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的“人”
    一個月前。
    白岐玉驚醒於被分屍的噩夢。
    十幾個無臉人一涌而上,在瘋魔怪笑中肢解了他。
    每一塊碎肉都被爭搶、帶走,放置於最精緻的保險柜與展覽罩。
    他身體中的汁液淅淅瀝瀝,響個不停……
    睜眼后,卻發現,原來是家裏哪裏漏水了。
    夢中的恐懼過於真實,白岐玉睡眠不好,也不敢下床,聽着水聲,睜眼了一晚。
    直到天花板打上魚肚白的微光,那股呼吸困難的心悸才淡去。
    洗漱時,他發現,漏水的是衛生間的門口。
    積了一灘清水,蟲豸的屍體神經質的在水面上打轉,像是誰半夜起夜時,不小心灑了一杯水在地上。
    明明衛生間內光潔明亮,一絲水漬也沒有。
    沒得到應有的休息,他的眼睛遍佈血絲,同事們打趣他:“熬夜打遊戲了?”
    “主美今兒也沒來,你倆昨晚開黑?”
    白岐玉是那種很白的人,今兒氣色不好,在室內辦公室昏暗的燈光下看,慘白的像紙。
    不過他五官優越,雙眼皮兒深,小鼻子小臉的,這麼一看,有種詭異的昳麗感,換別人就是陰惻惻的紙紮人了。
    “沒,”白岐玉疲倦的笑笑,“家裏漏水了,滴了一晚上,很吵。我睡眠淺,沒怎麼睡着。”
    斜對面的同事人稱“老馬”,大呼小叫的:“現在的建築都是豆腐渣工程,我的新房子也他媽的漏水,五萬一平的大產權房,敢信?”
    白岐玉敷衍道:“確實。”
    “物業那群底層渣滓,領錢不幹活,修東西都修不好!還是我自己找的師傅靠譜。”
    說著,老馬翻起手機:“我把維修的號碼給你。”
    “不用……”
    “聽說你一個人租房?還是國土局那個又臟又小的老宿舍?哎真不容易,幸虧我是本地人……”老馬熱情的說,“我和你說啊,生活中一點一滴都不要‘得過且過’,不然日子會越過越糟!”
    其他同事朝白岐玉擠眉弄眼,儼然是不應下還要鬧更大。
    白岐玉在心裏翻個白眼,要了聯繫方式,老馬才滿意的剎車。
    這檔小事沒在白岐玉的生活中引起太大波瀾,他也沒有找師傅維修的想法。
    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麼修,都治標不治本。
    這是他觀察整整一年後得出的結論。
    漏水,丟東西,稀奇古怪的怪聲,胡亂移動的物品……
    不是因為地段偏、樓房老、進小偷,而是因為,他的房間裏,還住着另外一個人。
    他要搬家。
    他必須搬家。
    ——
    晚上加班完,已經十點過半了。
    路燈暈黃的光芒包裹着夜歸者們,軟件園的夜晚只有無數個像他一樣的沉默的、斷了一截的電線杆,在寂靜風聲里移動。
    等出租時,白岐玉收到了房屋中介的短訊。
    【您好,我是小黃。您昨天諮詢過天合小區的房子是吧?您看這周六下午有空嗎?】
    其實是沒空的,周六要加班。
    ……去吧。
    寒風中,給負責人刪刪減減,請了周六的假,出租也就來了。
    這是一輛最近馬路上少見的老式出租,脫色的橙黃烤漆,晃晃悠悠的座椅。
    每個縫隙里滲出的煙臭味都在訴說年代感。
    白岐玉拉開後座一瞥,就關上了,拉開副駕駛進去。
    見他神情不自然,司機賠笑道:“老車了,開了九年多。我這不爭氣的賺不夠錢換車。您多包涵。”
    白岐玉只說了聲沒事,就裝作小憩,閉上了眼睛。
    讓他放棄後座的,是後座角落的一堆黏糊糊的黑泥。
    巴掌大,搖搖晃晃的隨車子運行顫動。
    像海邊陰濕灘涂的黑泥,反射着冷白的水光,單是看一眼,口鼻間便彷彿充盈着海藻的腥味耳。
    現在的出租車都不用衛生檢修嗎?白岐玉煩躁的想。
    他不安的用右手緊緊壓住左手,指尖一下一下的在手背上畫圈。
    車很破,卻很穩,十二分鐘,白岐玉到了家。
    他要掃二維碼付款,司機卻為難的搖頭:“不好意思,只收現金。”
    ……現金?什麼時代了還只收現金?
    白岐玉剛要開口說話,不經意瞥了一眼後視鏡,脖子後面的冷汗一下就出來了。
    那堆潮濕的黑泥擴散了。
    不是最初看到的巴掌大,一整個後座、後座下方,滿滿的都是。
    黑泥彷彿有生命,一起一伏的呼吸着,怔愣間,陰影處好像閃爍了一下,下一秒,一隻人類的手掌從黑泥崎嶇處伸出。
    一隻、兩隻、三隻……
    每一處起伏都是一隻手掌,萬千隻細小噁心的手掌抽搐着,一點一點朝前蠕動着爬來!
    白岐玉想尖叫,想問司機怎麼回事,卻發現,那堆黑泥的末尾自陰影處朝前蔓延,連接到駕駛座司機的下半身。
    白岐玉顫抖着拆下手機殼。
    這還是老馬某日絮絮叨叨時,隨口一提的小技巧:手機殼後放一張百元大鈔,萬一手機沒電,或遇到不能電子支付的商販,能應急。
    他記得清楚,當時他還在實習,帶他的前輩提了一嘴:“就算平日不用,古來今往,錢幣都是人氣重的東西,能辟邪!”
    他表面八風不動,左手伸出粉色大鈔,右手試探的摸上車把。
    “給。”
    司機變了臉。
    方才和藹懦弱的大叔,一眨眼面色鐵青,雙目翻白。
    “沒別的了嗎?找不開。”
    “不用找了。”白岐玉說,“剩下的當小費。”
    他顧不得司機回話,一把拉開車門,把大鈔往司機那一扔,三步並作兩步朝外沖!
    穿過昏暗不見五指的小區路,穿過迫近秋季還吱吱喳喳的蟲鳴聲,沖向老樓上昏黃零星的住戶燈……
    連小區里每次見了他都要上來蹭飯的流浪貓,也似乎察覺到了空氣中蔓延的不祥,被踩了尾巴一樣,慘烈的“喵”了一聲,竄進黑暗。
    跑出將近幾十米,白岐玉才喘着粗氣,放緩腳步,回頭去看。
    小區大門,久年失修的白熾燈泡下,哪兒還有什麼車影?
    突然,白岐玉“砰”的撞上了一個人。
    這人結實的很,像一座山,紋絲不動,把白岐玉撞了一個趔趄。
    可白岐玉不看路有錯在先,他道歉道:“不好意思……”
    說完,便避開男人朝前走。
    白岐玉還在想那輛車的事兒,越想越不舒服,害怕是一方面,還渾身犯噁心。
    這幻覺太離奇,太荒謬,他又不禁想是不是看錯了?
    或許,就是個不與時俱進、不講衛生的老司機……
    直到走到樓棟下,才聽到背後急促的腳步聲。
    回頭,對上一雙關心的眼。
    “你這是怎麼了?”
    是剛才“山一樣”的男的。
    微弱的樓道燈下,白岐玉才看清他的模樣:這人還挺高,至少一米九。
    一件無花色的黑色長袖,寬肩窄腰的;下面是運動褲,勾勒出修長有力的大腿。
    最矚目的,不是男人的身材,而是他的白。
    白岐玉自認為已經很白了,可男人比他還白,像從未見過天日、魚肚皮發膩的白,似乎摁下去,就會溢出咸濕的海水。
    可令白岐玉不舒服的,是他的笑。
    分明一張冷峻漠然的面龐,偏偏在勾着嘴角笑,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
    ……像雕像成型前臨時推翻了舊骨相,憑空糊了一張臉上去似的。
    “喊我有事嗎?”
    “我似乎撞得你很重。沒事吧?”
    “沒事,謝謝。”
    見白岐玉要走,男人喊住了他:“真少見……我是說你的面相。會長命百歲。”
    哈?這說的是什麼話?
    那一瞬間,白岐玉腦中閃過了很多可能:保險、傳銷、邪教傳道士,甚至踩點的犯罪團伙。
    仔細想來,小區中什麼時候有這麼一號人了?這樣存在感極強的臉和身材,只要一眼就忘不掉。
    白岐玉握緊手機轉身:“你……”
    男人微笑着打斷他:“抱歉,我口不擇言了。我自學過面相,你的實在是好,忍不住喊住你。”
    他頓了頓:“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剛搬來的住戶,張一賀。”
    白岐玉沒有理會他的恭維,質疑道:“剛搬來?你住哪兒?”
    “中單元三樓。”
    白岐玉愣了一下,才明白“中單元”是指的二單元。
    樓老,一共三個單元,很多住習慣的人把二單元喊做“中單元”。
    張一賀指了指二單元:“那邊那一堆都是我的東西,還沒搬完呢。”
    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二單元門口確實烏壓壓的堆着幾個大箱子,不過天暗,看不出是什麼快遞。
    “我準備今晚熬夜,把東西都弄上去,”男人繼續說,“不然堵着門口,明早會礙事。咱們也算不撞不相識了,加個好友吧?”
    白岐玉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卻只看出了真誠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友善”。
    許久,他嘲笑自己,怪事兒見多了,不代表所有東西都是壞的,不要杯弓蛇影。
    他露出一個笑:“我叫白岐玉,住一單元五樓。你給我號碼,我加你吧。”
    張一賀掏出手機:“稍等。”
    他解釋道:“最近換了號。”
    張一賀略微笨拙的找到了本機號碼,白岐玉加上微信,是個很簡約的頭像,山頂一顆小樹的黑白剪影,還有點禪意。
    至此,白岐玉的心才徹底落下。
    張一賀是那種很冷峻的長相,但他談吐溫和,是個親切的脾氣,短短几分鐘,兩人就熟稔了起來。
    “……這裏住的老人多,他們作息都規律,”白岐玉解釋說,“小區老,隔音一般,所以10點后最好別出大動靜,不然會被阿叔阿嬸們敲門說。”
    “還有,小區快遞都送到一單元的小超市那,外賣能送到門口。”
    他指了指樓邊上壞了一半的燈牌,印着“李美瑰超市”。
    “住戶開的,價格很實惠,小件兒來這買就行。大件兒就得去商場了。”
    說著,白岐玉隨口一提:“你找的什麼快遞?挺負責的,能給你扛到樓下。”
    張一賀頓了頓:“就一般快遞,加了點錢。”
    二人在單元口分別,看着張一賀的背影消失在中單元,白岐玉才抬起腳步上樓。
    抬手按下客廳燈的開關,燈卻沒亮。
    他摸索着牆,找到客廳西側的開關,昏黃的圓燈才不情不願的亮起。
    老式電線有個毛病,如果關燈時用了東側的開關,就必須再用東側開關開;西側同理。
    而他記性不好,總是記不住關的哪一側的燈。
    但……
    那是一年前,傻乎乎剛搬來時的自己了。
    白岐玉調出手機備忘錄,在【客廳燈】記錄表中,找到了上一次的關燈記錄。
    是西。
    他鬆了一口氣,緩了緩神,燒了一壺開水。
    老人都說熱水壓驚,在這兒住久了,他慢慢的戒掉了直喝礦泉水的習慣。
    等水開時,門被敲響了。
    這倒是稀奇事兒,一單元的住戶不多,甚至說少的奇怪:五層樓只住了四戶人家。
    而且,由於平日作息時間不盡相同,別說聊天、串門了,一年到頭都沒見過幾次面。
    至於推銷員,就更不可能了。
    這小區是老國土局的舊家屬院,千禧年後,國土局搬遷到市中心好地段兒的新樓,蓋了新的家屬院。混的好的住戶早搬走了,舊房子賣的賣、租的租。
    現在還住這的,要麼是沒錢搬遷的,要麼是住出感情的老人,或者像白岐玉這樣的“外來戶”。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推銷員的目標客戶。
    疑慮的檔兒,門又被敲了幾下,朗聲道:“你好,有人在家嗎?”
    是個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標準普通話,沒口音。
    白岐玉從廚房拿了餐刀背在身後,貼在貓眼上朝外看。
    透鏡變形的成像外,昏黃的樓道燈下,是一個穿藍襯衫的男人。
    臉上掛着鋥亮的金屬眼鏡,頭髮根根分明的梳到腦後,是一個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齊齊的人。
    像律師或金融從業者。
    因為戶主不開門,他正小動作不斷,東張西望的,甚至試圖從貓眼往內看,渾身上下縈繞着“焦慮”二字。
    白岐玉不敢開門,隔着門高聲問道:“你有事兒嗎?”
    見白岐玉出聲,中年男人眼中猛地爆發出精光。
    “這麼晚打擾了,”男人急促到語序混亂,似乎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請問您,就是說您現在是否有您的時間呢?”
    見白岐玉不出聲,男人推了推眼鏡,手顫抖着掏出一張名片,猛地貼在貓眼上,嚇了白岐玉一跳。
    有些舊的紙片上,印着“方誠,瑞興尖端審計所,高級合伙人”,下面是兩個座機號碼,卻沒有手機號碼。
    男人還在說:“我就住您的樓下,四樓東戶。”
    白岐玉記得四樓東戶確實住了人,但是個燙着泡麵卷,頭髮焦黃的中年女人。
    難道是夫妻倆?
    門外的男人還在不死心的喊話。
    “介意我進去坐一下嗎?說來話長……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兒要說!”
    白岐玉不着痕迹的把餐刀收進袖口,讓方城進了門。
    招呼男人在沙發上坐下,白岐玉去廚房倒水。
    端着托盤,路過衛生間時,他遲疑的頓了頓:昏暗中,是不是有東西閃了一下光?
    他把托盤隨手一放,打開小燈——
    視線凝固在地板上。
    衛生間門前,又積了一灘水。
    清水中緩緩朝外留着,蟲豸的屍體晃蕩着,幾近流到廚房了。
    他又想起了昨晚被分屍的噩夢。
    背後,方城的聲音將渾身發涼的白岐玉拉回現實:“……我就是想問個事情。”
    “我們家遭小偷了,您家裏丟東西了嗎?”
    白岐玉猛地回頭,死死盯住方誠:“你為什麼這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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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一賀:老婆一定能長命百歲!☆-u-☆
    白岐玉:?這人會不會說話?
    老攻已經出場了(這一定是我所有文中攻出場最快)
    兄弟們把排面打在公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