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錯了
場面有一瞬的沉寂,瑜珠彷彿能聽見周渡骨骼中發出的震聾發聵的響聲。
她撐着笑,直接掠過了這一問題,與賀家妹妹道:“既是來看衣裳的,就請趕緊進去吧,如今天色已經不早了,再晚些,燭光下衣裳便不好看清了。”
“好。”賀文芸聽罷,思緒果然被拽回,又去挽溫若涵的手,想要與她一道進去店裏。
溫若涵冷着臉,尋常再親和不過的人,此刻卻不剩多少的好神情。甚至賀文芸覺得,她隱隱有要發脾氣的勢頭。
她可從未見過自家這位嫂嫂發脾氣。
“嫂嫂?”她悄悄地提醒了句。
溫若涵咬緊牙關,維持着最後的體面,鬆開自家妹妹的手:“我瞧這裏的衣裳不是很對我的胃口,妹妹要看就自己去看吧,我乏了,去馬車上等你。”
“啊?”賀文芸不明白,遇上自家表兄與前妻,她的嫂嫂為何會表現的如此奇怪。
只是她如今隨嫂嫂住在溫家,嫂嫂說不看衣裳了,她便也不好再看,只能抱歉地沖瑜珠笑了笑,同她說改日再來。
瑜珠客氣地將人送走。
溫家的馬車不打一聲招呼,又從店門前離開。
瑜珠沒有興緻目送她們走哪條道回家,減下笑意回身想要吩咐人關上鋪子大門,轉頭卻見周渡和江昱升如同兩座門神一般,守在左右。
“今日不做生意了,閉店吧。”她吩咐起江昱升,視周渡如無物。
“瑜珠……”周渡想要觸碰她的手,結果頃刻被甩開。
“周大人表妹回來了,還是儘早回家等着一家團聚吧,說不定,溫夫人已經擺起了宴席,就等着你回去呢。”
瑜珠白他一眼,似乎多看一眼都嫌晦氣,態度較之前又差了一大截,逕自走上馬車,喊人回家。
周渡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望着馬車緩緩離去的方向,凝神良久,真就上了馬,朝着自家的方向去。
—
周家
溫氏同周開呈雙雙穿戴齊整,立於廳中整裝待發。
溫氏道:“打起精神點,那好歹是我哥哥家。三年前那些事,都是我們對不起若涵,如今我們回來的節骨眼,若涵也恰好回來,我們親自上門求和,想必他們也是能理解的。咱們兩家日後久在京中,總還是要處下去,斷不可能低頭兩不見的。”
“處下去自然是要處下去,我也知道舅兄是寬宏大量的人,只是你覺得你等在這裏,叫明覺一道去,可能嗎?”周開呈擰起兩道濃墨重彩的眉毛,儼然覺得這是白費功夫的。
“怎麼不可能?那好歹是他舅父家,他不娶若涵,難道就一輩子不去見舅父了嗎?”溫氏嘀咕道,“要說也都怪那江瑜珠,我當年在錢塘,苦口婆心,要她幫忙勸勸明覺,她卻一下臉面都不肯給我,甚至還仗着太子的勢,要把我從驛館中攆出去,若非如此,今日能成好事的,還是我的明覺同若涵。”
“我看你就是魔怔了,你自己素日裏待她如何,你自己知道,你還去求她?人家沒拿掃帚攆你就算不錯的了。”
“你……”
溫氏被自家丈夫氣的說不上來話,忿忿地甩了下大袖,轉頭正見到周渡已經走到了身旁。
“明覺。”她立馬緩和了臉色,與他囑咐道,“快去換一身衣裳,今日你若涵表妹回京,我們帶些東西去你舅父家。三年前那些事,咱們兩家一直鬧得不愉快,但那總歸是你親舅舅,是母親嫡親的兄長,日後在京中,都是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說,咱們也得親自上門賠個不是才行。”
“母親覺得,我還適合與若涵再見面嗎?”周渡果斷地反問,“要賠不是,早該在若涵回來前就去賠,如今這算什麼?”
溫氏想不通:“沾着血親的表兄妹怎麼不適合再見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日後都不打算與你舅舅家往來了嗎?”
“不瞞母親,我在回來的第二日便已經去過舅父家中了。”周渡滴水不漏地答道,“舅父說,兩家如今皆在朝為官,同僚不易,親戚更難得,前程往事過去便就當過去了,日後兩家還照如往常。”
“你去過了?”溫氏與周開呈異口同聲地詫異。
他們闔家從錢塘回到上京攏共也沒幾日,周開呈又因為職位調動的緣故,一連幾日都在忙,直至今日才有功夫閑下來,能去拜訪溫家。不想,自家兒子倒是已經去過了。
夫妻倆面面相覷。
“那你如何一句都不與我們知會一聲?我們若是不知你已經去過了,待會兒去到你舅父家,恐又要出洋相。”
周渡聽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答非所問,道:“我適才聽母親講,我與若涵沒有能結成親,全賴瑜珠的錯。”
他蹙起眉:“試問母親,瑜珠她身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從前在我們家便一直小心翼翼,離了我們家更是乾淨利落,除了我們自己做過的事,她不曾在外頭再惡意詆毀我們一句,她究竟錯在哪裏,叫母親這麼多年依舊對她念念不忘,每逢不快便將她拉出來埋怨?”
他思緒怎麼突然就跳到了這上頭?
溫氏不解,卻也得硬着頭皮答:“可若非是她……”
“可若非是她愚蠢,遭了陳嫿利用,母親是想說這個,是嗎?”周渡逼近一步道,“那母親怎麼不罵我也愚蠢,中了陳嫿同祖母的計策?即便那日被陳嫿推出來的不是瑜珠,也永遠不會是若涵,母親難道就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嗎?您將所有的怨氣都撒在瑜珠身上,不若將怨氣都撒在我的身上,是我愚鈍,到今時今日才明白母親自始至終是不會變的,您永遠都看不起瑜珠,永遠都只會將過錯都推到她的頭上。”
“錯不多行了!”
被兒子這樣當著眾下人的面數落,溫氏只覺自己臉都要丟盡了。
“母親。”周渡卻還沒說完,“我想挽回她。但我若繼續在這個家中待下去,她便永遠也不會與我重修舊好。所以,我如今,恐要對不起父親母親了。”
“你要做什麼?”溫氏和周開呈再次異口同聲的話中泛起陡然的驚駭。
周渡道:“我自打回來那日起便已經命人在收拾位於長寧坊的那座宅子,那裏離瑜珠家近,離京兆府也近,明日我便會以便於坐堂為由搬去那邊,日後周家,就留給父親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住吧,逢年過節,我一定會回來,盡我該盡的責任,只是平時……”
“你敢出去住,日後就再也不用回來了!”
父母還健在,嫡出的長子便要搬出去住,這若是在京中傳開,又是多麼大的笑話。
周開呈氣的鬍子直往天上吹:“你這麼多年,執迷不悟,居然還沒有到頭,是非逼的我動用家法,叫你清醒才行,是嗎?”
周渡不卑不亢地下跪,態度一如當年要還瑜珠清白那般堅決:“就當兒子不孝吧,父母要打要罵,絕不會還手。”
好,好得很。
周開呈不住點頭,漲紅了臉喊道:“來人!把家法給我抬上來!”
周家的家法,除了棍棒便是棍棒。
跪在地上的周渡,就如同當年趕去救瑜珠后回到周家一樣,板子一棍一棍落在他的後背,一下一下,只重不輕。
“你今日挨了這三十棍,還能從家中走出去,我便隨你,日後只當沒你這個兒子!”周開呈怒不可遏,喊小廝不許手下留情,誓要將他往死里打。
本來高高興興打算去溫家見自己哥哥一家的溫氏,被這父子倆突然之間的較勁弄得措不及防,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周渡的背上已經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棍棒了。
“十七,十八……”
她聽見有人在一旁數着,與之相對的,便是周渡跪在硌人的石子路,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同嘴唇。
“明覺!”她慌張地兩頭看看,終於還是決定先去勸說兒子。
“你好端端的要搬出去做什麼?家中不是都照你想要的來了嗎?照山如今找不到便罷了,韶珠她們都可懂事了,無時無刻不規規矩矩的;父親母親就算有錯,就算看不慣江瑜珠,但還不都是為了你好嗎?你姓周,你與我們才是一家的,你胳膊肘怎麼能總是往外拐呢?你快說你錯了,說你是一時興起,已經沒有了要搬出去的打算……”
“二十一,二十二……”
溫氏見他喃喃,趕忙湊近了去聽,卻居然,聽他數的是自己挨的棍棒數量。
她急得直跺腳:“明覺!”
周渡不理會她分毫。
她終於焦頭爛額,放棄了對兒子的勸說,轉而想去寬慰自家丈夫。
周開呈卻重重一聲將茶盞擱下:“就是你平日裏太縱着他了!說他是個有能耐的,說他什麼都不會錯,什麼都由他拿主意!你瞧瞧他成親后,拿的都是些什麼主意?他什麼都是錯的,唯有一句是對的,此事的源頭,要怪就要怪他!是他縱容着祖母,才有了我們家的今日,若非是他當初沒能早早地明斷是非,將真相與我們告知,何至於有今日這一堆的爛攤子?”
溫氏氣紅了眼:“周開呈,你在說什麼?若非是你親娘手段下作,連自己的孫子都不放過,事後又倚老賣老,要明覺幫她遮掩,何至於有今日這種事情?你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兒子身上扣,你也好好想想你那什麼好事都沒做的母親吧!”
“你——”
對已經去世之人如此大放厥詞,實為不敬,尤其這人還是他的母親,是她的婆母!
周開呈面呈菜色,怒而起身,激動到已經將高高舉起的手揚在了半空。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沒與溫氏真的動起手來。
“今日你哥哥處,就你自己去吧!”他氣不過地將手背至身後,疾步回了主屋。
而溫氏瞪着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子,將他送走不過兩步,便急不可耐地趕去扶起周渡,要人住手。
三十棍棒,已經打了二十九下,就差最後那一下。
周渡不肯起,嘴角微微抽着氣,與執棍的小廝道:“打完。”
溫氏在,小廝不敢再動。
“打完!”周渡加重了些語氣道。
“不許再打了!”溫氏晃著兒子的肩膀,“明覺,你怎麼還是這麼瘋?你難道就沒有想過,萬一你搬出去了,她卻還是不肯與你重修舊好,你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母親難道還只認為,我搬出去是單單因為瑜珠嗎?”周渡抬眼,疼痛到快要撐不住的眼神堅定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即便她仍舊不肯與我重修舊好,至少我會讓母親認識到自己這麼多年的錯誤。三年了,正如母親所言,韶珠都已經知道安安靜靜地做個大家閨秀,照山也已經知道去找陳嫿和孩子,負起自己的責任,母親卻依舊還是當年的樣子,出了事,永遠只會責怪瑜珠,責怪分明半點不相干的人。”
“明覺……”
溫氏想不到他會這麼說自己,她費盡心力生下來的孩子,費盡心力不許別人打罵的孩子,卻居然跪在這裏,同她說他要離家的根本原因是她。
是她。
“父母在,不遠遊。曾經我也以為我除了外放,便一輩子會守在周家這座宅子裏,侍奉父親母親,照顧好全家。可母親,這已經不是我想要的家了,我想要的,母親明白是什麼嗎?”
“明覺……”
溫氏啞聲,足底鑽心地感覺到一陣害怕,她看着周渡緩緩地起身,拖着被打到直不起來的腰身,由彰平攙扶着,踉蹌地往外走,她有種直覺,他這一走,她這個兒子,便相當於是再也沒有了。
她站在原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明覺,母親知道錯了,你別走!”
不,她還不知道錯。
“明覺!”溫氏崩潰地吶喊着。
而周渡卻是沒回一下頭。
殘血的夕陽正好,籠罩着他整個身子,即便直不起來,也始終是被光暈照耀着的。
他抬頭,見遠方幽深燦爛,搭着彰平的手,搖搖晃晃硬上了馬車。
馬車飛速地駛向新居所,他一路忍着後背的劇痛,眼皮子越來越沉重。
終於在即將抵達新家的那一刻,他無聲無息地,倒在了馬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