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何處
艾麗西亞正不明就裏,死神便一躍而起,在黑暗中左右閃躲避開林木,飛行的速度卻是不減,艾麗西亞一度都有些跟丟他了。兩人少頃便來到了森林公園的入口處。艾麗西亞摸索到傳送法陣的陣眼,死神隨即便用鎖鏈圍出法陣。能量傳導,輝光一閃,兩人便又回到了基地中。
“我們走。”死神又說道。他說著便向升降梯的方向走去。“誒,外面還是夜晚呢!”艾麗西亞說著。死神卻不理睬,艾麗西亞只好快步跟在他身後。兩人乘升降機來到基地外面,狩羊山的山頂。死神向著山後飄行而去;艾麗西亞此時也顧不得會不會引起注意了,乘法陣隨於其後。
狩羊山是有一條柏油馬路,從山前到山腰,再通向後山的。此時,在空中看起來,山頭便如同圍了一條絲巾一般。
死神降落在後山的馬路上。山路本就車輛不多,這路燈也不甚明亮,僅僅是能照亮馬路,四周還是昏暗。艾麗西亞也跟着落地。“你到底想找什麼?”她問道。
“掌燈,艾麗西亞。”死神頭也不回地說。艾麗西亞只好應聲點起光源。只見那路旁,樹林中,竟赫然有一間突兀的小平房。
“這是……”艾麗西亞問道。
“我其實許久之前就發現這間小屋了。”死神不接話,只是自顧自地踱步,邁向那間小房。“這麼格格不入,又老舊,且無人問津。”
艾麗西亞也跟上前。這間小屋由紅磚砌成,但外表沒貼瓷磚,也沒砌塗層。長久的日光和風雨,將那磚縫之間的水泥侵蝕剝落了些許,於是外表便顯得溝壑縱橫。
“最怪異的是,這件房子竟然沒有門。只有在四面的牆的上部,有幾條很窄的窗,也沒有玻璃。從外面向里看,裏面只有一張桌子。你不覺得奇怪嗎?這件房子是用來做什麼的呢?”死神說著,語氣明顯地有些興奮。
“你是說……”艾麗西亞逐漸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想法也不可謂是沒有道理。這種四周封閉的房子,倒確實像是給能力者們留下的寶藏一般。死神於是瞬移進去;艾麗西亞也隨於其後,掌者光芒,照亮了小屋的內部。
那屋子正中間正是一張長桌,桌面下有抽屜。死神便過去伸手要拉開那抽屜。但剛一用力,那桌子便發出危險地嘎吱聲。死神小心翼翼地將抽屜一點點拉開,別說空無一物了,甚至抽屜的底都早已破損。此時節艾麗西亞環顧一周,見一處牆壁似有些不同,走過去查看一番,隨後回身對死神說道:“看這邊,這裏牆壁的厚度不太一樣,看形狀,這邊本來應當是有一扇門的,但是後來又被砌成牆壁了。興許這裏原來是有人住的,只不過不知何故,荒廢了而已……”
死神不語,良久,才點點頭,長嘆一聲。
“你別著急……興許……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申請守軍那邊,把這片地面做一下遙感探測,或許……”
死神搖搖頭,“不必了。”他隨即轉身,對艾麗西亞說道:“今天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說著便瞬移出去,飛回基地。
死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了基地,又怎麼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床上是怎樣清醒着煎熬過了幾個小時,又是怎樣穿衣起床,出了基地,趁着夜色一路向東飛行。他只知道,等到他的意識稍微穩定一些了,他已經是頂着漫天星空,踏着茫茫大海了。他不知道自己飛得有多快、飛了多久,他也不願意推算自己身處何方,便只是這樣地飛着。要飛到哪裏呢?他也不知道。他也懶得去想。他的靈魂完全是麻木的。興許看到太陽出來,會感覺好一些吧。他只是這樣對自己說著,然後繼續飛行。
他朝着東方飛行,不過多時,前方的天際便泛起了魚肚白。隨後,天空從深黑逐漸轉變為深藍,然後是青色,終於,海天一線之處,天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天際連着海光,一路鋪展到死神面前,如一連接天國的通路一般,讓他有些睜不開眼。面對這任何人都不會吝惜用“壯美”形容的景色,死神卻只覺得煩躁。他只道是他所喜歡的黑夜被這無情的驕陽撕碎了,一如他破碎的靈魂一般。
那麼,何處能尋回那黑暗呢?死神這麼想着的時候,他的身形卻已經是越飛越低,最終嘩的一聲,滑入大海之中。四周滿溢的清涼之感,吸走了他周身的燥熱,卻也吸走了他對於身體的最後一點感覺。
隨着他的身體緩緩沉入海中,海水也衝擊着他的耳朵和鼻孔。但他卻只感覺到麻木。他鬆開手中的鐮刀,平攤四肢,任由身體向下沉。他甚至嘗試睜開雙眼。海水一下子與眼球接觸,疼痛的刺激傳來,但他堅持睜開眼。他想要看看上方的光芒一點點遠去。他覺得這樣很舒心。
有神力加持的人,並非是不會溺死的,他們只是可以在水中呼吸四維能量。但四維能量所提供的壓強終歸是有限的,再加上海水對肺部的刺激,隨着深度增加,身體內部也會因為逐漸承受不住水壓而崩潰。死神知道這些。也正因如此,他不希望走得時候,搞得狼狽,於是他索性屏住一口能量,隨後任由身體下沉。
這時候,是不是應該有人生的走馬燈了?他這樣想着。但他現在似乎還清醒。那就由我自己來完成吧。
他的小時候,福利院的生活,似乎沒什麼值得回憶的。院長自不必說了。那群所謂的玩伴,他們似乎一塊做了許多事。但死神現在還印象深刻的,不是其他人瞎扯胡猜死神的身世,就是因為死神的名字作弄他。他們當然不是有意的。按院長的話來說,‘不過是孩子間的惡作劇’。他們也只是想在那漫長,而鮮有人陪伴的時光里,找些有趣的事情罷了。但也正是這群玩伴,教會了死神,世上並無所謂的朋友。還有那位王姨,她或許在照顧孩子們的時候,真的是盡心儘力的。應當說就是如此,不然,也不會有人能三五年一直在孤兒院工作。他給院長下套是為了什麼呢?也不過是圖個生計罷了。但也正是她,教會了死神,世上並無人值得信任。或許本並無人做錯什麼,死神當然也沒有錯。但這世界就是如此。
那麼,你的姐姐呢?這個念頭突然就飄進腦海。該死,我怎麼會想到她?我為什麼會想到她?若不是她把我丟在此處,還留下一個怪奇的名字,我的人生本不會是這樣的。操。他憤憤地想。若不是在海中,他定要罵出聲來。她才不該出現在我的回憶中。
他的學生時光,則更是平淡且陰暗。在一個恨不得所有人從未發現自己的地方,是註定呆不長久的。
唯一能稱得上是亮色的,大概也就只有這最後兩年的能力者生活了。首先,因為能力者不需要從食物中攝取能量,因此,他的厭食症也就不治而愈了。不僅如此,四維能量的滋養,加上每天高強度的訓練,反倒是讓他的身體結實了不少,他的心情也因此變得平和起來。而且,隊裏的幾人似乎都不怎麼在乎自己的身世,彼此之間並沒有多少異樣的眼光,這樣他感到自在。不僅如此,隊裏還有一位幾乎是無所不能的隊長。他們只需要在隊長的安排和引導之下努力前行就好了,並不需要多思考什麼。這樣的生活,甚至一度讓死神覺得,就這樣一輩子呆在這個基地里,也未嘗不可。
但世事總是會跟隨着時間前進。隨之而來的神魔戰爭,讓死神還是有些猝不及防。在這支能力者大隊中,他再度有了當年在學校時的感覺。於是,面對諸將士,他只好再度將自我封閉起來,並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戰場上去。但是一旦來到兩軍陣前,來到那能量橫飛、兵刃相叩的戰場上,他卻又久違地體驗到了血脈僨張的感覺;也是少有地,他握鐮刀與鎖鏈的手會出汗。他能夠極為冷靜又富有自信地完成一個又一個法陣和結界,保護部將並擊殺敵人。但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這讓他想起當年吃過的治療抑鬱症的葯。他擔心他會對這種感覺上癮。
因此,一等戰爭結束,他便尋了個借口,逃離了那軍隊的環境——當然,也並不能完全說是借口。他的確想尋到他的姐姐,但他也知道這希望渺茫。只是,他卻不曾想到會有這般的曲折,更不會知道自己將會選擇這樣的結局……姐姐啊,你既然將襁褓中的我放到孤兒院,還留下巨款作撫養費,卻又為何不肯同我見面呢?你既然想對我不聞不問,卻又為何要留下聯繫方式呢?你何不當初便棄我於不顧?也省得現在,我又要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與世界作別。到底是為何呢?你保全了我的生命,卻未曾給我留下生命的意義。我究竟是為何而活呢?
死神這樣想着,不禁再度抬頭望。他已經下沉了些許深度了,周遭重又變為了黑暗,唯有上方,還有一縷陽光透射下來。這情景,莫名地讓他想到了,葬禮上,一束聖光灑落在靈柩上。許是能量逐漸消耗殆盡,讓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恍然間,他便覺得,這就是自己葬禮的現場……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會有葬禮,但他還是想環顧四周,看看都有哪些人參加。四周黑魆魆的海水,便恍若化成一片黑色的剪影。他一個都認不得。昭應當是忙着尋找明華呢。祐德還在調控烏拉諾斯那邊的戰俘與左軍。隊長呢?既然自己與哈莫斯一樣,都成了亡魂,那她為何不去陪伴自己心愛的哈莫斯·伊萬斯呢?難道不是么?
他有些釋然地笑了,隨即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在這茫茫海水中平躺。他只準備再多看這世界一眼。
但——那是什麼?那是誰?!在他的靈柩旁,身着一身素黑的法袍,手捧聖經,正認真地念誦着什麼,不覺間,便有一滴淚珠滑落……
——那是艾麗西亞。
是啊。自己怎麼能竟把她忘了呢?一時之間,他竟然想從靈柩里坐起身來,抬手替她拭去淚水。這一個動作,便將死神從神遊天際,拉回到了現實之中。是啊。他怎麼能夠把她忘了呢?他一直自詡為有明晰的目標,卻常常因此而忘記了身邊的最重要的事物。他抬頭看那一道陽光,他又想起之前在紅杉林中。他只想追尋到他的姐姐,卻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身邊,還有一位,縱然怕黑,也願意為自己在暗夜中舉着光源和結界,還輕手輕腳生怕打攪了他的思路的人。這,難道不是他最為珍重的事物嗎?
也許他的姐姐本就是這個意思。她把死神帶到這世間來,並不是讓死神為了找尋她而活,更不想死神為此而殞命。她只希望死神能夠尋得他真正一生所愛。這才是他人生的真正意義。
死神這樣想着,循着那一束光芒,回望過去。若是姐姐知此,她應當也會為我感到欣喜的吧!這樣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逐漸積聚起來,讓他重又感到了力量。
但是突然間,天上的光芒,和他腦海中的詞彙產生了交織,一個念頭竄到心間,他一驚。但同時,因為他先前已經消耗了不少能量,又因為突然的興奮,死神一時間只感覺頭昏,眼前一黑。慌亂之中,他猛地便要張口呼吸能量,但卻忘記了這是在海中,還未等能量流進他的身體,大量的海水便一下子灌進他的肺中。猛然的衝擊,讓他一時呼吸不得,於是便陷入更深的窒息之中。在他意識尚清醒的最後一刻,他用盡最後一點能量,全部凝結成鎖鏈,朝着那束光芒,攫取過去。然後,就連那束光芒也黯淡下來,就連周圍海水湧進口鼻的感覺也模糊起來,周圍只有無盡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某種光芒透過眼瞼,再次點亮了他的世界。隨後,海水的觸感,海浪與海風的聲響,一切逐漸真實起來。他的大腦逐漸恢復了思考的功能,並一點一點回憶起先前的一切。不過他仍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天國。他認為前者的可能性不大。或許天堂也會有海洋吧,他這樣想着。
想着想着,他睜開雙眼,卻看見艾麗西亞正懷抱着自己,低聲抽泣。
他雖然不明就裏,但仍想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可他滿手都是海水。他想往衣服上擦擦手,可自己的作戰服早已是濕透了。他只好開口,想說些寬慰的話。但他一開口,便劇烈咳嗽起來。這是自然的,畢竟他剛剛往肺里嗆了不少海水。
艾麗西亞聽到死神咳嗽的聲音,卻是又驚又喜地看着他,只待他咳過一陣,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她扶他在法陣上坐起來。他便等着她開口,質問為什麼要尋死覓活之類。可她卻只是輕輕地拍着他的背,讓他的呼吸順暢些。
於是死神開口發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難道是一直跟着我?”
“你出門的時候我就跟上去了,但……你飛得太快,我追不上。幸得你那把新鐮刀裏面有定位系統,我才找過來的。”
“原來是這樣。”
然後兩人又無言。畢竟剛經歷了一次生死劫難,死神一面呼吸着能量,一面享受着海風的吹拂。有頃,他說道:“我……感覺差不多了。”
“那,咱們回去?”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那裏或許能找得到關於姐姐的線索。”
“你是說……”
死神抬起右手,指向天空。
艾麗西亞也伸出右手,握住死神的手,說道:“但是……如果……如果,那裏也沒有收穫……”
死神左手也握上艾麗西亞的手,說道:“艾麗西亞,我大概明白了。我想,姐姐讓我來這世間,並不是讓我執着於尋找她的蹤跡,更不應為此沉淪。我想,她應該會更期待我尋找心之所向,尋找真正重要的事物。”
“你是說……”
“如果無獲,那就一同欣賞大海和朝陽,也不錯。”
“那,我陪你去。”
幾個小時后,死神與艾麗西亞已經從神族駐軍總部的空間站借到了飛船,由死神駕駛着飛行。不多時,死神將飛船停泊,兩人從飛船中出來。“這裏是……”艾麗西亞邊問,邊望向身下的地球。這個位置似乎是中國華東某處上方的太空。
“這裏的經緯位置對應於蒼狼縣,高度是同步軌道高度。偏離赤道面的同步軌道並不會穩定處於某一坐標的上空,而是會圍繞着赤道作回歸運動,但是緯度最高點位於蒼狼縣的同步軌道的確是唯一的。這條軌道上的物體會在每天的某個特定時刻運動到蒼狼縣上空。如果我的設想是對的……”死神正說著,就如同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語一般,有一顆衛星朝他們靠近。死神馬上用輔助作戰裝置計算出了它的軌道,果然如同預料,是一條緯度最高點位於蒼狼縣的同步軌道。死神與艾麗西亞乘上飛船,跟上那顆衛星,同時請求總部用最高權限調查這顆衛星的歸屬。
不多時,結果傳來,並沒有任何關於這顆衛星的記錄。兩人於是出飛船,飛到那顆衛星近旁。
這像是一顆通訊衛星,但是沒有任何國家和機構的標識;反倒是其上,有一個醒目的像是箭靶一樣的裝塗。兩人湊近過去,那靶子圖樣的中心有一個攝像頭。死神靠近,那攝像頭檢測到了死神的生物信息,隨後,這一小片衛星的外殼緩緩打開。
死神與艾麗西亞對視一眼。看來,終於是找對地方了。
兩人上前。那衛星中,呈放着一封信箋。死神打開信封,取出裏面的信紙,紙上只有簡單的三個字:來找我。他把信紙展開,正反看,除此之外便只有空白,再無更多的信息。
死神又檢查那信封。這是一隻經典的西式信封。但本應有火漆的三角封口處,有一個黑色的大圓點;封口下方疊着的位置有一個稍小點的圓點。
死神於是拆開那信封,將其展平。這兩個圓點分在信封的兩端,除此以外,也是空白。死神看着這兩個點,靈光乍現,轉頭對艾麗西亞說道:“我有些想法了。雖然可能需要查驗一下……但我想,我知道我們該去哪裏了。”他說著,又望向深邃的星空,說:“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