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煙水寒(一)
寒楓。
當上官無伋走進大廳時,一眼便看到了這個熟悉的身影。也許是為了應景,他並未像往常那般勁裝疾服,而是尋常公子裝扮。內穿一件黑色窄袖錦衣,衣襟與袖口均為絳紫色流雲滾邊,外披同樣絳紫色紗衣,烏黑的長發束成簡單的髮髻,佩戴銀質束髮冠,簡潔而不失莊重。與得體裝束相襯的,是他同樣溫和恬靜的神態,如山之沉靜、似水之清遠。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說到溫潤如玉的翩翩美男,上官無伋第一個想到的是東方瑾。有“玉面小諸葛”之稱的他,的確是皎如玉樹臨風前、俊逸出塵世無雙。可說到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又首推俞祈信與侯青栩二人。與他們相比,寒楓的特徵並不突出。在上官無伋的印象中,他總是這般寧靜悠遠、晏然自若。
他對上官無伋的態度也是如此。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過於疏遠;既稱不上冷漠、也算不上熱情。無論她是喜是怒,他永遠都是這麼淡淡的、靜靜的,偶爾會流露一絲不經意的溫暖與關懷。
就如此刻,面對她的視而不見和故意怠慢,他的表情始終溫和而平淡。
“公子這邊請。”聽到她的“逐客令”,老管家有些為難地躬身相請。
“有勞管家了。”他淡淡微笑,順從地站了起來。
南宮彥與葉心都疑惑地看着她,而她則抬頭去看牆上的字畫。在視線轉移的那一剎那,她銳敏地發現他的腰間系了一個小巧別緻的香囊,上面的刺繡紋樣與他身上衣裳頗為相似,似乎是出於同一人之手。
直到他離開之後,她才開始猜測他的來意。最大可能自然是沈夫人和養神芝,第二才是蕭風迪與刺客,第三才是諸葛珊。即便是可能性最小的諸葛珊,他的目的也不會是祝壽這麼簡單,而是因為她身上有利用的價值。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足夠讓她頭疼。所以,出於一種類似逃避甚至是報復的心理,她提出讓南宮彥把他趕走。但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南宮彥有所行動,他自己已經主動離開了。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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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這麼快就回來了?”
當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時,小四顯得有些意外。正獨自坐在桌旁沉思的南宮彥這才回過神來,站了起來。
“葉心呢?”上官無伋問。
“在裏屋。”
“怎麼?蕭風迪出事了?”
“蕭公子沒事。”小四搶着回答道,“方才似乎醒了一下,但很快又昏過去了。葉小姐正給他擦臉哩!”
上官無伋神色稍緩,轉頭吩咐小四:“你去外面守着,我和南宮公子有話要說。”
小四有些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但並未多問,應聲退下。
“出了什麼事?”南宮彥訝道,“你看起來跟平時不太一樣。是沈夫人又給你出什麼難題了?”
“沒什麼,”上官無伋淡淡道,“只是突然覺得有些累了。對了,我記得你說南宮老前輩要你帶話給我,是什麼話?”
“你現在還有功夫管這些嗎?”
“的確沒有。可我擔心現在不問的話,接下來就更沒有時間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
“你很快會知道的。先告訴我這件事吧!南宮老前輩究竟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南宮彥還是看着她,一貫冷淡的目光隱約透出一絲擔憂,片刻才開口道:“還記得你帶到揚州的那把古琴嗎?”
“當然記得。那是唐代古琴‘九霄環佩’,出自製琴名匠雷威之手,天下僅此一把,原本是先帝的藏品,後來賜給了朱載圳。不過......南宮老前輩似乎也認得這把琴。”
“他只是認得這把琴的聲音。四十多年前,他與東方聞茂接受了一道江湖密令,刺殺即將入京繼位的興王朱厚熜,也就是你口中的嘉靖皇帝。在行動之前,密令的主人曾接見過他們。當時他們被矇著雙眼帶到了一艘船上,耳邊就聽見有人在彈奏這把古琴。”
“只是偶爾聽見,又時隔多年,老前輩真的肯定是‘九霄環佩’的琴聲嗎?”
“我祖父雖是一介武夫,但年少時卻頗通音律,何況‘九霄環佩’的琴聲獨一無二,我相信他不會聽錯。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設法向東方聞茂求證,當時他也在船上,而且他對音律的造詣遠在我祖父之上。”
“不必求證了,我相信老前輩的判斷。以他老人家的為人,若非有十足把握,是不會輕易開口的。這麼說來,此琴原本屬於密令主人所有,只是後來出於某種原因才落入先帝之手。”
“你認為會是什麼原因?”
上官無伋輕嘆道:“還能有什麼原因?自然是刺殺新皇的事迹敗露,被先帝抄家滅門了。你可能不知道,先帝向來有‘殺人越貨’的習慣。當年鳳鳴山莊被滅,先帝就從冼家奪走了不少神兵,像‘九霄環佩’這種國寶級的古物,自然也不會例外。”
“還有一件事。葉心也見過此琴。”
“這不可能!據我所知,這把琴在先帝手中至少超過二十年。葉心又怎麼會見過?”
“她是從一幅畫像上見到的。聽她母親說,畫中之人是她的祖父,而畫中他所彈的琴正是唐代古琴九霄環佩。”
上官無伋微微一顫,神色變得複雜。
正德十六年,武宗駕崩。因武宗無子,遵照祖訓“兄終弟及”,十五歲的興王朱厚熜成為皇位繼承人。彼時,正值年少輕狂的南宮無敵與東方聞茂接受了一道江湖密令,準備刺殺進京繼位的朱厚熜。在見密令主人之時,他們聽到了“九霄環佩”的琴聲。這也就是說,這位幕後主使才是古琴的原主人。後來發生的事,我們不難推測。刺殺行動失敗后,東方聞茂和南宮無敵先後被擒,嘉靖用盡一切辦法想從他們口中套出訊息,卻是徒勞無功。但他們不說,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會說。何況刺殺新皇乃謀逆大罪,以嘉靖一貫的作風和手段,豈有善了之理?在一番明察暗鬥之後,密令主人事敗身亡,絕世古琴“九霄環佩”也因此落入嘉靖之手。
這一切似乎都合乎情理,如果沒有葉心所說的這幅畫像的話......
“我祖父名叫葉訓栔,已經過世多年了。”在她低頭沉思之時,葉心已經悄然來到外屋,“聽我娘說,他生前最珍愛的就是這把名為‘九霄環佩’的古琴,時常彈奏、從未離身。就連留給後人的畫像,畫的也是他撫琴的一幕。”
“他就是當年接見南宮老前輩的密令主人?”
“我不知道,”葉心坦然道,“從年齡推斷,他的年紀應該與太爺差不多,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他是什麼時候過世的?死因又是什麼?”
“應該是嘉靖十四年五月初六,我記得每年到了這個日子,母親都會安排祭奠。但死因我就不清楚了。”
“是我失言了,”上官無伋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又恢復了平靜,“三十年前發生的事,就連葉城主都還沒出生呢,你又如何能知曉內情。多謝你們特意趕來告訴我,我很感激,剩下的疑問會自己設法查明的。”
“你會怎麼做?”葉心看着她。
“你放心,我不關心葉家與朝廷有何恩怨,更不會幫助朝廷來對付葉家。我只是想尋找一樣東西,挽救一位朋友的性命,不會主動插手任何紛爭。”
“也就是說,如果形勢所迫,你還是會插手。”
“也許吧!至少我要保證我在乎的人能夠平安無事。”
“你在乎的人包括城主嗎?我聽說,你以前一直叫他大哥的,而不是如今的‘葉城主’。”
上官無伋稍稍一愣,隨即有些尷尬地笑了:“你是他的親妹妹,尚且稱呼他為城主,我又怎麼好意思當著你的面叫大哥呢!至於我是否在乎......他不僅是我的結義兄長,更是我的人生導師,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近最崇拜的人,我當然在乎。”
“可你此刻要做的事與他並不一致。”
“他有他的想法與立場,我也一樣。我不認為這有什麼矛盾。即便我對他言聽計從,也不代表我的情感會多一分。同理,即便我們各行其是,也不代表我的情感會減少。我只是做我自己而已。”
“你比我坦白,更比我有勇氣。其實我當初也不想加入白雪城,可長兄如父,我沒有勇氣拒絕。即便意見相左,我也只能聽從,而不是像你一樣堅持己見。”
“至少你在最緊要的關頭堅持了。也許我們不是沒有想法和勇氣,只是缺少一個能夠喚醒我們想法與勇氣的人。就像我遇到了聞聚福,你遇到了南宮彥。可沈夫人......”她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姑母究竟對你說了什麼?為何我感覺你突然變得很憂傷?”
“我殺了她。”
“什麼?”葉心與南宮彥同時一震,驚駭地望着她。
上官無伋神色黯然、目光沉靜,就像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一心求死,根本不給我拒絕的餘地,我只能如她所願。”
“你......你說的是真的?”
“我也希望我說的是假的。”上官無伋的表情平靜到有些麻木,“不過你放心,她死前幾乎沒有痛苦。只是我離開時,她的丫鬟似乎受到了驚嚇,現在也差不多該反應過來了。你若有心,可以趕去送她一程,但最好讓南宮彥陪你一起去。我有點累了,就不相陪了。”
不等葉心有所反應,她已揚聲吩咐門外的下屬,“小四,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