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逃
寒冬臘月,河岸邊的渡口上人來人往,儘是滿載而歸、滿載而去的貨船。岸上枯枝堆了積雪,料峭一陣風吹,便落了滿地的白。
江瑜珠自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上下來,走到黎容錦身邊。
“你來了。”黎容錦笑笑,縮在貂裘里的手拿了出來,指了指邊上的幾輛貨船,“這便是過幾日要與我一道回家的貨船,你看看,統共三輛。”
“這麼多?”江瑜珠的眸光中微微帶了點亮色,數着黎家船隻上幾乎堆滿的貨物,喃喃道,“真好……”
“沒什麼好的,往後這些,你也都會有的。”黎容錦拍拍她的手背,話語中是唯有她們才能讀懂的深意。
兩人沿着寬闊的河岸邊走着,遠山白茫茫的景色映入江瑜珠的眼帘,樹上細碎落下的飄雪覆在她的發頂,她深吸了口氣,是從未感受過的別樣清新。
“當真決定好了?不等周大哥回來再做打算?”黎容錦忽而問道。
江瑜珠頓住,清澈的眼眸一下便覆上一層迷茫,不過很快又被她撥雲見日似的甩開,“決定好了,等他回來,興許就要走不了了。”
黎容錦呼出一口熱氣:“你做好決定就好,瑜珠,你知道,不論你做什麼,我都是支持你的。”
“嗯,我知道,謝謝你,容錦。”江瑜珠發自內心肺腑地感受到暖意,與她交握的雙手也互相傳遞着力量。
自打她來到上京后,見識到了太多的冷眼與嘲諷,奚落與打壓,唯有眼前黎陽侯府的五姑娘黎容錦和宮中的長宜公主願意與她交好,與她以姐妹相稱,事事幫襯,她是真心拿她們當朋友,亦是真心地感激她們。
“不過這事對你來說會不會太過冒險?你馬上就要與蕭家表弟成親了,若是因為此事壞了你的名聲,害你丟了這樁親事,我豈不是罪過滔天?”
“罪過滔什麼天,蕭家若是因此事便不要我了,那正好說明我與他們家無緣,趁早一拍兩散,各生歡喜。咱們做姑娘的,沒得就要放低了自己的身段,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
黎容錦瀟洒爽氣的一席話叫江瑜珠又是感慨又是嘆息。
她沒有黎容錦那樣的家世,十四歲家破人亡后便被帶到了周家,寄人籬下好幾年,即便後來陰差陽錯做了周家大少爺的夫人,也須得一直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上至不好相與的祖母和婆婆,下至刁蠻任性的叔子和姑子,一大家子人,只當她是個多餘討人嫌的外人,她已經許久沒有真正做過自己,也許久沒有底氣能說出這般肆意洒脫的話。
黎容錦知曉她的處境,但又不想她整日局囿於后宅那方小小的天地,聽着她無可奈何的嘆息聲,道:“興德坊那兒前些日子正新開了家紫氣東來酒樓,聽說做的是正宗淮揚菜,你原先不是錢塘人嗎?如何,今日要不要與我一道去嘗嘗鮮?”
江瑜珠自然想去,只是很快又猶豫,“酒樓,那午時便回不了家了吧?”
周家婆母管的嚴,一日三餐落了一餐不在跟前伺候都不行。
黎容錦正想勸她,卻見她不過一瞬,便自己堅定了眼神:“反正都要走了,誰非得稀罕着誰呢,午時便午時,我同你去酒樓吃。”
說罷,只見她回頭望了眼馬車旁兢兢業業守着的嬤嬤。那個被她婆母派來,說是方便幫她辦事,實則是替她看着她的一言一行,監督她的一舉一動的嬤嬤。
她鼓起勇氣,學着自己丈夫往日不近任何人情、不苟一絲言笑的模樣,板著臉,走回去與那嬤嬤道:“我今日午時要與黎家姐姐一道去酒樓用飯,煩請嬤嬤回去與婆母說一聲。”
趙嬤嬤一聽果然不樂意了:“大夫人吩咐過,少夫人最好還是不要輕易在外頭拋頭露面,今日到碼頭來已經是看在黎姑娘的面子上了,酒樓這種地方,還是過了大夫人的示意再去吧。”
每次都是這樣。
江瑜珠閉了閉眼,每次都是這樣,不論她想做什麼,都被束手束腳,管東管西,所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經得上頭婆母的同意才行。
只因為她不是婆母看中的兒媳婦人選,只因為她沒有家世背景,當初是被人發現跟周家長子周渡躺在同一張床榻上,周家才不得不娶她做的兒媳婦。
這樣的日子,她已經受夠了。
“我今日午時便要去,你只管聽我的吩咐,回去跟婆母說便是了。”她下定決心道。
趙嬤嬤還待再說,但是江瑜珠眼明心亮,又及時打住她:“趙嬤嬤,因為你是婆母派來的人,所以我才一直敬着你,事事告知你一聲,但請你想清楚,婆母派你過來是來幫襯我的,而非事事與我對着干,什麼都要管着我。
即便我再不懂規矩,什麼地方能去什麼地方不能去我難道還不清楚嗎?黎陽侯府的五姑娘都去得的酒樓,你卻覺得我去不得?怎麼,你是在說我們周家的女眷不配去?還是在暗諷黎陽侯家的姑娘不懂規矩,連這種酒樓都亂去?”
從未見過這樣的江瑜珠,趙嬤嬤一時被問的有些懵,愣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該拿怎樣的話回答她。
江瑜珠卻是已經對這老嫗厭煩不已,今日好容易撒了氣,便索性一鼓作氣道:“嬤嬤若是答不上我的問題,便趕緊回去與婆母交差吧,順便告訴婆母,日後我也不再需要一個這樣不懂規矩的人侍奉在身邊,否則,一旦被指點錯了,丟的不僅是我的臉面,還是整個周家的臉面。”
說完這一席話,她才總算覺得痛快,不再管這徹底痴獃的老嫗,轉身與黎容錦一道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
在酒樓用的午飯,自然是下午才回。江瑜珠剛回到自己的院子,便見婆母身邊常跟着的柳嬤嬤帶了幾個丫鬟正朝這邊來。
“真是不給人片刻喘息的機會。”自家中帶來的唯一的丫鬟雲裊素來是最心疼她的,每當這個時候,都既替她委屈,又替她難過。
“沒事,我去就行了,你好好在這替我收拾東西,記得別叫人輕易發現。”江瑜珠笑笑,給她使了個眼色,叫她進裏屋。
上午趕走趙嬤嬤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件事婆母定又不會輕易放過她,心下也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跟着柳嬤嬤來到正屋的廳堂,見到面色不善的婆母和一臉幸災樂禍的小姑子時,她卻還是沒出息的,心下打了個咯噔。
“母親。”她屈膝行禮道。
溫氏抬頭看了眼她,肅穆的神色並未動容,也並未張口,如往常那般喊她坐下。
江瑜珠就在廳中站着。
“聽聞你今日覺得趙嬤嬤跟在身邊,失了規矩?”約莫過了有半盞茶的功夫,溫氏才緩緩開口道。
江瑜珠垂首:“是。”
“趙嬤嬤是我的人,即便你是覺得她一時不察,失了規矩,也不該大庭廣眾之下將她趕回家來,你這麼做,究竟是在嫌你婆母我不懂規矩,還是在嫌趙嬤嬤不懂規矩?”
溫氏的苛責落得滿廳都是,隨之而來的便是小姑子周韶珠的嗤笑,“聽聞今日一道的還有黎陽侯家的五姑娘,那是與蕭表哥定了親的,將來咱們家正兒八經的表嫂,嫂嫂真是好大的威風,在表嫂面前竟就這樣給我母親臉色。”
聽着她煽風點火的話語,溫氏的火氣果然又上一截:“不指望你能跟別家的姑娘一樣,出身名門,有規有矩,但求你在外邊兒別給我們周家丟臉。今日即便是趙嬤嬤,又即便是我,當真對你做錯了什麼,也犯得着你在外人面前,在你即將過門的表弟媳婦兒面前,這樣給我擺臉色嗎?”
她們母女倆這一唱一和,江瑜珠根本插不進去半句嘴,原本已經準備好的話術,也因她們的步步緊逼而顯得不是那麼夠用。
她強忍住心下的委屈,道:“那難道,下人有錯,兒媳便是在外頭教訓也教訓不得了嗎?”
“你還敢頂嘴?”溫氏拍着桌子道,“給我站到外頭院子裏去,太陽沒有落山之前都不許進屋!”
忍忍,再忍忍。
江瑜珠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訴自己再忍忍,很快她便能解脫了,很快她便能擺脫這一切了,等黎家的船隻出發,她便也能夠出發。
她轉身往廳堂外的院子裏去,冬日飄雪的時節,一片一片雪花又蓋在她的頭頂,沒有油紙傘和毛領大氅,她凍到發紅的臉頰迎着刺耳的西風,火辣辣地疼。
“母親,快把大哥哥昨日寫回來的家書再給我看看吧,先生說我近幾日練字很有長進,就是得多看多學這些好的字帖才有用呢。”
廳堂里,周韶珠又纏着溫氏撒嬌,明裡暗裏地朝她多看了幾眼,生怕她沒聽到。
原來他昨日有家書回來了啊。
江瑜珠失落地想,恐怕又是一字都沒提到她吧?不然溫氏也不至於一頁都不給她看。
她告訴自己不能哭,適才被溫氏訓斥都沒有哭,如今這又有何好哭的?他不在乎她,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實,她有什麼好哭的?
可她還是不爭氣地落下一滴淚,在這十二月的冰天寒地里,凝成晶瑩的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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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珠自那日被溫氏罰站在院中一下午後,回去就病倒了。
家中公公倒還算是個明事理的,遣人來問了話,送了湯藥,只是婆母始終都是不待見她的,連最基本的噓寒問暖都沒有,甚至還想她依舊去跟前伺候,侍奉左右。不過好歹是被公公給攔住了。
這個家,江瑜珠早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夜裏,她睜着睏倦的眼睛,將明日要帶的東西仔細清點再清點。
她是和雲裊兩個人出逃,自然不能帶太多東西,除了兩身男人的衣裳,便只有一些易於攜帶的金銀細軟。
周家待她旁的說不上好,但是每月的銀子上,倒是從沒虧待,將她養的如同籠中的金絲雀,差點連怎麼飛都要忘了。
打包好包裹,她的一顆心便開始劇烈地跳動。如今才值夜半,距離她出發還有好幾個時辰,悄悄打開窗戶望一眼,黑透了的天是一點月色也看不見的,無端給了她不少的恐慌。
她自生下來至今,再沒有做過比這更瘋狂、更大膽的事情了。
可是不走,她的後半輩子就註定要在周家的后宅里蹉跎至死,被婆母約束,被丈夫忽視,被小姑子嘲笑,被小叔子鄙夷,幾個妯娌都還沒有進門,但她想也能想得到到時候的場景,無非是又多了幾個瞧不起她的人罷了。
她不願意,她當真不願意再繼續將這樣的日子過下去。沒有見識過外面的天地也就罷了,可黎家的姐姐帶她看過了高山上的雪,宮中的長宜公主帶她奔過了草場的烈馬,她如何還會願意繼續窩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受盡屈辱與壓迫。
她想過和離,但是那一次,周渡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不僅跟她大吵了一架,還叫趙嬤嬤把她看在屋子裏,整整一日不得出。她和周家的最後一絲體面,也就止步於此了。
不和離,她也總是會走的,周家困不住她。
黎家的貨船午時從渡口出發,她早起后如往常般又去伺候了一番溫氏,將她服侍妥帖,隨後便說了要去送黎容錦下江南的事。
“病了這麼些天,好容易能下床了,我當是腦袋開竅了知道主動來我跟前伺候,原來又是想着出去。”溫氏如往常般不待見她,懨懨道,“大郎過幾日就要回來了,你今日出完門,日後就不要再輕易出去了,也該好好收收心,想想為我們周家開枝散葉的事了。”
江瑜珠恭順地低頭,應了她的話。
“行了行了,去吧。”她不耐煩地擺擺手,望着江瑜珠窈窕出門的背影,又看了眼自那日之後便一直留在自己身邊的趙嬤嬤,想起大兒子的叮囑,終是沒再說出叫她再跟上去看着人的話。
“夫人,好奇怪,今日趙嬤嬤就在邊上,大夫人也沒叫她跟着咱們呢。”雲裊跟着江瑜珠上了馬車,悄悄道。
“是啊,真奇怪。”江瑜珠掀起帘子,最後再望了眼周府高大嚴正的牌匾。
傳聞這是先帝親賜,無上榮光。
只是這份榮光,從今往後,就與她再沒有半點關係了。
整個周家,都與她不再有任何關係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馬車載着她四平八穩往渡口去。
望着遠處江面上白蒙蒙的霧氣,她知道,她終於不再是別人籠中的雀,而是自由自在的江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