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卷1:朱先進想回家看看

1985卷1:朱先進想回家看看

11月2日,《人民日報》報道:據從公安部獲悉,全國給最後一批共計七八萬名“地、富、反、壞分子”摘帽子的工作已經順利結束。至此,中國自建國以來對2000多萬名“四類分子”進行教育改造的歷史任務已經完成。

父親摘帽了,朱先進舒了口氣。自己的腰桿好像一夜間硬了些。他第一次想到要回家看父母了。

但轉念一想,朱先進心裏十二分的矛盾,為什麼自己總是站在十字路口,過去對的,現在卻說錯了,糾正了,這不捉弄人么?對摘帽二字,他真是又喜又驚又怕。

自己與父母決裂,這樣一弄,反而自己象是投機革命似的,象是機會主義者似的,象是違道背德之人,他真不敢往下想。那時的革命行動,顯然今天卻令人感覺可笑。摘帽容易,平反容易,為此又有幾多人要背負着罵名。

他心裏盤算着回家過年的事。但他心裏卻起了微妙的變化,現在組織都認錯了,這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回家去這臉往哪裏擱呢?

那時,自己雖然好過些,那家裏的父母的溫飽也不成問題,想回去看看又不敢,怕給人揪着。現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自己卻倒徘徊了。

那時,想託人帶點錢回家吧,又沒有可靠的人能相托。哪怕帶個口信,報個平安也不敢。

今天階級不復存在,自己的心裏卻沒有準備好。

雖然母親不會計較自己的背叛,這一點他是百分之百的相信父母的,不然父母能走出來嗎?

朱先進的徘徊,擔憂都是有道理的。革命革到自己頭上,都是一種考驗。

真的事到臨頭,朱先進卻真的沒有說不出的那種驚喜

立春了,春天的影子還沒見,只是心裏感覺暖和了些。其實天還是那麼凍,沒有一絲改變。人們只是根據感覺,試着脫掉些衣服。

到了這時節,心裏作用特別重要,彷彿春天就是明天,人也精神了許多。細心的人就會發現,愛美的人,有的脫下了絲襪下的襯褲,其實很多人都喜歡在絲襪下穿棉毛襯褲,她們自己心裏也明白,這襯褲就像多餘的脂肪,讓人看得有點失望。

朱先進回家前,開了個黨委班子會,主要是要求各單位做好生產安排,不要因為雨水多面是影響了生產。

臨行,他還單獨找到李長生,交待了應急方案。

朱先進的老家,只是鄱陽湖邊一個幾十人的小山村。

村裡歷史出過榜眼、浪花,生意人較多,文化氛圍較好,你看麻石小徑連巷通戶,房子多是清朝乾隆年間的,典型的徽式框架結構,天花、井藻多姿多采,飛檐斗拱,形神各異,鎏金依稀,門窗花版多以透雕為主,內容多為四時耕種的農家生活、麒麟送子、龍鳳呈祥的神話故事及花草蟲魚等,蘊藏着希望和追求,讓人一睹彷彿看到了吉祥之光。透雕刀功細膩而大膽,靈活而富匠心,石碑石磉,質樸自然,蘊含著南方人的靈秀和靈氣。

朱家的院子還是三進三出的院落,背山面水,一條寬不足三四十米的無名小河從村東流向村西,河上東南西各有一座石橋,正南的三孔麻石橋,菱形橋墩,橋面也就五米來寬三十米來長,橋下可以過船,橋頭有些紅色的石磉,雕龍畫鳳的,像南方人一樣清秀,據說是方便人們歇腳和拴船拴牛,這橋人們都叫它“劉家橋”。東西五百米各有一座“凳腳橋”,因橋墩是用兩塊麻石斜立成八字形,象農家板凳腳而命名。橋面約兩米寬二十米長。東邊的叫“東凳腳橋”,西邊的叫“西凳腳橋”。故鄉因有了這三座橋,人們都叫“橋頭朱家”。

龍脊上的大楓樹卻遠近聞名,在幾里開外就能看見,那樹根都比人要粗,小孩喜歡當馬騎。與楓樹守望的是成片的松樹,多是近百年的樹齡,栗樹、樟樹、苦楝樹漫山遍野,隨時可見烏鴉、松鼠、雄鷹、貓頭鷹、黃鼠狼出沒。

村前一大一小的池塘,有小溪相連,月芽形的叫月牙塘,蓮荷滿塘,搗衣聲聲,荷影顫顫。銅鏡似的小些,叫圓月塘,養了水母蓮,村裏有餵豬用,每天都有人來撈,不會成災。溪邊有三棵谷籮粗的楓樹,秋天能同時看到紅黃綠三種楓葉,樹下有間石碾屋,是村裡人用來碾糧食或飼米的地方,也是童年的樂園,坐在碾架吆喝牛兒的刺激,可不比現在坐過山車遜色。

在老庚雷公的陪同下朱先進帶著兒孫去村裡轉了一圈,“東凳腳橋”和“劉家橋”之間的河面上的柳樹墩還在,墩不大,圓圓的,只有三十個來個平方,墩上有一棵老柳樹半躺半睡半醒在墩中央,墩的四周是荷葉飄逸,水鳥悠然,神秘而富詩意。坐在柳樹墩上看過往的船兒,還真把我的心帶到天涯,讓我生些莫名其妙的猜想。

許是暖冬的原因,橋頭的河灘上綠成了一片,零碎的野花,嫩綠的柳枝,蜜蜂哼着小曲,蝴蝶來了,晴蜓也出場了。河裏的水芹、藜蒿也露頭了,那可是朱先進記憶里的樂園。

他們光着腳丫在茸茸的小草上放着風箏,唱着“拍拍掌,百花開。風吹燕子過河來,蛤蟆墩上坐,蜜蜂採花來。人在湖邊舞,花在月里開。”嬉戲在小花和蘆草搖曳的河邊。日頭要下山,我們唱着“你來唱,我來跳,船來船往不願瞧,唱支歌兒魚兒聽,跳個舞兒鳥兒瞧,魚兒聽了一起舞,鳥兒聽了一起跳,天快黑了還不走,回家屁股受不了”從橋頭飛回了各自的家。

油菜花黃遍橋頭兩岸的時節,在橋頭扳魚是村裏的風景,人們用竹竿綳起的網做成魚罾,罾的大小不一,大的罾邊長在丈把,小的幾尺的也有,這網多是用麻線編織而成,網邊上的洞大,中間的洞小,方形或棱形網眼,小魚都會放掉。蓮藕浮出了新葉,小河也豐滿了許多,在河裏放黃丫頭更是趣事。黃丫頭也就是黃骨魚。深夜人靜,人們便帶上自製的工具,其實就是在一根小竹子的杪上系一根線,線的另一端繫上魚鉤而已,魚鉤是套上蚯蚓,最好是一條完整的活的蚯蚓最好,便於黃丫頭髮現目標。沿着河岸把一支支裝上蚯蚓的小竹竿插到橋頭的水邊,天未亮就得來收,否則怕過路人給收走了。

菱角飄香,坐上木盆采菱角的姑娘們穿得五彩繽紛,像燕像蝶又像蜓。菱角有兩隻角的四隻角的,自己吃不了,多是送給親屬或鄰里,很少有人去賣,一兩毛錢一升,價濺得很,賣菱的本身卻耐人尋味,用升賣有兩個好處,用升不用手去抓菱角,不易傷手。用升量這種有角的東西,比用秤去稱賣得更划算。

端午節那天,吃好中午飯,父親把早晨掛在門上的菖蒲和艾草取下,紮成一隻小船,插上點燃的香,許個願讓我兄妹一起在“東凳腳橋”橋頭放進河裏,再到“西凳腳橋”去等自己放下的菖艾船,如果天黑前等到了,那就一定會事事順心。如果沒有等到,那凡事都得小心,可能生活會有些波折或坎坷。

下午看龍船,幾乎是傾巢而出,農村本沒有什麼好玩的,只有傳統節日,才有點民間行為讓人群情激昂一下。龍船是要看,不要說有好多賣東西的,也是相親的好去處,對於朱先進來說,那時也不懂什麼,和多數人的一樣,只是看看熱鬧,如今想來,只有那耳熟能詳的《龍船調》還讓他能重回那重熱鬧的氛圍。

河岸兩邊人山人海的,《龍船調》此起彼伏:

一戰霸王初開鼓,

二戰周倉鬧喧天,

三戰虎牢擒呂布,

四戰南朝好興兵,

五戰五關斬六將,

六戰六郎守三關,

七戰孟獲張士貴,

八戰八仙呂洞賓,

九戰後唐李存孝,

十戰十郎是白袍。

夏天總是讓人瘋狂得想一絲不掛的季節,“西凳腳橋”橋頭成了天然浴場,橋頭兩岸的梯田有一部分淹在河裏,菱荷自然圍成的淺水區,最適合小孩學習游泳,傍晚時分,小孩子在淹的梯田裏“狗爬”,膽小的在岸邊划,膽大的在橋上往下跳,還能從水裏摸條魚上來,有時人們為了賭以最快的速度摸到魚,那怕是幾分錢一包的“海鳥”牌香煙,那可是你爭我斗,互不相讓。我愛仰在水面,聽發育了的水草氤氳的呼吸,夏天的橋頭彷彿永遠只有笑聲和掌聲。他們無拘無束地嬉水和聽到他們歡快的笑聲彷彿就在昨天。

秋天來了,有雁從頭頂飛過,小河清瘦了,清靜了,沒有了夏日裏的熱鬧,我喜歡在早晨或太陽下山之前,把小罾放在橋頭邊扳會兒蝦,有時還能扳着走錯了路的魚鰍、黃鱔、小蝦什麼來的,荷葉彎下了亭亭的身子,那片碧綠也象天上的雲彩悄然溜走了。

冬天,河枯了,烏篷船也停泊了,但橋頭又熱鬧了,對水鄉來說,冬天也是個收穫的季節。上了高中,一到周末,我也和大人一樣,上身穿着破棉襖,下身是一條短褲,光着腳走進寒風刺骨的河溝里走,剛下水,整個腳就像萬針穿過,我蹦的跳上岸,慢慢地腳幾乎沒有了知覺,打了幾個冷顫之後,再下水去,彷彿一股熱流湧向全身,我用“寢網”在水裏撈,鯰魚鯉魚烏魚黃骨魚應有盡有,運氣好時還能弄上條把鱖魚,從來沒有空手而回過。上得岸來,夥伴們藉著橋頭避風,用稻草點起篝火,七手八腳烤點新鮮的魚蝦吃,一點也不冷,難怪人們常說“魚頭上有火”。

一場大雪馱着預言飄然而至,小河凍得結結實實的,那可是孩子們的樂園,玩老鷹抓小雞、推鐵環的、跳天皇的、攀橋墩的,小河一片生機。最好玩的是玩“過湖龍”比賽,一個人坐在“洋臉盆”里,讓人用力一推,呼嘯滑過上百米,誰滑得最遠,誰就贏得“過湖龍”的美譽。玩是玩得開心,“洋臉盆”可就皮開肉綻了,娘為此也打過我,後來我才知道,一塊“洋臉盆”要半擔穀子的錢,而且那時一般的家裏都沒“洋臉盆”,都是用木臉盆……。

這次回家,朱先進陶醉了很多次。

大年初一,早上推開門,是一個晶瑩、潔白的世界。

世界真的變了。不期而至的雪下得很大,一夜就把田頭地岸給蒙住了。昨天也不見天氣變冷,咋一夜就大雪封門呢?這天氣還真的讓人難於琢磨,下雪也不按規矩出牌了。說下就下,極端天氣還真有那麼點極端。

大年正月初一,朱先進家裏作興給村裏的長輩拜年。

朱先進挨家挨戶去拜了個年,他是虔誠的,他從心裏感激父老鄉親,讓他父母平安度過夜大革命的鬥爭。

大清早,朱先進第一個便是給老村長拜年。

“毛啊,吃點東西下茶。莫作禮。”

“曉得。擺出來的就是吃的,不客氣!”朱先進應得快。

“村長說,俺村子八百多年了,代代都要出個知府、巡府來的,真是氣數,你終於出息了,說明俺村的氣脈還是昌盛的。”

朱先進只是哈哈的應着,村長便講起了村子興起的歷史:“當年俺始祖在這塊地上見到一個地仙,當時這裏是一片荒地,始祖早年喪父,靠給一個桂姓財主打長工與母親度日,那天他正在這裏放牛,那時正是柿子熟透的季節,俺始祖正吃得開心,地仙來了,他就問地仙吃不吃,地仙也正走累了,便坐了下來,吃了個柿子,解解喝,也墊墊肚。

這地仙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周邊看地都是請他,他也不講價錢,都是憑主人拿,給什麼拿什麼,給多少拿多少。

臨別,俺始祖站在東邊送,地仙知道此人合該有緣,走時,他便把自己的杖手棍插在他坐的地方,告訴俺始祖“這棍三天就會發芽。

當時俺始祖開始也不相信,三天後一看,那杖手棍還真的發了芽,於是他就在那樹邊開了一塊荒地,存了個心,好在母親死後葬在這地,他從就就聽父親說過:枯樹發芽,千家萬家。一定是做村莊的好地。

沒過幾年,俺始祖的父母死了,下葬后不到一年,他的孫子漢先就中了進士,沒過三年,漢先就在這塊地上,建了一棟好氣派的進士第。

從此八百年來,家族興盛,發展到今天的五千多人的大村子,有一半人去了景德鎮,有五分之一的人發到鄱陽縣的碧山村。

俺始祖叫邦瑞,所以門前的河灣,叫邦瑞灣,後面的靠山叫邦瑞山,左邊的壟叫邦瑞壟,右邊的河叫邦瑞河,大的方向,大的事情,大的東西都以始祖的名字命名。”

朱先進和老村長聊了村裏的人事變遷,聊了村裏的現狀與未來。

村長說想修繕祠堂,問問他有什麼好的建議,朱先進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也知道村長問建議是虛,想他拿點錢贊助是真,其實他也去看過,祠堂的兩邊牆上都有泥沙漏過的痕迹,年久失修,瓦片破落了許多,也顯得稀落,是該修修,只是他不好先說,怕讓鄉里鄉村的有壓力。

今天既然村長開了口,他也是個直性子的人,說拿二千塊,大家願出力的就出力,有錢多的就把鑼鼓、龍燈、龍船都置套新的。

村長的眼睛都笑得像貓米一樣開心,他說:“祖上有德,出了你這個龍種,咱朱氏家族也在遠近有頭有臉有盼頭了,有這麼多錢足夠修祠堂,置龍燈、龍船、鑼鼓了。”

那時,二千塊錢是個大數目,他也是半生的積蓄。他這樣做也是有他朱先進的道理的,這樣做主要是報答鄉親,也讓父母心裏高興。

兒子今天這樣做,父母心裏高興得不得了,他們不是簡單的要臉面,他們高興自己的兒子,沒有忘記這個家鄉。他們少吃點少用點,心裏也舒服。

朱先進開始發福,先前瘦小的身子,開始圓了起來。村裡人見了都說他發福了,要走好運了。

他心裏也預感自己會要走好運了。

鄉親們回拜時,都說他是朱家村的驕傲,他父母聽得都年輕了起見似的。

他父母的臉上,一直都掛着笑意,村裡人都來家裏坐,讓這個沉寂已久的院落再次生機勃勃,紅紅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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