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心疼他
周渡也沒想到,瑜珠會親自帶着那個長的與他有幾分相像的面首,到京兆府來請他辦事。
也不對,是請京兆府的少尹辦事。
只是恰好今日坐堂的是他,所以才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看着那個男人,雖然知道瑜珠帶他回家,或許並沒有那等心思,但總歸還是如鯁在喉,心有不滿。
“想要落戶籍?”他語態略顯冰涼地問,“從前家住何處,從何地而來,又是做何營生,通通都不知道?”
男人答:“不知道。”
“那現今住何處?”
“建德坊淺草巷江家。”
明知問題答案,卻偏還要再問一遍,自找不痛快,周渡頭一次覺得,這京兆府的少尹,也不是那麼好當。
“那如今你只能立私戶,日後若是想要再在江家辦事,需要自己將籍契變賣為奴,成奴籍。”他道。
“是。”
他看着男人淡然地應下,便也不再有什麼阻攔,將東西交給下面的人,吩咐將他登記在冊。
瑜珠這幾年往家中撿了不少無家可歸的流民和孤兒,對於到京兆府辦戶籍一事的流程已是十分熟絡,知道這接下來便沒什麼大事,打算叫男人自己處理完后回家,她還要趕着去一趟康家,當面向那位康夫人賠罪。
只是穿着官服帶着官帽的周渡攔下她:“等等,瑜珠,我還有件要緊事要說!”
瑜珠貿然被他抓住了手腕,同被登徒子輕薄了一樣,嫌惡地甩開:“周大人要說什麼?”
周渡早習慣了與她這般熱臉貼着冷屁股,也不管她的態度,逕自將她帶到了一旁適合說話的地方。
“近來沈淮安回京,可有找上過你?”他直截了當地問。
“他有沒有找上過我,周大人不知道嗎?”瑜珠頗為諷刺地瞥了他一眼,顯然對他的認知還停留在那個無時無刻不派人監視着她的周明覺身上。
周渡捋了捋氣息,語氣低沉而又認真:“瑜珠,我當真沒有再派人時時刻刻都跟着你。”
“那關於面首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周渡一時又無話可說。
“除了面首……”
“你還真是會給自己開脫。”瑜珠冷哼着,“你到底想說什麼?”
周渡緩了緩神色,終於又變得義正言辭:“近來若是沈淮安同你借錢,或是借旁的東西,千萬不要給,最好是徹底遠離他,不要與他接觸。他這個時機回京,說是因為家裏婚事催的急,但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這個時機,是何時機?”
瑜珠只覺每次周渡跟自己談及政事,她都跟不上他的腳步,只能憑藉著短暫的三言兩語,慢慢去猜,去想。
畢竟,她又不是跟他們一樣在宦海浮沉多年的人物。她只是個升斗小民,做點小生意,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世安康。官場上的那些彎彎繞繞、爾虞我詐,她從不知曉,亦不想知曉,態度永遠只有能躲多遠便躲多遠。
她問完了,見周渡也不回答,便安靜地垂下眼帘,道:“不方便說就算了,我會記住的。”
“嗯。”周渡望着她,深沉的目光在這件事之後,染上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昨晚……”
“昨晚什麼都沒有!”
瑜珠不過安靜了片刻,頃刻竟又在他面前染上了幾抹胭脂似的紅暈,語氣也從風平浪靜轉瞬成了疾言厲色,任誰看了都不會認為他們之間真的沒有點什麼,只會以為,她是活脫脫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昨晚你在你家,我在我家,我們各不相干,什麼都沒有!”可她還要強裝着鎮定。
周渡倏爾輕笑:“好,昨晚什麼都沒有,那今晚……”
“今晚你不許再來!否則,我就告你私闖民宅!別以為你如今在京兆府我就不能告你了,我便是去大理寺,一樣能將你送進牢獄!”她眼神兇惡,露出撓人的獠牙。
周渡忍了又忍,終是沒能忍住眉眼間濃濃的笑意,“好,那今晚也不來了,你好好休息,做個好夢。”
“不用你假惺惺地充好人,你不在,我日子過的便是最好的!”
瑜珠此刻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刺蝟,無論周渡說什麼都是錯的。尤其他居然還在笑,他憑什麼還能笑得出來?
她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頰,只覺這京兆府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不再多說,便趕緊離開了這個明鏡高懸的地方。
她今日的主要事宜便是準備好一堆的補品與布料,親自上一趟京郊的康家。
周渡那日的語氣重,而她的語氣軟,本意就是不想真正與康家結仇。畢竟她的生意才做幾年,康家可已經是做了幾十年的瓷器皇商,宮裏的門路都有,與康家結仇,於她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那日也實在多虧了周渡,如若她真正報官之後,來的是位與她沒有默契的官員,那恐怕她與康家之間的關係,只會比今時今日更加糟糕。
她萬事俱備,便準備好東西去了一趟康家,從京郊往返回來,天色已經幾近昏暗。
她剛到家門口,想要下馬車,便見魯國公府的馬車正停在前頭。
魯國公夫人來了。
她這幾年雖然一直都有意避着沈淮安,但與魯國公府的來往卻是正常的。她忙趕進廳中,直覺她這麼晚過來,必定是有要事,哪想,進了廳里,見到的卻是蔡褚之。
“三兄?”
她在魯國公府,與其他兩位兄長倒是不怎麼熟絡,唯有蔡褚之,勉強算是混成了一半親兄妹的樣子。
整個魯國公府,除了沈夫人,最關心她的人便是蔡褚之了。
“總算回來了。”蔡褚之正在廳里吃她早上親手做的糕點,見她回來,邊放下手上的吃食,邊給她使了個眼色。
瑜珠遂即刻屏退左右。
“怎麼了?”待到眾人都退下,她才敢小心謹慎地開口,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蔡褚之亦正襟危坐道:“近來或許要出大事,我且問你,我表兄可有跟你提過借錢之事?”
怎麼他也在說借錢?
瑜珠搖頭:“不曾。”
想起上午周渡與他異曲同工之話,以及他未曾明說的緣由,瑜珠再次躡手躡腳地問:“是發生何事了嗎?”
“尚未發生。”蔡褚之道。
只是他的面色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尚未發生,卻擋不住將要發生。
三年前的他還只是家族的浪蕩子,不管天不管地,只管自己的快活日子;可如今的他已經靠家裏蔭封有了官職,即便只是個朝堂上動動嘴皮子的言官,但終究已經不是最初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孩童心性了。
他與瑜珠道:“我也是偶然間得知消息,陛下病重了。”
“病重。”瑜珠眨了眨眼,“那與沈淮安借錢有何干係?”
“陛下病重的這段日子,一直住在居正殿,不叫太子和皇后侍奉,而是只叫褚貴妃守在自己跟前。”蔡褚之嘆口氣,又接着道,“如今朝野上下不知是誰帶的頭,說陛下有意更改儲君,立褚貴妃的養子,七皇子為太子,廢皇后與沈家,所以……”
他看了眼瑜珠。
瑜珠當下會意:“沈淮安一直與太子來往密切,你們是害怕,他和太子會因此逼宮造反?”
話音落,瑜珠自己便平白嚇了一跳。
逼宮這種事,竟也是能從她的嘴裏說出來的?
可是蔡褚之點了點頭:“沒錯。而且相比起太子,我們全家所有人最擔心的,是沈淮安。我母親近期嚴加監視他的行動,不叫他沾一點兵權,就是以防他拿到人馬便會慫恿太子去逼宮,如今他的手上沒有足夠能用的人和兵器,便不會貿然行事。”
瑜珠大徹大悟:“所以你們是擔心他與我借了錢,去招兵買馬?”
她這幾年生意做下來,多富貴雖然沒有,但幾百兩還是能拿的出來的,買糧草買軍需,也能派上些用場。
“是。”蔡褚之毫不避諱,“瑜珠,這種緊要的關口,我們誰也不能行差踏錯,無論陛下是不是真的要換儲君,至少他不動,我們便不能動,否則,亂臣賊子和謀逆的罪名,便一個都洗不掉。”
“可若陛下真的要換儲君……”瑜珠欲言又止。
蔡家與沈家與皇后與太子,都是同屬於一個利益圈子的,更換儲君,那於他們家而言,豈不是莫大的威脅?
“陛下於沈家的防範之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蔡褚之唏噓道。
“早年間,他便常靠着寵愛貴妃來對我姨母表示不滿,但我父親母親包括舅父他們都以為那只是小打小鬧,畢竟他的皇位都是靠沈家才上去的,他不會如此忘恩負義。甚至這些年,我母親于軍隊中早多有退讓之意,向他示好,可他卻變本加厲,在貴妃明明無子的情況下,給她塞了一個七皇子。”
他又嘆一聲:“瑜珠,忠君說的好聽,可有時候,卻是一件極難之事。我碰不到家中的兵權,也不知曉父親母親的意思,很多事情也是自己揣摩出來的。我如今也只能前來告訴你,表兄若是找你借錢,千萬別給,否則,助他謀逆造反之第一人,便是你。”
而這種事,成功了倒還好,不成功,便是誅連九族,全家獲罪了。
瑜珠一動不動,被他盯了許久之後才曉得眨眨眼。
白日裏剛想的,不要過多參與到政事當中,不想夜裏蔡褚之便將這種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剖析給她聽。
她突然間覺得自己處在深淵正中,周圍儘是嚴寒。
可這明明還是夏夜,身邊的燭火還照的她臉上發燙。
她鄭重地頷首:“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不會給他的。”
蔡褚之這才放心:“多事之秋,記得護好自己,一個住這裏實在害怕,可以上國公府與我們一道,好歹人多熱鬧。”
近幾年蔡家大兄二兄都相繼娶了妻,尤其大兄和大嫂還有了孩子,如今的魯國公府,倒的確是熱鬧更甚以往的,
瑜珠再次與他點頭:“好,我若是懼怕,定會上國公府求助的。”
蔡褚之終於能夠安心地離去。
可瑜珠卻因為他的話,是夜又陷入了深深的失眠當中。
她以為距離自己已經很遠的朝堂,距離自己從來都很遠很遠的奪嫡,原來都正在她的身邊,在她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她不嚮往權力,從來都不嚮往。她只覺得可怕,權力使人貪婪,使人變質,使人墮落,也使人暴露本性。
沈家扶持皇帝上位,功績這樣大,卻也免不了皇帝的猜疑和敲打,在他病重的情況下,不得不為自己謀求新的出路,可以說,如今是步步都走在刀尖上。
而那些不如沈家的人,成日裏想着鑽營和往上爬的人,在上頭有無數的人壓着的情況下,每日過的又是怎樣水深火熱的生活呢?
周渡。
她突然想到他。
她知道,這很不合時宜,周渡也並非那種一心鑽研着往上爬的人,可她就是措不及防地想到了他。
因為她主動放棄了留在京城的周渡,在閩州的三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他又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叫皇帝把他召回上京的呢?
她怔怔地出神,在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的間隙,陡然清醒。
是雲裊進來看她了。
“小姐怎麼還沒睡?夜裏門窗一定記得閂好,阿福昨日夜裏還說聽到外頭大門有動靜呢,咱們這幾日要多加小心。”
“好,馬上就睡了,我會閂好門窗的。”她撐着笑,應了她的話,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居然是在心疼周渡了。
不,不要心疼他,瑜珠,永遠不要心疼他,那都是他活該,是他自作自受,是他該有的懲罰。
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同昨日如出一轍的明亮。
她又突然想起,沈淮安說的今日夜裏來找她,沒有來。
所以是真的被皇宮裏的事絆住了嗎?他真的會劍走偏鋒,和太子去逼宮嗎?
瑜珠不敢想,是夜又痛苦到翻來覆去都睡不着。
終於,她起了身,抱着一點殘存的幻想,點了一盞小小的兔子燈,往門口去。
她同昨夜一樣,悄悄地拉開一點大門的縫隙,看到屋外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時候,心下里油然而生一股失落。
她也不知為何要失落,本來就是她叫他不要來的,他肯聽話,該是好事才對。
她垂首,想要將門闔上,只是站直身子的一剎,幾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卻摁在了她的門板上。
她抬頭,在夾縫中看見那張熟悉的面龐,眨了下眼的功夫,便見他笑道:“我去後門轉了,為何今日沒有留給乞丐吃的糕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