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車轔馬蕭風雷引 天心邀月方曉寒
“茗郎,這幾日休息的如何?鯤鵬香要是不夠用,找我就是。”甄厲堆笑說道,此人正是晉王府大管家,雖年近五十,但面貌看起來不過四十上下,只見他身着青色長衫,手持一柄半開摺扇,臉上一點看不出晉王府總管的氣派,更看不出剛剛操辦過拔舌之刑的殺伐之意。
太史茗看着甄厲所居的小屋,這小屋位於江海閣北側不遠,佈置極為簡樸,無甚陳設,但西邊牆壁上掛着一幅近兩丈長的古畫,所繪乃一片滄海上高懸着一輪明月,海岸邊矗立着筆直的斷崖。此畫大片留白,佈局簡潔,頗具古意,且不見題跋,只有一枚不好辨認的印章印於左上方,與畫中明月倒是相映成趣。太史茗說道:“甄總管客氣,眼下雨已停了,不知何時可向王爺辭行?”
甄厲並不接他的話,自顧說道:“這幾日膳食可還合口,下人們服侍可還周到?我看一定是茗郎思念家中的幾把古琴了吧,我已安排可靠家人,去貴府請出這幾把琴來,稍後就穩妥送至聽雨軒。”
“多謝甄總管好意,只是我...”太史茗正欲再問何時可向晉王辭行,甄厲打斷道:“王爺一月前從颯州首富裘睿豪那裏,買了十名嫻族樂女,這嫻族女子與我華族女子不同,頗有異域之姿,其中為首的叫什麼阿娪婻的,聽說一曲胡笛能斷人肝腸。三日後六月十二,便是聖元節,王府大宴賓客,我喚她與茗郞琴笛合奏一曲可好?一來請茗郎給她們指點指點,二來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聖元節是千年前文聖人吳夫子的誕辰,是除了開國紀念日聖啟節、祭祖之日聖靈節、元旦日聖春節之外最盛大的節日。千百年來,每年六月十二,華族歷朝歷代均會以不同方式慶賀,以紀念吳夫子。到大虞一朝,不僅皇室貴族、世家大戶會在聖元節舉辦大型慶典,尋常詩書人家在這一日也會相聚比試才情。
往年晉王府的聖元大宴,太史家是父親太史清出席,太史茗只在十年隨父親去過一次。後來,因父親不喜在宴會上舞文弄墨,更不喜各路權貴於宴會上或攀比、或言語試探,便由姐姐太史芸代為出席過幾次。六年前,父親去世,姐姐也前往梁州追尋太史家祖跡,一去再無音訊。自那之後,這幾年太史茗雖也受邀參加晉王府聖元宴,但他自是不習慣這種場合,每次都告病推辭了。
太史茗道:“多謝甄總管盛情相邀,只是我不善於眾人面前撫琴。還勞總管替我稟告晉王爺,請王爺得空時召見我,我好向王爺辭行。”
甄厲笑道:“茗郎太過自謙啦!老奴記得十年前,公子隨令堂大人來參加過王府聖元宴,那次宴會上,公子一曲《海堂歡》名動天下,天下人皆知公子極善撫琴。一晃十年了,多少人還惦記着想再聽公子撫上一曲呢!”
二人如此往複七八個回合,甄厲一直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半點要放太史茗走的意思,一張巧舌滴水不漏。
太史茗方知曉,自己還得繼續軟禁在此,雖然他心中有很多不解和憤恨,但面對權勢滔天的晉王府,他只能選擇忍受。
回到聽雨軒,太史茗最上心的三把古琴皆已置於案上,分別是“瀟珠”、“風雷”、“山玉”。房間西北角的瓊州黃花梨立柜上,也整齊碼放了足夠一月使用的鯤鵬香。太史茗跟甄厲交談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竟已將這些器物備齊。
太史茗已二十七天未撫琴,此刻他迫不及待要撫一曲《車轔馬蕭》,此譜相傳為前朝樂聖曉山居士曲意寒所著,方才甄厲所說太史茗於十年前在聖元宴上所奏的《海堂歡》,也出自曲意寒之手,原名《海棠歡》,只因為避本朝太祖高遠棠的名諱,改為《海堂歡》。這《車轔馬蕭》中隱含金戈之氣、巨變之音,但相比於曉山居士其他久負盛名的琴譜,知曉《車轔馬蕭》的人並不多,太史茗也是於四年前憑藉特殊機緣才獲得此譜。
他焚香凈手,靜坐片刻,待得心神寧靜,微抖長袖,露出一雙修長白凈的手,緩緩置於“風雷”琴上。聲起,初似百人儀仗隊前行,步伐整齊清晰,大顯盛世華章之音。而後,漸漸轉為千人勁卒雨中急行軍,隱隱透出殺伐之意。再后,風雷驟聚,琴音突變為萬人騎兵衝鋒之狀,萬馬齊喑。在兩軍兵戈即將相遇的一瞬,太史茗聽見窗外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打破了他的心境。
“何人?”太史茗停手問道。
“此琴莫非是風雷?”窗外一女子反問道。
不待太史茗回答,那女子又道:“風雷固然是極好的,四百年前星河谷主所制之琴果然能配得上《車轔馬蕭》的肅殺之意。但若能用山玉彈奏此曲,在剛猛之餘,更可體現出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哀涼。曉山居士曾為行伍,參加過前朝天芒山之戰,此役銘朝大軍與漠北雄族傷亡共計超過四十萬,屍骨遮天蔽日,竟堆滿天芒山山谷。此後雄族雖無力再南下,但銘朝精銳也損失過半,元氣大傷。此曲表面上雖是金戈鐵馬之氣,想來曉山居士作此曲時,心中悲涼之意更甚。”
太史茗心下大驚,天都城內能有這番見識的人屈指可數,只是那人不知,山玉為太史茗摯愛,他輕易不會撫之。苦悶了近一個月,面對如此知音,當下太史茗已生暢談之興緻,他猜測晉王府中能有如此見識的女子,必是晉王掌上明珠長英郡主,但從未聽說郡主如此通曉音律。
“恕在下愚鈍,竟不知郡主到此,有失遠迎。”他邊說話邊起身去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只空留一絲淡淡的異香。
正暗自覺得蹊蹺,甄厲已帶人來送晚膳。太史茗來晉王府這些時日,還是頭一次見甄厲親自來送膳食。
甄厲露出那標誌性的笑容,打開手中摺扇,一邊緩緩扇着,一邊對太史茗說道:“方才在遠處隱隱聽見茗郎琴音,雖聽不甚清楚,卻也如聞,實想近前聽聞,但豈敢打擾。待琴聲停罷,方前來伺候膳食。今日雨停后驕陽復出,暑氣、潮氣正甚,特安排梁州廚子用綠豆、蓮子、銀耳、百合、薏米、淮山,以四分文火熬制了兩個時辰,再以新制銀器置於冰窖中,方製得此粥,佐以梁州本地師傅製作的八樣小菜,助茗郎解暑,您快嘗嘗可合胃口?”
“何敢勞煩甄總管親自來送飯!”太史茗客氣道。待佈置好膳食,甄厲退出房門前突然站定,說道:“請茗郎飯後至邀月閣,世子邀您小聚。”說完還不忘客氣一句:“飯食若不可口,請茗郎隨時告知,我必當吩咐膳房用心改進。”
此刻,太史茗方知甄厲來此何為,答道:“請轉告世子爺,感謝相邀,在下飯後必前往拜見世子。”自己從未與晉王世子有過交集,太史茗猜測定是長英郡主告訴世子此處有人善撫琴,世子才派了甄厲前來邀自己奏琴吧。
飯畢,四人來接引太史茗前往邀月閣,說是接引,倒不如說押送。一行五人穿過數不清的迴廊,行了約有二三里,方從他居住的王府東南角客院江海閣行至王府東北角的天心湖。但見湖上黑白天鶴、睡蓮碧荷,湖內金銀錦鯉、奇石假山,數不勝數。邀月閣正坐落在湖心處。晉王府的種種規制、各處庭院景觀,無不顯僭越。
這晉王姓名高世墩,為太宗武皇帝長子,景宗昭皇帝之兄,當今天子之叔,與景宗一母同胞,為人豪爽仗義。坊間舊傳,仁寶一十三年,太宗突然薨逝,未及立太子之位,高世墩急諫景宗秘不發喪,以舊義己財疏通了各宮門守將,關閉宮門,使諸皇子不得進宮。在控制了大內局勢后,晉王與時任中書令的周南庸、煜凌衛右領衛上官燮、兵部侍郎王堪等人發太宗遺詔,擁立景宗入主大內。十年前,大有三年,民間突現讖語,似指晉王將行篡逆之事,諸臣多次上疏,或揭發晉王不臣之舉,或建議妥善軟禁之,但景宗以兄弟情深之故,均不以為意。
三年前,大有一十一年,景宗駕崩前,太子高宇欽年幼,景宗在病榻上垂淚託孤於晉王、中書令周南庸、樞密院副使王堪、衛將軍上官燮、戶部尚書明深,其中以晉王為首席顧命大臣。至如今中平三年,晉王以首席顧命之尊,歷經兩朝經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天都城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有傳言,晉王命格乃貪狼,正應了那個天都城人人皆知的傳說。十年前出現的這條讖語,引得有意之人多效命於晉王,更助長了其權勢。
這場中平三年下了二十七日的大雨,似乎預示着傳說的應驗,太史茗不禁又想起這則流傳了十年的讖語:
中平三,二七灌。
朗水畔,叔侄斷。
貪狼現,火木燦。
太史宦,可救難。
這半日來,雖還未聽到任何關於朝局變動的消息,但因為這則包含了太史茗姓氏的讖語,似乎意指“太史”會阻止貪狼上位,故他二十七天前一回到天都便被晉王府軟禁。但若讖語已應,晉王此刻應已臨朝稱制或大權在握,便沒有必要再軟禁他。且太史家到他這一代只剩他和姐姐太史芸兩人,太史芸於六年前去往梁州尋訪太史家祖跡,后不知所蹤,他百般尋找未果。太史家如今再無威勢可言,如何能阻貪狼呢。
“此刻晉王世子邀我前來,莫非真是要我奏琴而已嗎?”太史茗覺得有些蹊蹺。
太史茗細想了想,瞬間驚恐萬分,此刻世子要見自己,莫不是要剪除那讖語中阻止貪狼的“太史”了?!他看了看押送自己的四人,神情皆異常肅穆機警。他只覺得自己太愚蠢,到這會才反應過來,似乎已經太晚了。
此刻月亮初升,看着立於天心湖中央的邀月閣上了燈,太史茗立於湖畔,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明晚的月亮,一股寒意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