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大啟永宣歷二十五年,二月十六。
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五更天的寒風一吹便有如刀子刮過,城西的尚書府里,眾人卻還是不得不早早地忙碌起來。
祝子翎努力剋制動手反抗的欲|望,由着皇家派來的喜娘給他絞面上妝。
沒錯,今天正是他這個禮部尚書嫡長子,尚書府的大少爺成婚的日子。
然而作為一個男子,祝子翎卻並不是娶妻的新郎官,而是要嫁人的那個。
喜娘也是頭一次接到給男子開面的活,本有些擔心會比平常麻煩許多,誰知真正上手后卻是忍不住讚歎起來:“小郎的皮膚可真好,這汗毛幾乎都看不見,倒不用婢子再費什麼力了。”
等到祝子翎換上了喜服,梳好頭髮,喜娘等人更是一時間看直了眼。
少年俊秀異常,眉眼無瑕,膚如暖玉。十七八歲的好年紀,一行一止間都自有一股少年風流。
一身大紅織金的喜服,襯得人越發明艷俊俏、眼眸清透。如瀑般的黑髮則被鑲金玉冠束起,映着鮮亮的大紅衣裳,更顯好看挺拔。
可惜,這樣難得的俊俏郎君,卻不僅要如女子般嫁人,嫁的還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厲王。
喜娘回過神來,越是驚艷便越是忍不住嘆惋。
世人皆知厲王暴戾嗜殺,是個必須得敬而遠之的天煞孤星。
這位不僅在戰勝后仍虐殺數萬俘虜,還曾在朝堂之上當著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殘殺大臣,更是克母克妻,不僅害得先皇后難產而亡,後來接連定下過三個未婚妻,竟是都來不及完婚便將那幾個名門貴女不是剋死就是克瘋。
從此再無人敢跟厲王結親。
於是厲王如今都已二十有一,仍未曾有過半個妻妾。只因其凶名在外,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十幾天前,皇上竟是一旨賜婚,將禮部尚書的嫡長子賜給了厲王作男妃,着實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雖說聖旨中說欽天監批命,厲王其實是克女子,娶男妻便不會出事,可大部分人都並不相信,只覺得這被欽點成了厲王妃的祝子翎恐怕是命不久矣,着實倒霉。
時至今日,厲王府中也一直時不時就會送出來幾具屍體,從不遮掩。厲王本人更是喜怒無常,無所顧忌,連皇上的話都並不聽。動輒殺人,令人膽寒。
這水靈靈的祝府大少爺,一旦嫁給厲王,顯然就如同進了火坑一般,從此前途黯淡。哪怕不被剋死,也說不準哪天就要成了厲王的劍下亡魂。
也不知那祝尚書怎麼捨得?
喜娘見祝子翎姿容俊逸,神情卻露出幾分困苦,越發心下唏噓。
果然,即便親王妃乃是超一品,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但男子困於後宅,嫁的還是殘暴凶煞的厲王,又有誰會願意呢?
終究是皇命難違罷了。
喜娘輕嘆一聲,但很快就收斂神色,不敢在這皇家大喜的日子裏透出一絲掃興的意思。不過要是祝子翎知道她在想什麼,恐怕會給出一個讓對方驚掉下巴的回答——
他就很願意啊!
祝子翎可不是在為了即將嫁給厲王苦惱,他愁的是今天四更里便被人從床上拉起來,比他往常餓醒的時候還要早,早飯也只能匆匆吃完,如今肚子裏已經開始感覺有些空了。
但凡肚子不是飽的,祝子翎便極其沒有安全感,忍不住問:“迎親的人還得很長時間才能到吧?我餓了,能不能趁現在吃點東西?”
喜娘一怔,當即否決道:“不可,容易弄掉臉上的妝,再說要是把喜服沾上油污怎麼辦?”
祝子翎聞言頓時一臉失望,蹙眉的樣子顯得格外苦惱。
喜娘見狀不由心中有些古怪,這祝府大少爺……怎麼這時候還想着吃?
再說離早飯這才一個多時辰,這就餓了?
對一般人來說,確實應當不至於,但誰讓祝子翎上輩子是餓死的呢?
作為一個再世重生之人,祝子翎之前在這大啟朝活了二十多年便意外身死,不想死後卻沒過奈何橋喝孟婆湯,而是去到了千年後的世界。
這本該是一大幸事,然而沒多久那個世界突然陷入了絕望的末世。
人會變成喪屍那樣的怪物都還不是問題。未來各種驚人的火器足以抵禦喪屍,而且還有許多人擁有了異能。
祝子翎就有精神和治療的雙系異能,面對喪屍也足以自保。
關鍵的問題是末世的環境讓食物開始變得極度匱乏,植物大片枯死,存糧告罄,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人刨得一乾二淨,再厲害的人也只能等死。
祝子翎艱難捱了幾年,終究還是餓死了。
末世後來的幾年裏,祝子翎每日都餓得頭暈目眩,無數次以為自己昏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來,卻因為異能特殊,愣是勉強撐過了無數個飢腸轆轆的日夜。
每次在夢中大快朵頤,卻還是會被腹中空鳴喚醒,睜眼看見末世貧瘠荒蕪、死氣沉沉的景象。
祝子翎本以為這回也是一樣,未曾想睜開眼睛后,看到的竟是第一世尚還年少時的情景。
他直接毫無顧忌地接連大吃了兩天,差點把自己撐死,這才終於敢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從末世回來了。
只不過雖然回到了安穩太平的大啟朝,但末世的絕望經歷到底已經印在了祝子翎的靈魂上,讓他對吃有了極大的執念。
因此即便被喜娘拒絕了,祝子翎仍堅持道:“可要是不吃東西,我餓得等會兒沒法拜堂成親了怎麼辦?”
這幾天他可都是從早吃到晚,幾乎沒有一會兒停下的,今天為了這樁婚事已經很是克制自己的食慾了。
祝子翎也拿不準要是真餓得厲害了,到時候自己會不會忍不住中途爬出轎子,或者拜堂拜到一半跑出去找吃的。
喜娘聽到這話越發奇怪,哪有人因為餓這麼一會兒就不能拜堂成親的?
卻見那祝府的人聞言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出去請示后竟還真給祝子翎端來了許多方便吃也不怎麼帶油的點心。
祝子翎見到吃的便是眼睛一亮,不等喜娘阻攔,已經往嘴裏塞了一個。
不過是個普普通通銅錢大小的梅花酥入了口,祝子翎方才眉間的煩惱卻霎時間通通消散,渾身都洋溢起難以言說的滿足感。
原本風流俊逸的少年,此時看來卻如同一個為了一串糖葫蘆歡欣鼓舞的孩童。
喜娘看得怔了怔,即便之前塗的上好唇色立刻就毀了,一時間也竟是不忍再攔。
……算了,這多少也能算是“斷頭飯”了,就讓他吃個痛快吧。
喜娘眼看着祝子翎一口一個地接連吃着點心,雖然速度很快但卻並不顯得狼吞虎咽、粗魯鄙俗,反倒頗為討喜,越發心生憐意。
這時迎親的隊伍已經走在了京城大街上。
厲王容昭高坐馬上,神情是一貫的陰鷙冷厲,不像是娶親倒像是要去綁人。
雖然那張俊美出塵的臉着實能引動不少芳心,但一想到那是厲王,任誰也再生不起半點遐思。
大紅喜服也沒能給這人帶來一絲暖意,反倒直讓人想起對方殺人時血濺三尺的可怕場景,看着便不由白了臉,陣陣恐懼湧上心頭。
堂堂皇子親王大婚,本該是百姓最愛湊熱鬧的事,既能滿足他們對皇家的好奇,還能撿到些銅板賞錢。
然而輪到厲王身上,人們卻既不敢起鬨也不敢靠近,只遠遠看着。厲王騎着馬從眼前經過時,人們便紛紛躲避,害怕對方突然一個不順心便要殺人。
那厲王騎的汗血寶馬,迎親隊伍里鑲着金玉寶石、華麗至極的轎子,還有這樁大啟朝尚是頭回出現,皇子娶男人當王妃的婚事,本應都是百姓絕好的議論話題,然而現場眾人竟都是大氣也不敢出。
本是熱鬧的大喜日子,可若不是還有吹拉彈唱的班子跟着在賣力演奏,恐怕誰都不敢相信這是在迎親。
除了奏樂聲和隊伍行進的腳步聲以外,幾乎聽不到半點其他的聲音。迎親隊伍里的人也都沒什麼喜色,俱是臉色蒼白。
就在這堪稱詭異的氣氛中,容昭來到了尚書府的大門前。
來時不像迎親,到了尚書府竟也還是不像。
許是厲王太嚇人,本該有的攔轎門和討喜錢之類的事都無人敢做,厲王一到,尚書府這邊便立刻把祝子翎帶出來交給了他。
男子出嫁的禮儀規矩不像女子那麼繁瑣,不過尚書府幹脆連上轎飯這些也省了,如同送瘟神似的,飛快地就把迎親的隊伍給送走了。
祝子翎蓋着蓋頭,被人用一根紅綢牽着便從房裏出了府門,也看不見厲王容昭是什麼樣,只知那紅綢大概是交到了對方手上,這便算是把他嫁出去了。接着便被引着上了轎子,轉道去往厲王府。
有勉強大着膽子跟過來遠遠圍觀的百姓,見此都有一肚子的唏噓感嘆。等厲王帶着人走遠了,便再也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
“這男王妃可真夠倒霉的,看着尚書大人竟也不怎麼心疼他。”
“我打聽過了,這個嫁給厲王的大少爺聽說就是個繡花枕頭,相貌還行,但讀書一點不通,品行也不好,尚書大人本身就不喜歡。”
“不喜歡那也是自己兒子啊,這麼著急着把人送進厲王府那個火坑……”m.
“唉,皇上下了旨,又能怎麼辦呢?”
“也不知道厲王是不是真的不克男妻……”
“厲王那個臉色,一看就是不想娶個男人的。這祝尚書的大公子嫁過去,我看活不了多長。”
“話說回來,厲王這次大婚排場可是厲害了,聘禮就有一百二十八抬,嫁妝還又翻了一番,足足二百五十六抬呢!就衝著這,我看尚書大人也未必不心疼那大公子。”
“那厲王送的聘禮也很是不少呢,今日這喜轎更奢侈,難道你還覺得厲王是喜歡這男王妃了?”
“厲王那當然不一樣了,訂了那麼多次婚都沒成,聘禮加起來也該有這麼多了不是……”
……
被眾人同情的祝子翎坐在轎子裏,卻並沒有什麼忐忑的心情。
確定轎子走得穩當了,他更是直接掀了蓋頭,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來自己之前趁機藏的一包點心,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因為只藏了一小包,怕吃完就沒得吃了,祝子翎不再像之前那樣一口一個,而是細嚼慢咽,吃得十分珍惜。
誰知道因為沒有湊熱鬧的人干擾,隊伍在容昭的震懾下走得十分快,祝子翎還沒吃完,竟然就落了轎。
祝子翎頓時一驚,眼看着馬上有人要來掀轎簾,趕緊把剩下幾個梅花酥全塞進了嘴裏,把油紙隨手塞進坐墊底下,迅速給自己披上蓋頭。
等轎簾被掀開,祝子翎便仿若無事發生一般,一邊牽着紅綢,被引着下了轎,一邊還仗着蓋頭的遮擋,動作幅度十分細微地咀嚼起了嘴裏的食物。
誰知走了兩步,紅綢那一端的人卻突然停住沒了動作。
“?”
祝子翎有些疑惑,但明智地也停下了步子,還趁機偷偷把嘴裏的梅花酥咽了下去。
“……”
容昭眼看着自己這位即將進門的王妃喉結明顯地動了一下,加上與之前一看就不太一樣的蓋頭,不由眼睛微眯。
其他人倒沒發現什麼,見容昭突然頓住,頓時都有些惶恐無措,但又不敢詢問提醒。
所幸容昭沒有讓他們僵持太久,只是盯着祝子翎看了片刻,便冷着臉轉身繼續走流程了。
接下來的拜堂沒出什麼問題,雖然容昭對叩拜鞠躬之事明顯不怎麼樂意,只稍稍欠了些身子便算完事,但也沒人敢說什麼,就跟尚書府那邊一樣,輕易便讓容昭過了關,送瘟神似的急忙將兩人送入洞房。
*
祝子翎剛在大紅錦被上坐下,猝不及防間便被掀了蓋頭。
挑蓋頭的秤桿還放在桌上,容昭卻是直接不耐地伸手掀了蓋頭扔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據說不會被他“剋死”的男妻。
發現少年嘴邊竟還沾着一點不知什麼食物的碎屑,容昭神色越發莫測。
之前被指婚給他的人,哪個不是得到消息便哭天搶地惴惴不安,甚或裝病裝瘋。這回這個看起來既不懼也不怨就算了,竟還有心情偷吃?
祝子翎只感覺眼前突然一亮,微微仰頭,一張帶着戾氣但卻懾人奪目的臉映入眼帘,看得他微微一怔。
祝子翎被賜婚給凶名在外的厲王后,所有人都覺得他必然每天膽戰心驚,甚至以淚洗面。他那個尚書爹更是擔心他會抗旨拒婚。
然而實際上,祝子翎其實根本是喜出望外!
因為只有他知道,這位如今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四皇子容昭,其實才是未來坐擁天下的大啟新帝。
祝子翎倒不是想要什麼從龍之功,就是忍不住垂涎起了御膳……
重生后他也沒有別的念頭,就想每天吃飽吃好,最好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
而論食物種類和數量的豐富程度,還能有比富有四海的皇帝更有優勢的么?
一頓飯就是上百道御膳,全國各地最好的食材都要進貢上來,幾乎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隨便從指甲縫裏漏出來一點,就夠祝子翎吃個心滿意足了。
就衝著這點,這個頂級飯票誰都不能跟他搶!
要是讓其他人知道祝子翎竟還爭着搶着想嫁給厲王,恐怕都要覺得他腦子有病。
祝子翎純粹是為了吃,並不太關心厲王容昭這個人究竟是圓是扁。卻沒想到這個未來名聲越發可怕的暴君,容貌竟是俊美至極,五官輪廓都堪稱完美。雖然渾身凌厲的氣勢和眉宇間的陰鷙戾氣很有些嚇人,但也嚇不到祝子翎這個連滿是死氣的喪屍都近距離接觸過的人。
就是這張臉還讓祝子翎覺得似乎有點眼熟,但他記憶里,曾經偶爾參加宮宴時,並沒有看清過新帝的長相。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容貌太過出色,以至於遠遠掃過一眼都能留下印象。
祝子翎不自覺流露出了一點讚賞之色,卻不料一直盯着他的男人見狀墨色眼瞳微凝,眸光一閃,突然彎腰靠近,像是要伸手去摸他的臉。
祝子翎頓時一驚,條件反射地往後躲了躲,好在及時克制住了,沒有動手反擊。只是不得不半仰在床上,用手肘撐住身體,看起來有些無助地仰起頭。
祝子翎張了張嘴,剛想要說話,誰知容昭眉梢微挑,竟越發欺身湊近,直接抓住了祝子翎細白的手腕,眨眼間便單膝跪上了床沿,傾身彎腰,幾乎將他徹徹底底地壓在了寬大柔軟的床上。
兩人黑髮垂落,映在大紅喜被上,彷彿交纏在了一起,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頗為曖昧。
男人湊得極近,只差寸許便要和他完全挨在一起,祝子翎不由地繃緊了身體,剋制着想要攻擊對方的本能。
容昭眼神幽深,視線掃過祝子翎用力抓緊了床被的手,在呼吸相聞間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出骨節纖長的手,捏起祝子翎的下巴,迫使他越發仰起頭,露出了白皙脆弱的脖頸。
這讓兩人的呼吸越發的近了。
對方漆黑眼瞳中自己的模樣清晰可見,祝子翎忍不住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這張俊臉,頭一回有些懵了。
等會兒!這……這怎麼看起來像是要接吻的架勢?!
這厲王不會是上來就想睡他吧?
可……可是他不是不行嗎?!
在祝子翎的記憶里,上上輩子容昭即便登基為帝了也沒選妃納后。直到他死的那會兒,這位的后宮裏都還是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大臣們天天勸他納妃留嗣,這位不僅不聽,還要發脾氣訓斥進諫的人,甚至有時候還會殺人。
這除了不行,難道還有其他解釋嗎?
怎麼輪到他這兒,厲王就變成連婚禮宴客都不去就想要辦事了?
祝子翎難得有些驚訝,見容昭看着他神色莫測,又半天沒有其他動作,不由抿了抿唇。
彷彿是被他的動作刺中,容昭突然用大拇指按住了祝子翎的唇角,幾乎有些情|色地捻了捻。
“唔。”
容昭指腹有些練武留下的薄繭,動作還頗為用力,盯着祝子翎的眼神如同一眼能把人吸進去的深潭。
祝子翎微微吃痛皺眉,終於忍不住開口:“你……”
誰知話沒說完,容昭突然又很快收回了手,接着便放開他重新直起了身,然後看也不看祝子翎,直接轉身走了。
“……”祝子翎從床上坐起來,看着好似被一陣風刮上的房門,只覺得莫名其妙,摸不着頭腦。
嗯……這人應該不是想起來還有婚宴,怕勾起了火不好辦才趕緊停下,準備等會兒再回來繼續吧?
祝子翎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應該不至於。
也不知道對方剛才到底是想幹嘛,祝子翎蹙眉,伸手摸了摸被男人按得有些疼的唇角,卻不料竟摸到了一點油漬,多半是他在轎子裏偷吃梅花酥時沾上的……
祝子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