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枉玉衡於炎火(七)
一路閑聊時,董老也在疑惑:“雲家丫頭,你把事情弄得這麼大,不怕白家發覺?那伙莽夫......呵,有腦子的不多,不過要是直接帶數百人過來,也能讓你辛苦做起來的局付諸東流。”
“敵進我退,他追我逃,我們打游擊戰。”殷緒的笑容里藏着深意:“不過您信不信,被派來查這邊的人手只會是白家的幾個小嘍啰?”
董老雖然不明白“游擊戰”這種新名詞,不過他顯然更關心殷緒的后一句話:“為何如此肯定?”
“因為我有內應啊,”殷緒笑眯眯道:“這個內應可是我的王牌。”
付羽瞪大了雙眼:“主子,您什麼時候在白家也安插了內應啊?”
“既然是內應,自然要保密。”付羽的話顯然勾起了殷緒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那時的形式使他無法當著鼎昇門眾人的面與晏秀撕破臉皮,但這不意味着他會像個聖母一樣寬宏大量,為了在晏秀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顧熙在白家的安排只有他和梁兆新知曉,為此他還假裝罰了梁兆新的俸祿:“她是上天賜給我的,對付白家最合適的刀。”
他從沒有忘記十二年前他和老道士分離的場景,林沛澄策劃了對老道士和他的追捕,而白杞瀾親手參與了那場圍殺,接天峰那麼些年,他也曾想過躺平做條鹹魚,可每次午夜驚醒,那種深切的恨意都會佔據他所有思想。初到亳都時,他便定下“親白排林”的策略,戊寅問他是如何做到對白杞瀾笑臉相迎的,那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她不過是一把刀罷了,我不會真正的去恨一把刀,還是一把被人蒙在鼓裏的算得上可憐的刀,她身後的白家也同樣如是。”
到底只是立場不同,說恨實在沒有必要,但不報仇?怎麼可能?他殷緒從來是個睚眥必報的人,白杞瀾讓他失去了老道士,他就讓這柄刀嘗嘗被主人遺棄的滋味——最深的痛苦,往往都來自最親近的人,不是嗎?
好期待啊......殷緒近乎陶醉地想——亳都那邊應該到了他最期待的戲碼了吧?先是白杞瀾,然後是白家、林沛澄、商子密......還有晏秀。他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大禮,一份......相當厚的大禮。怎麼辦,他快忍不住想要看到那些人拆開禮物的樣子了!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付羽和董老不知從哪裏感覺到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如果此時揭開殷緒的斗笠,他們就會發現這就是這絲寒意的根源,但他們的視線無法穿透斗笠,所以只能暗暗裹緊了身上的衣服。
“要忍耐。”殷緒深吸一口氣,將眼底的惡意悉數收回。現在還遠遠沒到揭曉最終答案的時候,復仇是世界上最考驗耐力的事情,他有耐心,也有信心笑到最後。
就在殷緒和風言濱一行人進入瘴氣林時,千里之外的亳都終於維持不住它本就浮於表面的平靜假象,一個女人的死亡令原本就如一根綳到極致的弦的亳都在最後一道壓力下嘶鳴着崩斷。
【亳都西郊溫泉】
商王子密,這個十幾年來掌握整個國家最高權利的男人,站在一間位於溫泉山莊旁邊的簡陋小屋門前猶豫不決。他應該進去的,去找裏面的那個人問清楚一切;可他不敢進去,因為他內心深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還是別進去了。”商子密想,殷緒已經“死”了這麼久,查出的消息早就過時了,這裏只是個廢棄的工人住處罷了,怎麼會有林沛澄的下落,自己一定是最近忙糊塗了才會相信那個梁兆新的鬼話。
可惜,無論他再怎麼在心裏自欺欺人,粗重的呼吸騙不了人,擂如擊鼓的心跳更是向裏面的人暴露了他的存在。
“外面站着的是誰?”屋內的人終於開口,剎那間,商子密面色蒼白,如遭雷擊——這個聲音,唯有這個聲音,他一輩子都不會認錯。
沉默,長久的沉默,屋內人好像明白了什麼:“你進來吧。”
商子密沒有挪動一步。
只聽屋內傳來一聲嘆息:“別害怕,既然找到這裏來了,我都沒怕,你怕什麼?”
果然是林沛澄,在亳都眾人眼裏失蹤了將近兩個月的林沛澄,儘管穿着粗衣布衫處於陋室中,他面上依舊是一片淡然。看到這張刻在心裏深入骨血的臉,一時之間商子密竟不知如何開口。
“僅憑白家的本事還找不到這裏,是殷緒吧?”林沛澄發出了一聲不屑地嗤笑:“那時你說要賜他宅子,給了他半個亳都的地圖,可笑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你們要做什麼。呵,死了也能擺我一道,當真是小瞧他了。”
他手裏捧着一卷布帛,漫不經心道:“王上到這裏來,是想把我交給鼎昇門和白家?還是想念臣在枕塌上的侍奉了,來找臣發泄一番?”
“你怎麼敢......”商子密恨不得揪住他的領子揍上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可他依舊捨不得:“你明明知道這些時日孤為了保你廢了多少口舌心力,你明知道......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
“那就多謝王上了,既然如此,您還來找我做什麼?”林沛澄對他的剖白完全不為所動:“您應該知道,只要您來過這裏,這個地方就距離暴露不遠了。”
“有些問題,我想聽你親口說。”
林沛澄道:“殷緒在我眼中早晚要死,沒有親手殺他的必要。他的死,不是我。”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商子密道:“即使淵兒說他親眼看到你對殷緒下手,我也相信是有人假扮你,但你至今都不肯說當時你在哪裏,在做什麼,即便我相信你,其他人又如何能信!”
林沛澄閉上雙眼不願直視商子密:“我有不能說的原因。”
“不能說?”商子密怒道:“你是根本不願說!你以為孤真的對你和藍澤那邊的聯繫真的一無所知嗎!”
林沛澄的睫毛抖了抖:“好,王上,你終於說出口了。臣早就在想,我們到底要裝到什麼時候呢?看來就是今天了。”
“你什麼意思?”
“王上,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查我嗎?”林沛澄從嗓子裏低笑,他笑得很慢,像是在嘲笑商子密,又像是在自嘲:“當年敬王將有關巫禁軍的一切全部銷毀,現在的禁軍是你我共同創立,它只是一個沒有任何特殊作用的禁衛軍,它屬於你,同樣屬於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無盡的絕望在商子密心中蔓延,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所以,你始終都沒有信過我,信我會護你。”
林沛澄笑了:“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啊,王上?”
“白家與我之間是黨爭,因為你,白杞瀾對我一直心有成見,而你放縱白杞瀾對我的暗中追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后,才‘大發慈悲’地在別人面前裝作情深幾許的樣子。護我?你護的不過是自己的顏面。”
商子密喃喃道:“我沒有——”他眼眶通紅:“孤沒有!”
“王上,”林沛澄還是那副溫柔的神情:“曾經臣也想過與你攜手共度一生,可惜你我之間,隔着太多人了。”
“你與白家女成婚十餘年,育有子嗣,她對你痴心一片,你敢不敢對天發誓,你從未有一刻被她的真情感動?”
“......沒有她,白家不會助我上位,我是有感動,但也僅此而已。”商子密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可當年,最先建議我娶她的,難道不是你嗎!”
“不錯,”林沛澄施施然放下那捲布帛:“不娶她,白家憑什麼拋下身家性命跟着你,可那時我也沒有想到,你這樣貪心。”
“白家你要,子嗣你要,我,你也要。”林沛澄淡淡地嘲諷道:“你登上王位,有妻有子,卻不許我留下血脈,若說拿權勢補償我,你又疑神疑鬼不肯信我,這買賣可一點都不划算,王上啊,你莫非真以為,我林沛澄生來就喜歡躺在別的男人身下?”
“買賣?買賣!”商子密瘋了般衝上去捧住林沛澄的臉頰:“孤對你的情意,在你看來只是一筆買賣?”
“你是不是......”他眼中竟留下淚來:“從來沒有愛過我?既然這樣這樣,那當初為什麼又選中我!”
林沛澄直面他的怒火,毫無畏懼,說出的話字字句句扎着商子密的心:“自然是因為敬王容不下我,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追隨一個宮人所生,從小就被排除在王儲之外的王子呢?”
“那時我真的很羨慕敬王和殷凌,君臣相知,但也正因如此,被硬塞進去的我註定不能被容下,更何況......罷了,都是往事,不提了。”林沛澄甚至還輕鬆地笑了笑:“若非這樣,我也不會走投無路,誰知你對我有了這樣的心思,這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在有了白杞瀾和子淵后依舊對我糾纏不休,別說留下血脈,就是我碰了女子的手你都要在床上把我翻來覆去地折騰。十幾年來,我不婚不娶又常被你召去王宮深夜不歸,王上,你當旁人都是傻子嗎?”
“自然,你可以用雷霆手段把那些人的嘴都封上,但亳都有幾人不是心知肚明,不在背後嘲弄我是個媚上的孌寵!”說到這裏,林沛澄終於不復開始的淡然:“白杞瀾早已有所覺察,她對我的敵意已經滲透到對子淵的教導中,你又可曾想過,待你死後子淵登上王位,他會不會放過我!還是說......”他死死地盯着商子密的雙眼:“你根本沒想過讓我活到那一天!”
商子密已經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從不知道林沛澄心裏有這麼多怨恨、這麼多不甘;同樣,他也從沒像現在這一刻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身邊的暗潮洶湧,他站在這個國家最高的位置上,享受着權利帶來的快樂,卻忽視了這個位置的兇險——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溫暖的愛意轉化為冰冷的算計,其實他內心又何嘗不知道林沛澄對權利的渴望,所以才會不安,才一次又一次地放權,期望用商王的權利留住這個人,可是如今他才明白,再多的權利都捂不熱林沛澄的心。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不能不為自己考慮。”林沛澄輕而易舉地掙脫已經癱軟在地的商子密的手,起身道:“如今話已經說破,怎麼處理我,就請王上定奪吧。”
“那你......找到了嗎?”仟仟尛哾
林沛澄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找到什麼?”
“你為自己考慮好了嗎?”商子密背對着他,看不清現在的神情:“離開這裏之後的路,已經想好了嗎?”
“......”林沛澄道:“總要先活下去,才能一步步考慮以後。。”
“那就可以了。”商子密嘆道:“你走吧。”
林沛澄一怔,幾乎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輕易的就做出了決定:“你可想好了,交不出我,鼎昇門不會鬆口,白家也不會放過這次機會,這次你又要開出什麼價碼呢?”
商子密突然輕笑一聲:“林寰,你心裏還是有我的。”
“......”這一回,林沛澄沒有否認。
“是我對不住你,可是......並不是那樣的,”商子密道:“護你,是因為我真的很愛你。”
第一次見到林沛澄時,他還是王宮裏不受寵的透明人,說是王子,其實沒有權勢的王子也就比下人略強一些罷了,他看到被兄長冷落露出受傷表情的林沛澄,就像是看到了被眾人忽略的自己,他不明白這樣一個在他眼中神仙童子般的人物為什麼會被嫌棄,可是他與王兄身份天壤之別,就是商子高不要的人也輪不到他去肖想,那時他的未來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成年後得到一塊偏僻的土地,然後繼續做一個透明的諸侯。後來,林沛澄對他的親近漸漸有了回應,沒人知道那時他是多麼欣喜若狂,他甚至已經想好等到了自己的封地上要和林沛澄如何生活,但林沛澄的野心不止於此,他便在林沛澄的幫助下莫名其妙地走上了謀反的道路。娶白杞瀾,贏得白家支持,組建軍隊......商子茜和商子高兩虎相爭,他在夾縫中漁翁得利,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坐上了王位,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君王,可他原本也並不稀罕什麼王位,這一切最開始的原因,只是想留住那個人罷了。
“除了你,沒人教我怎麼做一個君王,其實到現在我也不太明白要如何制衡約束臣子。”商子密道:“我以為做了王上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你多看別人一眼我都會妒忌地發瘋,因為我一直很不安,怕如果有一天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你就會頭也不回的離開,我這麼怕,可這一天還是來了。”
林沛澄沉默地聽着他的解釋,終於打斷了他:“是我對不起你。”
商子密搖頭:“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一個沒有實權的諸侯留不住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如今我護不住你了,自然該放你走。”他的背影是挺直地,像是要保留最後的尊嚴:“這就算是我主動讓你離開,而不是被你拋下了。”
林沛澄低着頭,半晌才深吐一口氣:“我走了。”他走到門前,想了想還是開口:“小心施家。”說罷,他竟當真毫不留戀地推開門扉。
“......”
商子密聽到推門后就沒有動靜,不僅疑惑道:“沛澄?你怎麼不——”
“怎麼不走嗎?”一道冰冷的女聲響起:“他走不了了。”
商子密驀然驚起,急忙轉身:“副......杞瀾?你怎麼會在這裏?”
白杞瀾一身去掉拖地裙裾的藏藍宮裝,沒有佩戴多餘的首飾,商子密不知她在這裏站了多久,只看到她的神情比隆冬時亳都滿城的皚皚白雪還要冷上幾分。
林沛澄一回神便知自己被商子密帶着跌進了某人的陷阱中,然而這已經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他大腦一片空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白杞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拍向自己胸口,商子密來不及救援,林沛澄便被這一掌生生拍得吐出一口血來。
“沛澄——”
“他死不了,”白杞瀾居高臨下地看着商子密撲在地上把林沛澄攬入懷中:“我不會讓他死,我要把他送到晏秀手裏好好拷問,對他用宮刑,然後送到王上身邊,讓你們永遠在一起。”
“他和殷緒的事沒有關係!”商子密怒吼:“孤不許你動他!”
“你不許?”白杞瀾冷笑:“王上,往後你不許的事還多着呢,臣妾都會一一做給你看,或者臣妾就在這兒讓你們二人死生同命?等我今日從這兒出去后,你覺得白家還會聽命於你?”
“白杞瀾,”林沛澄費力地從胸腔里擠出一句話:“你以為我們死後,子淵就能順利登上王位嗎?”
白杞瀾好看的雙眸微微眯起:“你什麼意思?”
林沛澄嗤笑一聲:“那我換種問法,白家,什麼時候和鼎昇門關係這麼好了?”
“關你何事,”白杞瀾心中也覺得有些不對,但也不會在林沛澄面前透出口風:“殷緒現在和死沒什麼區別,只要晏秀肯幫白家扶持淵兒登上王位,我必然許他比王上給殷緒更高的地位,不過,那天你是看不到了。”
“王上他......雖然妄為,但外出時,咳,身邊不會沒有暗衛,你過來時,可有人阻攔?”短短一句話,林沛澄說的上氣不接下氣,卻成功地讓商子密和白杞瀾都變了臉色:“誰告訴王上我的藏身之處,誰引開暗衛讓你一路無阻?又是誰,讓我處於這種境地!”
白杞瀾的頭開始暈眩,一個聲音湧入腦海,是誰的聲音?——
“刺客如此精通巫術,為何小公子落入他們手中一個晚上,卻毫髮無損?他要從娘娘的身邊奪走小公子。把藍澤人帶來你們身邊的人是誰、王上想要把小公子交給誰,這麼多年了,娘娘心知肚明......”
“不是他,”太陽穴一陣陣刺痛,白杞瀾難耐地捂住頭,不自覺地退了幾步:“是你,是你們自作自受!”
“商子密,你捫心自問,我白杞瀾,我們白家有哪裏對不住你!”白杞瀾心中最痛的那個點突然爆發了:“我嫁給你二十多年,生兒育女,換來你一句‘只有感動,僅此而已’?既然你們如此情深義重,當初又何苦來招惹我!”
她說到這裏,已經不能夠用普通的“憤怒”來形容,眸中竟隱隱透着癲狂,這下不光是林沛澄,商子密也看出白杞瀾那無法抑制的狂躁:“杞瀾,你冷靜一下,我們——”他話還沒說完,手就被林沛澄按住了,多年的默契讓他一下子就明白林沛澄的意思——如果今天讓白杞瀾活着走出去,明日死的就是他們二人。
“副後娘娘,你知道嗎?當年你遇到的那伙山匪,是我找來的。”林沛澄雖然不知道白杞瀾到底怎麼了,卻打定主意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你與王上的相遇、相知......幾乎每一步都有我的策劃,從頭到尾,我們看重的就是你身後白家的勢力,你本人並不重要。”
“這麼多年,你把我當成畢生敵人,我對你卻只有憐憫——對跳樑小丑的憐憫,如果這只是一場關於子密的爭鬥,你早已輸的徹頭徹尾,因為你我從來沒有站在同一個高度,”林沛澄打定主意要徹底激怒白杞瀾,令她發狂失去神智:“王后就是王后,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為什麼是‘副后’嗎?”
白杞瀾的一掌傷了他的肺腑,林沛澄每說一個字,喉舌處的腥甜就重一分,但伴隨着劇痛而來的,是抒發積壓心中多年隱忍的快意:“因為在這個男人心裏,我才是唯一的‘王后’。”
他字字泣血,白杞瀾聽着又何嘗不是字字錐心,滔滔怒火燒灼着她的神智,徹底將她的理智燒成一堆灰燼,以至於沒有注意到,一柄匕首悄悄對準了她的后心,不舍和痛惜只有一瞬間,下一秒——
血液迸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