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卷3:困惑與決裂
其實,朱先進心裏的煩心事多着呢?
文化革命結束,大舅子是造反派頭頭,一度進了大牢,判了八年有期,提前放了出來,政治生命是徹底完了。
好在他生性善良,沒有血案,否則是要抵命的。他完了不要緊,家裏人多少抬不起頭來,尤其是自己的妻子,更是很少出門。一時走不出陰影。
其實大家也沒把她怎的,那天朱先進開導她,她給朱先進講了一通,讓朱先進眼睛都睜大了。
她說:“人總是要面子的,要臉的,成了反革命,當然沒面子,幹革命干成這樣,還有革命幹將,幹了什麼?保衛偉人有錯嗎?的錯嗎?幹革命最後都干成了壞人,還有什麼面子,面子二字,說起來輕鬆,但他與仁義、道德、倫理密不可分,人活到不要面子,沒有面子,那這個人活得還有什麼意思。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走遍天下都是這道理,時代再變,變得人都不要臉了,那就是失敗,就是墮落、就是腐化。”
“說得有道理,如果妓女都坐上了政治舞台,那世道還是什麼世道,不跟舊社會一樣了。”朱先進也明白這道理,他也不想這個社會變得沒有底線,只是這大舅子也是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多少還是那個時代過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能處啥子事吶,大不了坐幾年就出來了,朱先進嘴裏卻不能說,他只能大事化小,“幹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事,你也別再放在心裏。”
“國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但有一點,這人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前面衝鋒陷陣的,後面卻整成個反革命。”尹華英還是有點不服氣,“上面人一倒,下面誰能好?”
“那是,你哥就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才處理得輕些。”朱先進雙手一攤,“時也命也,平安就好!說實在的他坐牢比他整天指揮打打殺殺的好,至少省得一份擔心。”
“那是,我父母從小就這樣要求我們。”尹華英笑了,“人在做,天在看,血債要用血來償。為人民服務就是行善積德,不是欺壓百姓,讓百姓再吃苦。”
朱先進還不懂這道理,他父母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做個進取的人,永遠不要落後於人,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同父母決裂,當了兵,分了工,自己生在地富反壞家庭,卻與革命最徹底的紅色家庭結親,他情由心生,嘆息了一聲:“天下父母,哪個不望子成龍啊!”
“真是叫化子當官,叫化子團圓。”尹華英見朱先進想起家來,心也悲憫了幾許,“人可以過‘碗裏照人頭,衣服露奶頭’的日子,也不願過‘臉上有烏煤’的人生。”
朱先進心想:一切都已經過去,回頭看,現在說還不算,存在就是道理,憑心說,如果沒有火紅的文化革命鬥爭,也許就沒有今天的天下太平。
畢竟那個時代舉世矚目的成就到今天,也令世界列強不敢對中國輕舉狂動。
尹華英這人實誠,想不通時還要窮追不捨的,這不是自找苦吃。她越是認為這事丟人,她的心就更難於解脫出來。
當然,她沒尹忠誠的高度,也沒有尹忠誠的智慧,她也弄不清楚尹忠誠怎麼會這麼快就提前給出來了。
一切皆有可能,這不是好懷個普通女子能理喻的。
陰影已經形成,要丟掉也是件容易的事,此時對尹華英來說,不該出的事出了,不該丟的面子丟了,她能怎樣,她沒想到革命革到自已頭上,心卻無法傾訴,那是何等的無助和無奈。
其實,朱先進心裏也有自已的困惑。
回想那段與父母決裂的時光,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但現在偶然想起來,不知為什麼,他卻總是潸然淚下。
今夜,月亮比盤子都圓,坐在鞋山湖畔,他心裏格外想念自己的父母。
朱先進想和家裏決裂,就是因為家庭成份影響了他投身到這個轟轟烈烈的時代,影響了他參加祖國建設的革命豪情,他痛苦過、傷心過、流淚過,他想了幾天幾夜,他不能不和父母親劃清界限,他的前程,他的未來,都不能綁定在父母的出身問題上,他能的什麼方法,他能的什麼方法,萬里河山一片紅,他不能再這樣“黑”下去,這個黑五類份子的帽子,他得想法摘掉。為此他痛苦糾結了很久。
他苦苦等待一個與父母決裂的機會。
1964年清明節那天,學校組織去烈士靈園掃墓,朱先進向娘要錢,說要買點白紙做鮮花,去敬獻給革命烈士。娘說沒有錢,朱先進什麼也沒說出了門。中午,村裏的幹部都來了,把娘和爹是五花大綁判押到了學校批鬥。事後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兒子告密,罪行是對革命先烈不尊敬,對革命先烈懷有刻骨仇恨。
朱先進一下成了紅人,決裂的代表,還時時有學校請他去講決裂的故事。
這年春天,他剛滿十八歲。他反哺給父母的竟然是如此決裂。
其實他的內心也是心如刀絞,他自己望着隔着木柵欄的父母,他有時真的不想活,他不能和父母說話,咫尺天涯的親情,那是多麼的殘酷。
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中,他迎來了冬季徵兵,他毅然決然報名參軍了,自己實在無法面對的家園與親人。
他出發的前夜,父母親隔着木柵欄和他說了一句話:崽呀!這樣好!總比眼看着你在家裏在遭別人的冷眼,跟着俺們去批鬥,去學校里站台角好。你放心不下去吧!
天下父母,哪個不望子成龍啊!
就這樣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啊!父母要是安好,也早就是白頭翁了。
1975年那天夜裏,他高一腳低一腳,跑了十里地,趕到紅星五隊看了那場《決裂》的電影,他對電影裏那所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十分嚮往。那個延安“抗大”畢業的墾殖場場長龍國正被派往松山分校擔任黨委書記兼校長。學校剛剛創辦,鬥爭便十分激烈。副校長曹仲和要把學校建在城郊;教務主任孫子清為追求學生質量,拒收沒有文憑的工農學生。龍國正根據地委副書記唐寧的指示,提出把學校辦在山頭上,主張打開考場大門,請工農學生進考場參加考試,請貧下中農參加評論。開學后,龍國正號召全體師生掀起一場“教育革命”。
學生徐牛崽首先向孫子清開了第一炮,貼出《少講馬,多講豬和牛》的大字報,這件事遭到曹仲和的訓斥,卻得到了龍國正的讚揚。龍國正批評學校關門教學,脫離實際。這些觸怒了專區的趙副專員,他把龍國正調去大城市參觀名牌的農業院校,並開除了幾名為幫助農民搶收而不參加考試的學生。
龍國正回校后,召開黨委會,指出曹仲和的錯誤,撤銷開除學生的通告,進一步動員全體師生把學校的小課堂搬到農村的大課堂去。“共大”師生在鬥爭中經風雨見世面,增長了才幹。他們批判了“黨內的資產階級代理人”趙副專員。趙副專員下令砍掉“共大”。這時,傳來偉人肯定“共大”的消息,全校師生歡欣鼓舞,龍國正提醒大家:鬥爭還沒有結束,號召“共大”師生要同傳統的所有制關係和傳統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
回家的路上,他嘴裏一直念着決裂這兩個字。他的心是痛苦的,也是快樂的,他今天知道決裂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並不是錯的,他的眼睛一片光明,他彷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出路,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從此,他堅信,他的父母也不願看到眼看着自己的兒子在家裏在遭別人的冷眼,跟着他們去批鬥,在學校里台角。
即使如此,他對偉人的感情卻是大義滅親的。他雖然有種種莫名的糾結,卻也從來沒有後悔過,他覺得自己沒有對不起黨和祖國,也沒有丟父母的臉。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他想自己犧牲親情,和那些為祖國建設獻出生命的烈士來比,真是太渺小了。
即使如此,他對偉人的感情卻是大義滅親的。他雖然有種種莫名的糾結,卻也從來沒有後悔過,他覺得自己沒有對不起黨和祖國,也沒有丟父母的臉。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他想自己犧牲親情,和那些為祖國建設獻出生命的烈士來比,真是太渺小了。
回頭看看鞋山湖紡織廠,他心裏踏實了許多,這就是他和他的革命同志向黨和祖國交的一份壯麗的答卷,他想他的父母也會原諒他的一切,因為他的兒子終於長大了,成為一個對黨和祖國的有用之材了。
他做夢都想告訴娘,他做的一切,都是跟着共產黨走,是偉大、光榮、正確的。
在6806廠建設及投產幾年裏,職工中的男女比例本來是不失衡的,只是來這裏的女生,家裏有路子的都調走了,或嫁到城裏去了。幾年下來情況就逆轉了,男單身多了,找不到對象的問題日益嚴重,加上當時是軍事化管理,不準員工在駐地找女青年,很多人在這方面出過事,有的把當地女青年的肚子弄大了,組織上也不批准結婚。
典型的是“鞋山湖佬”,本是廠里的骨幹,就因為愛上了附近的女青年,小孩也懷上了,組織上的回復很簡單,只有兩條路,一是與女青年斷絕來往。二是自己放棄工作。鞋山湖佬他選擇了後者。所有的人都為他惋惜。
為了女人打架的事,更是不勝枚舉。張為民喜歡何自愛,本來她正在談對象,是新親戚介紹的,但是張為民喜歡她,他男朋友是在鞋山湖車站上班的,那可是金飯碗,廠里人都叫他“四大家族”。
當時的車站與糧站、供銷社、食品站號稱最有油水的“四大家族”,但是“四大家族”每次來,張為民都不讓他進工廠,而且告訴他自己和何自愛好上了。
“四大家族”也不是省油的燈,竟然動手推了張為民一下,這下好了,張為民有話語權了,三兩下拳頭,那可不是彈棉花的功夫,打得對方鼻青臉腫的。雖然對方也來工廠說理,哪有胳膊往裏拐的。
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加上這張為民為人豪爽、熱情大方,這何自愛心裏雖然生氣,心裏還是十分高興,能為她大打出手,不管怎麼說,總是為了她才違反紀律的,加上員工都開玩笑,努力撮合,慢慢的她真放棄了“四大家族”,喜歡上他了。
後來,對方報了案,也沒辦法,工廠以他硬闖生產重地為由,把公安人員擋了回去。那朱先進是親自出面,請了公安吃飯,這十里八里的公安,哪個不認得朱先進,認是認得,但朱先進還是很謙虛地表示反省,表示今後就算得理,也要讓人。你說這酒自然喝得和諧。
公安也只好息事寧人,加上只是皮肉傷,也弄不出個名堂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日子拖久了,“四大家族”也只好認栽了。
期間還出了強姦案,雖然不知道是誰幹的,那時也沒啥滴血認親的,但朱先進知道一定是他的鞋山湖紡織廠的員工乾的。這事對朱先進震動很大。他開會時就要求各基層幹部要學會關心員工生活。
在這種背景下,朱先進想到了要與南方打一場爭奪年青人的戰鬥。他給尹華英交了個任務,主要任務是吸收女青年入廠,同時幫員工介紹對象。
只要願意來工廠的,有工作單位和沒工作單位的都要,都安排臨三國時工,有指標就優先安排轉戶口和工作轉正,不管是哪裏人,有沒有戶口都可以。
現在的情況就更不一樣,年青人都到南方去了,反正是三無的,無戶口、無親朋、無工作,去哪裏不好,到南方的機會還要大些。那也不要緊,年紀大點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大把,招工廣告是不能貼,只好通過熟人發放信息。
一聽說鞋山湖紡織廠要招工,一下來了一百多人,這下朱先進心裏有底了,人不是問題。
當然眼下他要不了這麼多人,但他不能傷了群眾的心。於是他也像模像樣地要求文化和技能考試,一聽說考試,很多老實的人自己棄權了,因為這些人,讀過書的不多,也沒有朱先進這花花腸子。
所謂的考試,也只是看看是否識字,看看氣力怎樣,看看是否靈活,看看是否能吃苦,有一點朱先進是一再強調的,那就是看看這個人是否好說話,對於斤斤計較的人,他明確要求,一律不要。
忙活了一場,最後招聘了二十個臨時工,也有關係找到朱先進的,沒文化也進了。一個普工,說實在的都是苦力活,有沒有文化都沒關係。只是很多人放棄了考試,也就感覺吃虧了。
這下好了,朱先進知道自己的牌該怎麼打了,畢竟這次招聘讓他明白,員工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