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是糕點
有人想見你,即便跨越千山萬水,重重阻礙,也一定會面容燦爛地來到你的跟前。
三年不見,瑜珠再次見到周渡,只覺他又變回了自己最初認識的樣子。男人翻身下馬,立於皎皎月色之下,高大,威嚴,神情冷峻,就連擺動的披風邊角都透露着他的嚴肅與不近人情。
可是見到瑜珠的那一刻,他笑了。
不知道他是趕了多少的路,如今滿臉都掛滿了汗珠,大步流星地走近了,又與她隔着三尺的距離,道:“瑜珠,我回來了。”
是啊,如今一晃都已經三年過去,他又從閩州回來了。
瑜珠想起午後長寧伯夫人說的那些,她原以為,此番回來的只是周家一家,並不包括還遠在閩州的周渡,不想,他也一併回來了。
“回來便回來吧。”她淡道,“你回來了,我難道還要歡天喜地地迎接你,為你接風洗塵嗎?”
“不必。”
三年不見,這男人當真又重回了他最初的模樣,冷靜地應了她的話,明厲的眼眸便向下,掃見了她手中抱着的食盒。
瑜珠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將食盒垂下,盪在自己裙邊。
“周大人若是沒有什麼事,我要回家用飯了,你請自便吧。”她敷衍地說了句,轉身便想離開。
周渡卻幾步走近,停在她的腳凳邊,道:“我也還沒用飯。”
語氣中儘是期待她能邀自己共用晚膳的意味。
可瑜珠哪裏會如他的意。
“沒有用飯,周大人去用就是了,與我說道做什麼?”
“我回京匆忙,家中一切都尚未來得及整理,身上也沒帶多少銀兩……”
“那你不如去乞討來的方便。”
瑜珠不耐煩地打斷,只覺男人果然不能看錶皮,瞧上去人模人樣的,背地裏還是狗見了都嫌的性子。
她的眼睛比月色還要清冷,就這般望着周渡,見他比城牆厚的臉皮巋然不動,只盯着她手中的食盒瞧,禁不住瞪了他一眼。
“這裏頭是空的,你別想了。”
“嗯,不想。”
知道她是真的不會與自己用飯,周渡輕抿了下唇,眼中除卻見到她的欣喜,便只剩說不清道不明的寵溺。
三年他都熬過來了,如今能重新見到活生生的瑜珠,他已經感到萬分慶幸,怎麼可能還會去強求她更多。
他眼中的笑意矜持,道:“天色不早了,那你快回家用飯吧。”
莫名其妙。
瑜珠奇怪地又瞧了他一眼,選擇不再搭理他,轉身又抱起食盒上了馬車,沒有絲毫留戀地吩咐車夫離開。
馬車緩緩行駛在夜晚幾近無人的鬧市,將站在原地的周渡甩的很遠。
然而他沒有動,眼睜睜看着它消失在街角,望着冷冷清清的大街,以及頭頂上隸書所纂的“清河布莊”四個字,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逐漸拉平,滿眼皆是沉靜。
很快他又重新上馬,往京兆府的方向去。
瑜珠坐在馬車中,卻仍在回味周渡適才那句話的含義,直至感覺馬車駛過了街角,她才敢掀起帘子向後張望一眼。
但已經過了街角的馬車,自然不可能再看到街那頭的風景。
她又悄無聲息地放下帘子,琢磨周渡今日究竟為何要來找她,還說些絲毫沒有意義的話。
只是為了要看一眼她嗎?瑜珠想不通。
她其實從不認為周渡是愛自己的,甚至三年前,他在祖母的喪席上跑來救自己,不顧病痛也要上山來告誡她,她都不覺得他是愛她的,頂多那算負責任。
因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逃走的時候,他才會來找她;因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出事的時候,他也願意拿自己的前程保下她;因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被人綁架的時候,他能不顧一切地來救她……可那都只因為她是他的妻子,他曾經對她,有所虧欠。
如今他們三年未見,即便是有再多的恩怨也已經消磨的差不多了,至少在瑜珠自己看來,她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將周渡當成是個普通的陌路人,將周家當成是個尋常笑話一般的家族。
她不想再同周渡有什麼瓜葛,也不想周渡再來打擾自己,她想平平穩穩地過完這一生。
所以她不明白周渡為什麼還要來找自己。或許適才是該跟他吃頓飯的,她想,至少得把話都挑明白說清楚了。
她帶着關於突然出現的周渡的滿腹心事回到家中,家中自有早就做好的熱飯熱湯等着。
她將周渡的事情暫時撇到腦後,照例將帶回來的食盒放在桌邊,問雲裊道:“今早家中留的茶果子,你們可都吃完了?今日鋪子裏還是有剩,這兩日我得抽空瞧瞧新花樣,不能再這般下去了。”
每日都剩下許多的糕點,既浪費東西不說,又說明這糕點已經討不到客人的歡心,瑜珠連續觀察了好幾日,早就已經決定要換掉它,改成同梅子湯一樣可以供大家消熱解暑的東西。
雲裊搖搖頭,告訴她:“今日我在家中管家,糕點便同以往一樣一直放在廚房,大家卻都懶得吃,倒是冰鎮梅子湯,實在喝的快。”
“可也不能只做一樣梅子湯。”瑜珠邊犯着愁,邊將食盒交給雲裊,“那這些東西,想來也是沒人吃了,去掰碎了扔給雞吃吧。”
雲裊卻道:“雷大娘今夜家中有事,早早將雞都趕回雞舍,關了起來,想必已經是不用餵了。”
瑜珠不想自己的糕點,竟是連給雞吃都已經不能夠了,沮喪地托着腮,居然開始後悔,想着那當時給了周渡吃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沒人要的東西……
雲裊見她憂愁,提議道:“不若就將東西放到門外,看看夜晚有無路過的小乞丐,願意自己撿着吃?”
瑜珠眼前一亮,卻又遲疑:“乞丐會走到這巷子裏來嗎?”
“會,我聽阿瑤說,她們之前餓極了的時候,搶酒樓后廚搶不過那些男人,就只能整日在大街小巷中來回穿梭,巴望有錢人家的後門口,希望他們能扔出點吃的東西,叫他們隨便吃上一口。”
阿瑤是瑜珠去歲從難民堆里撿回來的小丫鬟,是個眼睛很大的苗疆少女。
瑜珠聽完雲裊的話,點點頭道:“那就放到後門去吧,看看今夜有沒有人能拿去吃了。”
雲裊立時照做,將整個食盒都擺到了靠近廚房的後門外。
瑜珠終於可以放心用飯,提起筷子想要給自己夾個菜,望着滿桌熱騰騰的食物,卻突然覺得胸悶,一時也沒什麼胃口。
明明在鋪子裏的時候還覺得餓了,她摸摸自己肚子,想,定是因為見了一面周渡的緣故。
煞風景的人,也影響她用飯的胃口。
她強撐着吃了兩口,便又實在難以下咽地放下了筷子,望着這些都還沒怎麼動過的菜肴,心下不禁開始唾棄自己的浪費。
想起雲裊的話,又看看眼前這些都沒有怎麼動過的佳肴,她想,不若就將沒吃過的這幾盤,也放進到食盒裏。
是夜已深,她用端屜端着幾個盤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後門。
因着十分害怕會與流浪漢面對面碰上,造成人家的尷尬,所以她拉門的動作完全可以稱作是躡手躡腳,活像個剛從人家裏出來的小偷。
後門黑燈瞎火的,也無人常年看守,開門的時候,瑜珠已經緊張到能聽見自己逐漸加重的喘息。
她扒在打開的門框上,想悄悄張望一眼究竟有沒有人,不想她的動靜早被蹲在門外的人發現,那人早早地抬起頭,迎接住她突如其來的探視。
四目相對,很是尷尬。
瑜珠趕緊將腦袋縮回去,覺得自己實在對不住人家,想起自己適才看到的樣子,卻突然頓住。
那個乞丐,長的似乎有些許眼熟,而且衣裳穿着什麼的,似乎也並不差……她心下有些起疑,端着端屜的手再次緊張到有些冒汗,從不曾關緊的門縫中再次探頭望去,又再次不期而遇,對上那雙黑夜中過於沉靜的眼睛。
她終於徹底愣住,端屜差點沒拿穩。
周渡剛從京兆府回來。
他因為在閩州的三年間抓了不下十幾個貪官污吏,幫閩州的縣府衙門庫銀充盈了三倍,組織百姓們修建堤壩,動工開路,而得到了閩州百姓們的一致認可與愛戴。
這回回京,是因為春日的時候閩州山洪突發,他捨生取義,親下田莊救助百姓,而被閩州的太守徹底認可,太守為他寫了一封舉薦信,懇求皇帝將他召回上京。
皇帝便當真又將他召了回來。
他如今在京兆府任職,是京兆府的少尹。
適才他不過去京兆府看了一遍,便又轉來了這座他曾送給瑜珠的宅子,他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再見瑜珠一面。
這座宅子是當初瑜珠離家出走的時候,他籌謀着,若是她真不想再回到家裏,他便帶她住到這裏的。哪想,瑜珠不僅僅是厭惡周家,更厭惡的,是他這個丈夫,她連見他一面都覺得噁心,又怎麼可能會答應與他回上京,與他再住在一起。
現如今這宅子是瑜珠一個人的,他倒也覺得圓滿,好歹瑜珠是真的住進去了。
他在宅子外不斷徘徊,前後左右地轉着,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這麼晚了,她怎麼可能還出來。
可是,他就是想離她近一點,多靠近她一點,三年不曾見過的思念在他心底里生根發芽,早就已經如參天大樹一般茂密。
等他第三次轉回到後門的時候,他瞧見這裏多了個食盒。
長的有些許像瑜珠在鋪子前抱着的那個,他不做更多猜想,逕自蹲下去打了開來。
是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