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卷6:朱先進記憶里的6806廠
朱先進退伍分配廠來廠的時候,6806廠早已經有了雛形。
6806是建在半山坡與湖灘之上的黃泥嘴。工廠佔地面積六千八百零六畝,廠區面積六百多畝。
工廠西邊黃泥嘴是禮堂區、食堂區、活動區和單身職工宿舍區,就是沿着山坡建的一排排石頭平房,有幾十間平房吧。大家把廠生產區稱作黃泥嘴,黃泥嘴最下面的建築就是大家的職工食堂。食堂其實也當作大禮堂用,是個大約寬三十幾米、長四五十米、高五六米的石頭房子。現在想想,那食堂,也是大禮堂,還是挺氣派的,四面牆都是一色的青石加水泥砌成,大梁是鋼樑結構,沒有一根柱子,灰瓦蓋頂。食堂的北上方是一個藍球場,也是露天電影場。
食堂的西南方向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是醫療所和汽車隊。
工廠的東部是家屬宿舍區,也是順山坡建的一排石頭房屋,有十幾間石頭屋。大家把生活區叫鳳落坡。鳳落坡下面就是一條進廠的大路,大路直通工廠大門。順着這條大路向東北可三十里地就是鞋山湖市。
東西兩區是美麗的鞋山灣。俗話說:鞋山灣,鞋山灣,天鵝遍湖鷺滿灘。河裏看魚無人釣,山上鳥叫吵得煩。湖風吹得似鬼叫,行船似過鬼門關。青草喚得春風回,萬千恩愛一湖間。天上白雲戀碧水,無邊風光任你玩。。
出廠門向南50米的路東側,也就是鳳落坡下面是工廠的招待所,所謂招待所其實也就是兩排石頭平房;路西側是些小賣部和郵局。
在工廠的代銷點,是供銷社的代銷點,除了可以買到日用百貨外,還可以買到蔬菜和魚肉等食品,那時小賣部的交易量不算小。
工廠的中部是生產工作區。生產工作區四周有一道石頭砌的圍牆,將這鳳落坡和黃泥嘴隔開。圍牆的東邊開了個正大門,面向鞋山湖,南邊出開了個門,直接通往鞋山湖市。門上的牌子都是6806廠,至於這個廠做什麼,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東西進進出出都嚴格保密。
從正大門進廠向北是一片漸漸高起來的山坡,整個工廠的生產車間和辦公用房屋都建在這個山坡上。也就是一排十幾間房子,一邊是軍管會主任、營長和其他工作人員都在此辦公的營部,大家都習慣稱這裏為“厂部”,一邊是露天倉庫,都是一米高的平台,上面堆放着生產物資和產品,都用草綠色的帆布蓋得嚴嚴實實的。
一年多的光景,能有如此進展,可以想見“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勝利”的精神力量是何等的潛力。
這種幹勁一直激勵着6806廠的幹部員工勇往直前,他們每天踏着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雄渾韻律走向未來,走向夢想。他們堅信“中國人民有志氣有能力,一定能夠在不遠的將來趕上和超過世界的先進水平。”
1973年,省國防工辦撤銷,軍代表從工廠撤離,6806廠轉交省輕工業廳主管,改名叫鞋山湖紡織廠。他們也和從前一樣,每天踏着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旋律,走進工廠,他們堅信:跟着偉人跟着黨,幸福的生活萬年長。
好在朱先進的妻子是當地人,自己也是鄉下長大的,也習慣這裏的苦生活,石頭泥房,防空洞一樣,夏天涼冬天暖。夏天更好,鞋山湖的湖風熱情,一年四季幾乎是天天光臨,加上門口都是柳樹,雖然白天幹活累了,下班回來,在房子裏呆的時間也少,吃也在柳樹下,乘涼也在柳樹下。夏天不到半夜半是不回房裏的睡的,有人乾脆就在外面睡到天亮,大家習慣了。
到了冬天,雪是年年都下,一般不會低於上尺厚,天太冷,常常是久凍不開陽的,這樣的寒冬少也得二個多月。
白天要工作,出個門那是沒辦法,下班了,外面就不見人影,一對對、一雙雙的都呆在干打壘的泥房裏不出來,後來才發現個問題,廠里的小孩都是下半年出世的,有時一個月有的車間就出生了幾個寶寶,弄得生產線上總是人員緊缺,到處借人。
從此,在鞋山湖6806廠,大家都心照不宣,冬天很少有人串門,都知道那是“造人”的最佳季節。只有那些還是單身的員工,才會在寒風中蹓躂,期望能碰到一點愛的火花。
日子是平淡了些,艱苦些,但幹得充實,不凍不餓的,也算過得順暢舒坦。
如今,只是這人一閑下來,心裏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朱先進自己也說不出,這種生活到底是少了點什麼。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的感覺。
當然,此時的朱先進並不意識到,他此時正活在別人的世界裏,被別人的腳步踩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李良進省城了,他心裏波瀾不小了一回,那時,能進機關,都是一種本事,能進城就是一種成功。朱先進也一樣,他也想進城,也想外面的世界,雖然他甘於東西南北任黨搬,但他也想黨能把他搬出這偏辟的山溝溝。
人有所思,人有所求,人有所望,才會使得人有所失,人有所悶,人有所缺。朱先進也不例外,他的心沒定,是他對未來沒有足夠的把握,對時事變化沒有洞察的能力,對自已的命運沒有足夠的自信,對工廠的未來沒有美好的遠景。
李良走了不久,他的妻子洪華英也進了省城,看得出,送別的幹部員工沒有人不是一臉的羨慕,一臉的失落,一臉的仰望。
朱先進就這樣,每走一個幹部員工,他都要失落一回,想得沒得想的時候,他總想着李良說的如有話:鞋山灣,不一般,有朝一日變金山。
每次想到這話,他心裏總會多點希望。每次有人走他就失落,想到這話,他就充滿了希望。
李良雖然是工人出身,他可有十幾樣技術革新成果,典型的土專家,在同行中很有點小名氣,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主抓梳棉機技改工作,他花了兩年時間對梳棉機進行重大改進,速度大幅提高,產生能和工效都提高了,在全省紡織行業進行了推廣。
他沒走之前,休息的時候,去別人工廠幹活,一天就能拿人家一個的工資,這樣的人才,卻進了城,坐到了辦公室里,人生沒有假如,至少當時朱先進是為他惋惜的。
其實,朱先進也有他的道理,畢竟他是從藝多不壓身的時代走過來的,但是時代正在變化,管理時代的到來,令很多人脫穎而出,李良也是如此。
李良不僅的技術天分,他的情商也非同一般,到了辦公室,他就換了個人似的,很快適應了衣冠楚楚的生活,他喜歡功成在談笑間的感覺。因此,他很快就成了供應部負責人。
據說,他設計的農工一體化思路,成功與很多棉產地的村委,鄉政府合作,實行種收一條龍服務,農民得了定心丸,企業也再不怕原材料波動,或缺少原材料。這種農工一體化模式,後來很多企業都爭相效仿。
這一舉動也為李良在仕途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在省局很多領導看來,他就是為市場經濟而生的。
至於他的妻子洪華英,那也不是尋常人家,年年是工廠的技術能手、操作能手、勞動模範,有知識,有能力,有擔當,敢作敢為,一個女的把個織造車間百十號人,那是管理得順順噹噹的。
即便在我國遭遇連續自然災害,時期,她和同事們吃玉米餅、紅薯干、蘿蔔乾、南瓜干、菱荷、小蒜、野菜充饑,吃下去后,強烈地反胃,也沒拖下工作,年年都是產質量雙百的先進車間,先進個人工作者。
其實,朱先進都挺敬佩她的,其實他早就知道,洪華英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有時候實在餓得受不了,她都在喝開水。
正是有這樣一支能打硬仗的隊伍,在國家遭遇嚴重自然災害和經濟困難的背景下,紡織工業部發出《關於紡織系統精減職工計劃方案的通知》時,很多企業都停產了,但6806廠卻依然沒有停產,這是令同行多麼羨慕的一件事。
說實在的,李良的進城,洪華英的進城,對朱先進來說,那是一次的欣慰,一次次的打擊。欣慰的是人往高處走,為他們的前途無量,為他們的環境改變,為有過這樣的同事,這樣的朋友,從心裏感到欣慰。但是,想到自已,想到工廠的明天,他的迷茫,他的壓力,他的徬徨,他的心又一次次被鍛打着,日子久了,他也習以為常了,但再有同事遠走高飛了,他是滿口祝福送人出門之後,回到辦公室,他的心又是一片荒蕪似的。
人不是不理性,而是往往難於戰勝感性。為此,人總是活在氛圍中,身邊的一切,時時都能令人或同病相憐,或同仇敵愾,或莫名的喜怒哀樂一番。朱先進不是神,自然也就難免有時心神不定的。
朱先進不是沒有志向,而是在滾滾洪流中,間歇性的迷失了方向,時而自信多於徬徨,時而徘徊淹沒了信念,在這黃泥嘴,在這鞋山湖紡織廠,能看到明天的人,能規劃明天的人,朱先進是當之無愧的,只是這同事,戰友得多了,他的心還是虛得很。畢竟這黃泥嘴目前還談不上是什麼平台,是什麼舞台。
想得轉不過彎時,他就反覆自言自語“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他時而為這種犧牲自豪,時而為這種犧牲不值得,他心裏怎麼也弄不懂自豪從哪裏來,值不值得又怎麼衡量,想得多了,他自已也說不出自已要奮鬥什麼?就象這樣的荒蕪偏辟的小工廠,加上自已的能力,明天能為中國紡織行業爭光,爭氣么?自已能主宰鞋山湖紡織廠么?這一切,現在還是個問號?
至少現在看來,朱先進也知道自已還是沒有那種底氣,最多是工廠能在市場大潮中活下來,就是不錯的果報,這樣他也對得起組織,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同事。
時代的產物往往都會時過境遷的。如何與時俱進,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尤其是像鞋山湖這樣的紡織企業,要活下來,要活得風生水起,那不是一般人敢想的。
即使在今天,對工廠,對個人來說,朱先進也只是邊走邊看,等待機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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