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化去不復悔(一)
月明星稀,此刻逢魔。
“殷緒”還沒睜開眼睛,就哂然一笑:“看來你這小傢伙,昨夜還沒長記性。”
付羽正站在他身前五步遠:“這是他給我的任務,哪怕你要殺我,我也會完成。”
猩紅的雙瞳再一次鎖定了付羽的位置,付羽忍不住退了半步,又堅強的站了回去,從懷裏掏出準備好的東西:“這是白天我們在一些樹上發現的記號,緒哥兒說也許你更熟悉這些。”
“殷緒”卻並沒有接的意思,他露出了白天的殷緒絕不會露出的,一個輕佻又危險的表情:“就算是身體裏的另一個‘我’的請求,我也不允許‘我’白嫖哦。”
“他也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付羽清了清嗓子,惟妙惟肖地複述:“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拾,我還不至於傻到猜不出那個人真正的目標是誰。”
“不愧是‘我’,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殷緒”哼笑一聲,接過付羽手裏的東西看了幾眼:“畫的好醜。”
付羽皺眉:“你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恰恰相反,如果我看不出來,那這世上就沒人知道這是什麼了。”付羽從“殷緒”懶洋洋地聲線里聽出一絲嚴肅:“擺脫三界六道束縛,剝離雜質,逆轉源力,這是我親手設計的逆陣所需之物。”
付羽聽的雲裏霧裏:“逆陣?”
“殷緒”猩紅地雙眸中閃過一絲懷念,然後他饒有興緻地看向付羽:“你真的知道你的緒哥兒是什麼東西嗎?”
付羽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是人,不是什麼東西!”
“殷緒”竟然很快地改口了:“好,你說是人就是人,我不和你爭這個。不過他看到了吧,你脖子上的傷痕。”
他吹了個口哨:“明知道我會傷害你,卻還是讓你來接近我,你覺得他真的在乎你嗎?”
付羽攥緊拳頭:“因為他只信任我,我也絕對不會辜負他的信任。”
“真的嗎,那可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殷緒”打了個響指,付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控制住一樣,被強制地按在“殷緒”腳邊:“當然,令人感動說的是你,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付羽被迫對上那對詭異的雙瞳,遠看尚且不明顯,這樣的距離下,就像一個眼眶裏擠進了兩顆眼珠子,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怪異感,但他還是頂着壓迫開口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恨他?你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吧。”
“殷緒”這回是真的驚訝了,他從喉嚨里發出幾聲低沉的悶笑:“說我不是你的緒哥兒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
“我只是當時沒有反應過來而已。”付羽見他的反應,反而確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懂那些複雜的東西,但我還記得,很早的時候,他也曾露出過你現在的眼神。”
“殷緒”緩緩貼近付羽的臉,直到鼻尖對上鼻尖:“哦?什麼樣的眼神?”
“厭倦的眼神。”付羽吞了口唾沫,不自然地想往後退,卻被殷緒捏住了下巴:“遊離於世外的,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神。”
殷緒的聲音里有笑意:“那為什麼後來變了呢?”
“因為,因為我們。”付羽咬咬牙,一口氣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他是因為我們改變的,你不會殺我,因為你就是殷緒!”
壓迫感漸漸消失,殷緒鬆開了對付羽的禁錮:“很遺憾,回答錯誤,但我欣賞你的錯誤答案,所以沒有懲罰。”他隨意扯過付羽的左手,在付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完成了取血,畫符,施法一系列動作:“借你血一用。”
付羽只覺手指一痛,眼珠上方有一瞬快要破裂的擠壓感,再睜眼,已經出現在白天發現樹皮上的記號的地點:“這是......瞬移?為什麼用我的血?”
“當然是因為我不想割自己的手。”殷緒站在一棵樹前捂着鼻子招呼付羽:“我猜,你們白天沒有往下面挖吧。”
付羽捂着手上的傷口嘟囔,動作和神態中都有放鬆之態:“你說趕路要緊,風侯爺也同意的。”
“雖然剛才放過了你,但這不意味着我喜歡你總把我和他當一個人。”這個有着紅色雙瞳的“殷緒”看了付羽一會兒:“看來你並沒有意識到,對於我的事,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會被某種規則‘注視’。我是被宿命詛咒的人,凡是靠近我的人都會和我一起承擔這份詛咒,死亡亦不能解脫。”
“我和他有着不同的回憶和過去,正因如此,才造就了兩個不一樣的人。我不會拒絕你的靠近,但如果你把我和他當作同一個人去信任,那或許很快你就會為此付出血的代價。”他靜了一會兒:“或許稱呼的改變可以提醒你這一點。你可以叫我慕容蒼,這是獨屬於我的名字。”
“好吧,慕容蒼。”付羽對着殷緒的臉叫一個陌生的名字還有些彆扭:“你要我做什麼?”
“把你們白天留下的髒東西清理掉。”慕容蒼嫌惡地看着最上層的泥土:“在這裏留下記號絕對不是無的放矢,下面一定有東西。”
付羽臉也有點青:“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能一個響指就把坑挖了?”
慕容蒼威脅地眯起眼睛:“你是要忤逆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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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到了!”付羽在慕容蒼的監督下在留有記號的每棵樹下都刨了一遍,終於挖出了一點和泥土觸感截然不同的東西,他興奮地蹲下,怕破壞埋在土裏的東西,細緻地用手一點點撥。
隨着他的動作,已經破損地不成樣子的麻布包裹顯露出來,慕容蒼按住了付羽要繼續動作的手:“別動。”
付羽不解地看着他,沒等他問,慕容蒼就像能聽到他的心聲一樣回答:“要埋一樣不想被敵人找到的東西,怎麼會不設計殺招?或許是沾手即死的毒,或許是一打開就會跳出來的毒物,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這麼做。”
他將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包裹仔細觀察了一遍,起手掐了個決,一團淡藍色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可以燃燒的麻布:“站到我後面。”
付羽連忙跟着他後退了五六米,果不其然,隨着火焰越燒越旺,一陣令人牙癢的悉悉邃邃的蟲鳴聲響起,那聲音逐漸變得尖銳,付羽躲在慕容蒼的身後,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蟲潮在火焰中蜷曲掙扎,卻逃不出那團似有生命一般的火焰。
“好歹毒的招數。”付羽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他不敢想像自己真的伸手撥開那層包裹後會是什麼樣子,那些瘋狂的蟲子會不會一窩蜂地衝到他臉上啃咬他的皮肉?
“怎麼,這就害怕了嗎?”
付羽的神智被慕容蒼的譏諷拉了回來,他發現自己的手緊緊攥着慕容蒼的衣角,不知不覺地,他已經開始信任這個自稱與殷緒全然不同的靈魂,他甚至聽得出譏諷中暗含的關懷,這更讓心思單純的孩子摸不着頭腦——他直覺殷緒和慕容蒼就是一個人,可為什麼殷緒不肯承認呢?
“這只是個幌子,真正的東西還在下面。”慕容蒼用力踢開燒焦的蟲屍堆,隨手摺了根粗樹枝當作鏟子繼續往下挖,大概又挖了三四寸的深度,樹枝觸碰到了黃澄澄的異物。慕容蒼從衣角上撕了一塊布條,簡單把手包起來,撈出了一個嬰兒小臂長度的黃金小罐。這罐子周身刻有付羽看不懂的文字,原本的開口處被直接熔了焊死,密封的十分完好。付羽心有餘悸:“這裏會不會也有蟲子?”
慕容蒼搖了搖頭,以指為刃,直接在罐子頂部開了個口:“裏面沒有活物。”
付羽剛鬆了口氣,就聽他繼續說道:“不過是死人的骨頭罷了。”
“什麼!”付羽倒吸一口涼氣,卻恰好和那口還沒松完的氣撞在一起,卡在胸口進不去出不來,嗆得他瘋狂地開始咳嗽。
慕容蒼難言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是幾塊骨頭,你怎麼反應如此劇烈,又不是沒見過死人。”
付羽咳了半天才緩過來,他是不怕死人,但黃金罐子裏裝着死人骨,又是在這種陰森的氣氛下,總是會令人想到一些不太好的東西,他一向是害怕詭異之事的,從前在扶月峰和總部的孩子們一起玩,夜晚多聽些鬼故事都會怕的睡不着,可對着如今氣息越發詭譎的殷緒,越接觸越害怕不起來,甚至他自己都暫時還沒發現,面對夜晚的“慕容蒼”,他會比現在白天的殷緒更放鬆。
“費了這麼大勁兒埋幾根骨頭,這骨頭有什麼奇異之處嗎?”
“君王骨。”慕容蒼從罐中撈出一塊碎骨,細細端詳:“這些骨頭被收集起來的時候,人就已經是一具腐爛很久的白骨了,這不是近幾代商王的骨頭,恐怕是成湯的遺骸。”
付羽硬着頭皮湊上前:“罐子裏好多碎渣啊,有些都化粉了。那個留下記號的人......不對,他是為了把骨頭藏起來,抓他的人要商王的遺骸做什麼?”他突然想到慕容蒼剛剛說過的話:“這不會也是你那個什麼......逆陣要的東西吧?”
慕容蒼把碎骨輕輕放回罐中,又順手將罐頂與罐身的縫隙封住:“你很不錯,小麻雀。作為獎勵,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
“他的宿命是被詛咒的。從他有意識起,輪迴的怪圈就不斷重複,重複,再重複。實力越強,纏繞在他身上的無形枷鎖便越重,令他一舉一動都受到制約,推着他走向既定的結局。而我的誕生,或許就是他痛苦掙扎的結果。”慕容蒼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中,露出一種......說不上是厭惡還是懷念的神情:“為了擺脫這種宿命,我找尋了很多辦法,後來,一個人主動找到了我,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付羽歪着小腦袋,看起來像是一隻好奇的傻鳥:“你討厭這個人?”
“不哦,我並不討厭他。”慕容蒼看着付羽的樣子一陣手癢,他竭力抑制住了掐一掐付羽臉蛋的衝動:“比起他的夢想,我要做的事也稱不上無欲無求,同樣野心勃勃的兩個人會相互提防,卻沒有理由在道德上譴責彼此。”
“他非常,非常的有想法。”慕容蒼用兩個非常肯定了東君的才華:“他出身不高,天賦不強,性格......呵,也遠不如你這種人討喜。他找到我時,正是被一些‘高貴’的人識破‘真面目’,如同過街老鼠狼狽逃竄的時候。”
“即便這樣,在我問他時,也嘴硬的說不後悔呢。”
被人廢了修習數十年的功法,剝去金丹,人人喊打......身上還鬆鬆垮垮地披着一套破爛的充滿風塵氣的艷粉女裝,一看就是剛逃脫了一波追殺,可是那人的眼神還是那麼驕傲,就是這種驕傲吸引了當時的慕容蒼,所以明知東君覬覦他的能力,他還是把東君留在了身邊。
“憑什麼有人天生高高在上,憑什麼有人生來天賦卓絕,憑什麼有人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無盡的關愛!我偏要讓自詡高貴的人跌落凡塵,我偏要那些天才失去引以為傲的天賦,我偏要奪走那些受人寵愛的人全部的仰仗,我要讓他們嘗嘗我的滋味!”那個穿着可笑衣服的青年身上帶着拚死一搏的氣勢,他咬牙切齒的不甘心,眼神像馬上要撕開獵物喉嚨的餓狼,深深地震撼了慕容蒼空虛的心。
他卑劣嗎?卑劣。
從看到東君的第一眼,慕容蒼就明白了他是什麼人。他極度自卑,又極度自傲。他可以為一句話殺一個人。在一起“狼狽為奸”的日子中,東君曾見到一個有些才華的年輕人對自己的庶弟說“區區幾分薄田,贈你又何妨。”便是這句普通卻帶着點傲氣的話戳中了東君的痛處,於是東君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斷絕了那個年輕人的所有謀生之道,讓他披着乞丐的衣服在爛泥里打滾,磨滅他所有的傲氣,並給那人的父母下了障眼法令他們認不出自己的兒子,讓他有家不能回,四處碰壁,求告無門,不得不跪在唯一知情的庶弟腳下乞求,卻被假扮的東君用當初的話狠狠羞辱,最後看他凍死在路邊,東君才滿意離去。
慕容蒼知道一切,但他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
東君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他小時候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傻子母親,父親是個早不知死在哪兒的潑皮無賴,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生出了一個很聰明的孩子。東君非常聰明,他從小看同齡人就像看傻子,成年人也不過是多了幾分蠻力的猩猩,不過很快他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看傻子的眼神——傻子也會打人,被打很痛。
後來,為了給自己的母親治病,他去一戶富人家打零工,好不容易到了發工錢的日子,那戶富人家的妻子卻因為小妾流產,想裝裝賢惠,便向悲痛的丈夫建議全府上下一個月的工錢減半。東君親眼看見那女人擠出幾滴虛偽的眼淚,說——
“主人家遭了事,少發區區幾兩銀子,料想他們不會說什麼的,有意見便是對我們家沒什麼忠心,也不必再留。”
東君只是零工,工錢本就不是主人家直接發,如今府里的工錢減半,雇他做短工的下人心情不好,隨手扔他幾枚錢了事,連買藥渣都不夠。
這“區區幾兩銀子”的儉省,讓東君失去了母親。
東君守了傻子母親涼透了的身體一晚上,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比狗窩還破爛的家。
第二天晚上,那戶富人家的倉庫失火,男主人帶着年輕力壯的僕人離開了家,等他回來時,家裏濃煙滾滾,妻子,小妾,兒女,老娘,還有下人房裏來不及逃出來的老弱婦孺,全都死了。
東君是真的很聰明。他於修道一途的天賦比普通人高上那麼一點,卻不算太高。可就憑這麼一點點,他靠着自己的腦袋擠進了修仙路。劍修、法修、丹修都需要大量的金錢和雄厚的師門支撐,上了這條路才發現,修仙途和凡人道並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還要更殘酷一點,會投胎的看着下面苦苦掙扎的人就如同看螻蟻,心情不好就一腳踩死,沒有人會為這樣的死人討公道。那三條道上的仙二代太多,東君爭不過他們,也沒法爭。
此路不通,便往通處走。東君抱着仙二代扔在角落的基礎陣法書啃,更深層次的書接觸不到,他便自創陣法,沒有師父教他,他自己硬生生摸索出了一條不遜於前人的道路。為了得到一種稀有的材料,他報名參加了一次陣法比拼,過五關斬六將,卻還是輸給了第一名——第一名家底豐厚,從小有名師教導,又不缺天賦,到底比東君自己琢磨出來的野路子強上一籌。那人其實並不傲慢,他很欣賞東君的才華,認為若易地而處,東君在陣法上的造詣會超越自己,所以拒絕了第一名的獎勵。可東君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這場大比本就是第一名的長輩特意為他而辦,比拼不過是照顧那人傲氣的借口,就算第一名主動相讓,那樣稀有的材料也不會到東君手上。甚至,如果不是第一名出手阻攔,他的那位長輩早想把礙事的東君廢了踢出局。
知曉一切的東君再一次憤怒了,他恨視他如螻蟻的高高在上的“仙人”,恨那個擁有一切偏偏還品格高貴的天才,那同情的眼神比所有的惡意都令他難受。他想站的更高,高到所有人都要仰視他;他想變得更強,強到所有人都恐懼他。第一次復仇的成功給了他信心,而這第二次的嘗試,他失敗了。
東君不後悔所做的事,可失敗總要付出代價。在他最狼狽的時候,遇到了他最恨的那種天才,那時兩人都沒有想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會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