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相逢(四)
聽說雪魄是被葉孤城帶走的。
上官無伋並不知道葉孤城是否看到了雪魄臨死前的一幕,又是否聽見她死前說的那一番話。至少她並未察覺到他的到來,更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她並非聖人,自認無法在任何情況下都做到靜如止水、心無旁騖,自然也無法面面俱到、洞悉一切。就如她對寒楓說的,她的自信與從容,她的鎮定與淡然,都不過是一種偽裝罷了。至少,她就無法從容鎮定地面對沈夫人的“重生”。
用東方卓的獨門手法解開被封住的經脈與穴位,又給沈夫人服下龜息散的解藥之後,她便離開了蘅芷院,留下蕭風迪獨自等待沈夫人的醒來。她不知道這位母親會對她的兒子說些什麼,又會如何解釋她們兩人最後的那場會面,但她猜想沈夫人最大的可能是什麼都不會提,而蕭風迪也不會去問,就如他也沒有問她為何要製造這場“死亡”。
從前她只覺得這位堂兄率性不羈,可如今卻從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發現了一顆異常柔軟的心,對於他關懷重視的人,他幾乎能夠包容對方的一切,比如這位永遠不願對他敞開心扉的母親,又比如曾經那樣傷害過他的雪魄。他對雪魄說的最後一個字,也基本是他在失望憤怒之極后所能做出的最絕情的舉動了,可也僅僅只是一個“滾”而已。所以,從一定程度來說,上官無伋的“醋意”並非全無道理。有這樣一位哥哥,又有寒楓這位名義上的未婚夫,哪怕雪魄錯的再多,到最後一刻來臨之前,她都有無數次可以回頭的機會。可她卻偏偏摒棄了所有機會,或者說她根本不屑所謂的機會。
她恨上官無伋,於是她甘願放棄一切來報復上官無伋。
但可笑的是,無論上官無伋怎麼回想,都沒發現自己有什麼值得對方如此怨恨的。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開封城中,雪魄與王七率領着白雪城的一眾高手伏擊冷焱,被她出手阻止;第二次還是在開封,時間是在伏擊失敗的幾天之後,她受蕭風迪委託從白雪城的分舵、雪魄的眼皮底下帶走了鄭文璇;第三次就是在沈夫人的靈堂了,雪魄親口承認傷害蕭風迪的事實,隨後在對決中被她所傷。三次見面,三次不同意義的交鋒,上官無伋都不曾主動出手,就連雪魄走火入魔、意圖置她於死地之時,她都沒有動過殺機,而是寧願自己負上內傷,僅僅只是將對方制服而已。事後她將昏迷不醒的雪魄交給寒楓照顧,也擺明了是到此為止,不願再去追究。如果雪魄醒來之後,願意跟隨寒楓或者葉孤城一起離開,又或者突然大徹大悟要與蕭風迪冰釋前嫌,她都不會阻止。凡是了解她行事作風的人,都該知道她對這位少女已經是寬容到了極點,也忍耐到了極點。
結果呢?
她倒成了這位少女心中最痛恨的人。
“杜大人推薦的御醫到了嗎?”她一邊快步走着,一邊問緊隨其後的小四。既然大小姐已經代替諸葛珊成為無垢山莊的主事人,那小四也自然晉陞為無垢山莊的大管家,接管山莊的一應事務。這兩日發生了太多事,她一直無瑕去見南宮彥夫婦,而他們想必也知道她心煩事亂,沒有主動來見。他們夫婦是為她而來,自然不會久留此地。所以,趁着眼下養神芝與沈夫人之事告一段落,她打算去見一見兩人,當面表達自己的謝意,也順便給他們送行。想到上一回見面時,葉心身子似有不適,她便委託思思請隨行的御醫來瞧一瞧,若真的身體有恙,也得等調養好了才能放心上路。
“御醫午後就來了,這會子已經走了。”小四殷切地回答,“聽領路的下人說,御醫就把了把脈,也沒開藥方,想必少夫人貴體無恙,大小姐不用擔心。”
“那就好。要是這位少夫人出個什麼事,南宮少爺非跟我急眼不可。”
小四笑道:“大小姐也未免太操心了,倒比親兄弟、親姐妹還要體貼關懷哩!照理說葉城主才是少夫人真正的兄長,也不見他來看望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啊!”
“閉嘴!”上官無伋先是本能地呵斥,略一遲疑之後又補充道,“南宮彥對白雪城素無好感,又因覆天幫之事多有嫌隙,葉大哥只是避免見面尷尬,也不想讓葉心為難罷了。你是覆天幫和邰哲峙的人,這其中的緣故,你自然最清楚。要是讓我知道你瞞着我在葉心和南宮彥面前搬弄是非,我可饒不了你!”
“是!大小姐教訓的是!都是小的一時糊塗,胡說八道!小的保證再也不敢了!”小四認錯的速度一向飛快,認錯態度更是誠懇地一塌糊塗。
“我看你一點都不糊塗,而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是!是!大小姐說小的不糊塗,小的就一定不糊塗!就算原本有點糊塗,有大小姐教導指正,也不敢再糊塗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南宮彥夫婦的院子外。隔着院牆,上官無伋便聽到院內傳來南宮彥的聲音,不似往常在人前的倨傲冷淡,但也不像對着葉心時的低語溫柔,而是帶着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歡欣雀躍,以致上官無伋都無法想像他的臉上此刻會是怎樣一種表情。緊接着又聽到葉心一聲驚呼,帶着同樣的歡喜之情,同時又透着濃濃的嬌羞之意,然後便是衣袂風聲響動,好像是南宮彥抱着葉心轉起了圈圈。
上官無伋識趣地停住腳步,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四說的對,她真是閑得慌!
人家小兩口恩愛甜蜜,好好地在自己院子裏親親熱熱的,要她上趕着湊什麼熱鬧?都是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大小姐怎麼停下了?”小四自然沒有她這份耳力,看她突然表情怪異,不由開口問道。他這一說話,裏面正興高采烈、你儂我儂的兩人想必也察覺到有客來訪,趕緊也停了下來。
上官無伋沒好氣地瞪了小四一眼,示意他先留在門外,這才收起滿臉的尷尬,以儘可能自然的表情走入院門。南宮彥與葉心就相伴着站在院中,見到她,葉心顯然也一樣尷尬,清麗嬌美的面容泛着一抹紅雲,下意識地垂下目光。倒是南宮彥毫不客氣地看着這位不速之客,俊臉緊繃,一副十分不悅的神情,但一雙眼睛裏卻笑意未盡、柔情正濃。
上官無伋只得賠笑:“我聽說大夫來過了,就想來問一問情況……沒打擾你們吧?”
“你說呢?”南宮彥板著臉反問。話音剛落,他負在身後的手背就被他的嬌妻偷偷地打了一下。雖然看不見具體的動作,但又哪裏瞞不過上官無伋的耳朵。這手恩愛秀的,使得一向厚臉皮的她也有點招架不住了。
“沒……沒事就好。”她結結巴巴地道,“我正巧想起有件事沒辦,等晚上再來看……哦!不是!我……我就不過來了!你們要是有事的話,再來找我吧!或者吩咐小四也行!我……我先忙去了!”
不等小兩口回應,她便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姑娘請留步!”葉心急忙叫住她,俏臉微微泛紅,但也盡量保持大方得體的微笑,“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想向你辭行呢!”
“辭行?”上官無伋一愣,“現在就要走嗎?”
“是的。我們也來了幾日,原本是打算將太爺的消息帶到,也順便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姑娘既將一切處理妥當,我們也該回揚州去了。”
“這倒也是。”上官無伋點頭道,“自從覆天幫的風波過後,你們南宮家想必也不太平,還特地為我千里迢迢跑這一趟,這份情義我心領了。我們也算生死之交,不必說那些客套話,嶺南眼下並無要事,即便有我也都能應付,你們還是儘快回去吧!說不定府上還有一堆麻煩事等着你們處理呢!”
“這倒不至於。”葉心溫柔笑道,“如今有肖姑娘幫着大哥理事,無論是老太君和三叔都得空不少,我們兩個也是樂得清閑了。只是怕耽擱太久讓太爺擔憂,也怕錯過了大哥的喜事。”
“肖姑娘?”上官無伋訝道,“你說的不會是覆天幫的肖璐吧?她還留在南宮家嗎?難道她跟南宮旭……”
葉心微笑着點頭。
上官無伋也笑了。
真沒想到,肖璐居然會跟南宮旭走到了一起。想當初她可是辣手無情,險些把未來夫婿送去見了閻王啊!對於這位出身雲得堡,后又投靠覆天幫、一度是敵非友的肖姑娘,上官無伋倒沒有什麼偏見,甚至還頗有好感。她看得出來,肖璐有能力也有野心,只是受出身所限,一路走來並不容易,但沒想到她最終會愛上武功能力皆不如她的南宮旭。可再想想思思與杜飛鴻,又好像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也許這便是愛情的奇妙之處吧!
“那我可得恭喜他們了!”她不無欣羨地嘆道,“你們南宮世家的男人可真是魅力無限啊!以後恐怕沒人敢讓姐姐妹妹再靠近你們南宮家半步了,就算是仇家也不敢再派什麼女下屬、女助手之類的來搗亂,這可是龍潭虎穴、有去無回啊!”
葉心被她逗笑了,就連南宮彥好不容易板着的臉也綳不住了。
“還有個好消息呢!”葉心的心情顯然十分愉悅,連語調都活潑了許多,“在三叔的竭力勸說下,老太君已經同意沈家小姐與二哥的婚事,在我們兩個離開揚州前,二哥也已經啟程去尋找沈小姐了。”
“沈若依跟南宮不破?”上官無伋驚呆了。
如果說肖璐與南宮旭的結合讓她感到意外的話,那這個消息簡直是匪夷所思了。要知道,沈若依可原本是南宮旭的未婚妻啊,想當年老太君還親自帶領着眾人到聚福客棧找南宮絕索要玉佩,為的就是拿象徵家主之位的玉佩向沈家下聘,可這位沈大小姐卻偏偏與二少爺南宮不破相愛,還在大婚之日悔婚出走,鬧得江湖人盡皆知。這樣的鬧劇之後,老太君居然能夠同意讓南宮不破娶沈若依?這還是她所認識的那位嚴肅剛毅的韓老太君嗎?
不過這又從另一個角度佐證,南宮世家的男人們魅力之大。沈若依、肖璐、葉心,還有早一輩的杜仙君,以及更早的韓大女俠,這些既優秀又獨特的奇女子,都難逃南宮世家的情網啊!
好吧!這回她是徹底被這幾對俊男美女、才子佳人給酸到了。
更讓她啞然失笑的是,直到南宮彥與葉心這對珠聯璧人啟程之後,她才從小四那得知南宮彥這般喜形於色的原因,原來這位三少夫人並非身體有恙,而是有喜了。幸而這兩位沒好意思對她吐露實情,否則她還得一邊笑着恭喜,一邊尷尬地無地自容了。她算是瞧出來了,南宮無敵派他們來根本不是為了給她捎什麼口信,也不是助她一臂之力,而是專程來打擊嘲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