會的人給救了。我後來去找你和阿母,你們都不見了!他們說你們死了!你知道嗎,我......”
淚如雨下。
那年她三歲。
她是一個流浪的孤兒。
在那個雨夜,她將死,一條野狗拖拽着她的身體,她痛哭地慘叫不斷。
她來了。
打死了那條野狗,將她帶回了她的那個家。
那個家,一座低矮的草屋,除了她,就只有他,連一條多餘的狗都沒有。
他傻乎乎地笑着,將手中的饅頭塞給她。
她對他說,這是他的阿妹。
他說好。
她教他們讀書寫字練刀。
他的刀是一把廢舊的鐵皮,而她的刀是一把菜刀。
阿母說,他練的是小李飛刀。
而她練的是東方不敗的繡花針。
明明是刀,她卻說是針。
阿母的故事很多,但每一個故事都是一個偌大的江湖。
她教的字,村裡人沒有人認識,就連村裡最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把她驚為天人。
有人罵他們是妖孽是魔教。
也有人說他們是鬼上身。
但更多的人可憐他們是一群孤兒寡母。
這首歌村裡人都沒有聽過,只有他們懂。
這是阿母的歌。
沒有人知道阿母的名字,甚至於連她自己都忘記了。
“阿母呢?她在哪!”
秦風猛地一抽身,如風一般地竄出了櫃枱。
阿妹的淚如雨下。
她絕望道,她死了嗎?誰殺了她!
秦風的身影猛地一頓,他咬着牙,淚水如雪崩。
良久,他才轉身,望着頭上的天,痴痴哭笑道,我他娘的,也想知道。
跟着他又恨意連連道,秦綿,你為什麼要來找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早把你當成了死人。
“嗚嗚,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是一條狗啊,哪裏有肉我就往哪裏鑽。我就想活着給你們報仇。”
“嗚嗚,我知道,阿風我知道!我也一樣。”秦綿連忙竄了過去,死死地一把摟住他的後背。
兩人抱頭在客棧的天井裏哭成了一團。
眾人這才傻眼道,天下會江南舵的舵主秦綿,綿里雪花針。她居然來接替雲漢。
......
雲朵從未如此難受過。
原來他不是孤兒,他還有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