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枉玉衡於炎火(四)

第 196 章 枉玉衡於炎火(四)

上了山風言濱才發現,火勢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猛烈,範圍巧妙的控制在十六寨的房屋周圍,等房基毀去,只需一場雨水就能平息。

“好看嗎?”殷緒的聲音打斷了風言濱的思考。

風言濱的聲音透着點茫然和失落:“無謂好不好看,只是突然想到,我也曾做過類似的事,那或許就是我和他緣分的開端。”

他說的是“天火”。殷緒微微歪頭,看着他的眼神中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溫柔,那確實是這段孽緣的開端,若非風言濱用穿越者姜婷獻上的火/葯抓住了聶清林的父母,他也不會親自前往錦都卧底,更不會有往後種種。

“小心——”

還沒反應過來,風言濱就被往後拉了兩步,殷緒的手一觸即離:“別離火太近,有些東西只適合遠看,走近了便會傷到自己。”

風言濱道:“你好像很喜歡一語雙關。”

“有些事也不適合說的太明白。”殷緒越過他繼續往山上走:“跟上,帶你看些東西。”

理所當然的命令語氣,風言濱一邊不自覺地跟上,一邊思考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聽話。

“這火燒的不太對勁,”走着走着,風言濱突然皺起眉頭:“房屋都是木質的,煙應該更濃。”

“你終於發現了。”殷緒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幾十年前就能抵禦南宮家的十六寨發展到今天,怎會沒有後手。”鼎昇門同樣依山而建,所以他一開始就斷定山中必有密道,且不止一個。可惜他瞳力有限,無法一一拷問,也沒有足夠的人手排查,所以才不得不火燒十六寨,待人員充足再行後續。

“先利用平民向我求情,讓我來找你......”風言濱猛地抬頭看向前面繼續走着的殷緒:“別再走了,快下山,我們中計了!”

“渭水風氏的侯爺大人,你反應挺快啊!”

風言濱話音剛落,不曾燃燒的樹木草叢間突然竄出一夥凶神惡煞的山匪,將殷緒和風言濱團團圍住:“可惜,你們今天跑不了了,把那個女人交出來,我讓你死個痛快!”

風言濱面上冷靜,額頭卻已有細汗:“山下都是我們的人,殺了我們,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呸!”為首一人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你爺爺我今兒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兄弟們,給我上,殺了他們倆給死去的兄弟報仇!”

“噗嗤——”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個發出清晰笑聲的人,風言濱低聲道:“你有準備?你的人在哪兒?”

殷緒同樣低聲回答:“沒有人,就我們兩個。”

風言濱絕望了:“那你還笑?”

殷緒沒有再理他,朗聲道:“啊,我好怕呀。”

這句“我好怕呀”說的實在是矯揉造作,連風言濱都露出了不忍直視的表情:“如果你有什麼辦法逃出去就快用,若沒有......我儘力拖住他們,你能跑就跑。”

“為什麼不把我交出去?”殷緒卻依舊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你不討厭我嗎?”

“我只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有時候,我真的會覺得你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殷緒的聲音低到風言濱只能聽見一聲嘆息:“你說什——”

脖頸后遭了一下重擊,風言濱倒下時還能看出一臉的難以置信,殷緒眯了眯眼睛,他還是不太熟悉這具身體,力度不夠,只好再補一下,終於把風言濱徹底打暈:“脫身的辦法是有,不過不能給你看。”

說完,他將一直帶着的斗笠一把扯下,露出斑駁不平的易容,藉著火光,一眾山匪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臉,有幾個人已經開始乾嘔。

“你打暈他?為什麼?你想讓他死?”為首那人莫名察覺到一絲危險,又強行說服自己,不過是個女人,看着也不像會武功的樣子,有什麼可怕的。

殷緒卻旁若無人的開始撕臉上的東西:“這種樹膠貼的我臉好癢,應該讓他們記下來以後不要用......猜錯了,你還有兩次機會。”

那伙人徹底被他的舉動弄暈了,不是說風雲兩家是世交嗎?據說這兩人還是有婚約的,為什麼要在未婚夫面前易容成醜八怪?在這種情況下把男的打暈難道不是讓他送死嗎?這瘋子到底要幹什麼?

“不管了!”為首那人舉刀就砍,沒有看到身後的人群驚懼的神情:“兄弟們,一個臭娘們罷了,弄死她!”

殷緒迎着冒着寒光的刀尖,神色平靜如水:“你聽——”

瞬間,那人的腳步詭異的停滯在原地,這時他才遲鈍地發覺身後沒有一個人跟上來,他們都怎麼了?

他想回頭,頭卻僵硬地動不了,掩住慌亂的四處亂動,卻恰巧迎上一雙在暗處閃着金色紋路的眼眸——那本是一雙詭異恐怖的雙瞳,而黑夜遮蓋了原本的瞳色,顯得那對比旁人多出的瞳孔更為惹眼,更怪異的是,盯久了會莫名覺得......那金色的紋路四周暗暗發紅。

“風聲,和火焰吞噬一切的聲音。”殷緒閉上雙眼,輕輕吸了一口氣:“還有你們的心跳聲。”

“你們的聲音太響了,從我踏上山路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可是如果不自投羅網,我怎麼給他上這一課呢?”

“我們......和你無冤無仇......”

殷緒笑了笑:“風言濱同樣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想殺他的時候有罪惡感嗎?”

那人忍着恐懼道:“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是老三,他一直和外面一個商戶有聯繫,我們和老三互不順眼,你們沒有來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收錢殺人,今天是我們不對,放了我們吧,我們再也不敢了!”

“真的嗎?我不信。”殷緒道:“除非你能戴罪立功。”

眾人頓覺身上無形束縛減輕了些,後面一人腳下一軟,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屁股用力向前挪了幾步:“我比他知道的多!我是二寨主手下的,那個商人給二寨主送過幾箱遠道運來的淮寧青橘,二寨主嫌酸,就都分給我們了。那個商人很神秘,只有幾個寨主見過,說是一個很瘦的矮子。好祖宗,您饒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淮寧青橘,諸侯以下能吃到的最貴的橘子,這是個突破點。這個年代水果是稀罕品,運輸更是不發達,只有南方几個富饒的城市才能培育出這種橘子,更別提再從那裏運送到千里之外的南疆,其中人力物力算起來實在可怕。殷緒也是管過賬的人,光是對鼎昇門總部那些人,每月按份的水果供應花銷就不下兩萬青貝,其中七成都是運費,可見這個拿水果送禮的人身家必定厚實,即便他進了南疆,也可以叫人順着這條線往上查。

有人率先出頭,剩下的也不甘示弱,紛紛說出自己知道的零星,甚至有幾人還因為誰先說差點扭打起來。殷緒已無心再聽,從衣領掏出一枚小巧的口哨吹了一下:“你們的話都說給來的人聽吧,若能找出那個商戶,你們的腦袋就還是好好留在自己身上。別耍花招,否則......應該知道後果。”

說罷,殷緒轉身就走,把後背毫不設防地留給了這群剛剛還想要她命的人,領頭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你......”說剛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的不成樣子:“你到底想做什麼?”

殷緒回頭,反問他:“你覺得呢?”

“我能從你身上聞到同類的味道。”他緊緊地盯着殷緒的眼睛,現在這雙眼睛已經恢復了正常的顏色,但他卻依舊能從其中感受到危險:“和那邊躺着的人比起來,你和我們更像是一類人。”

“哦?看來我找到了意外之喜,”殷緒饒有興緻的摸了摸下巴:“敏銳的直覺,殺了倒是可惜,你在十六寨是什麼職位?”

“我是六寨的刀旗旗主,百里不驚。”

“名字也有趣,”殷緒剛想說什麼,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原是付羽本就守在山下,聽到哨聲就匆匆忙忙地帶人趕過來了。

付羽略過風言濱徑直跑過來抱住殷緒的胳膊:“主子,你怎麼樣,他們沒傷到你吧?”

“自然,我如今惜命得緊,沒有萬全把握不會以身犯險。”殷緒惦記着風言濱:“還叫人在地上躺着?快抬回去還給風泉他們。”

付羽一聽風泉的名字臉就垮了:“啊?不好吧,他看到他家侯爺走着過來躺着回去,嘴裏還不知說出什麼難聽話呢!”

殷緒沉吟片刻:“罷了,先把他搬到我那兒去,雞鳴時先往林子裏進一批人,別烏泱泱的全擠進去,怎麼安排你同風泉商量便是。我還有些事安排,最後進去。”

付羽噘着嘴:“總歸是把應付風泉的事推給我的,哼,我看着他就來氣。”

“論伶牙俐齒,我身邊誰及得上你呢?”殷緒在他額頭彈了一下:“能者多勞,少啰嗦,快去!”

“那他們呢?”付羽掃了瑟縮成一團的十幾名土匪,還有離殷緒最近的百里不驚,眼中閃過一絲殺氣:“火還沒滅呢,不如就讓我送他們去跟他們地底下的兄弟團聚?”

“小小年紀,殺性怎麼比我還重。”殷緒笑着搖搖頭:“我們雖然進了南疆,但外面還有許多事沒有料理,留着他們的命,等季思歆帶大部隊過來,自有用得着的時候。”

“百里不驚,”殷緒對被壓跪在地上的人說道:“我的人不會殺有用之人,待我回來,若你還活着,就跟着我吧。”

百里不驚桀驁不馴的眼神取悅了殷緒:“你要進瘴氣林?那恐怕你會死在我前面。”

“你說什麼?!”付羽揚起手就要打,卻被殷緒攔下:“在這個世道,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靠個人的本事,我自信我能活着出來,而你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同樣也看你自己。”

“你剛才說,聞到我身上有和你們同樣的味道......你說的很對。”殷緒緩緩揚起一個笑容:“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光是百里不驚,連付羽等人都不明白殷緒在說什麼,百里不驚懵了一下,臉上倒有幾分乖巧的神色:“沒讀過書,不懂。”

“一些小偷小摸的罪行,逮到了會被治罪,嚴重的甚至會殺頭,可盜竊了整個國家的財富的人,他們不但沒有人治罪,還能成為諸侯稱霸一方。”殷緒蹲下來,和百里不驚平視:“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因為......”百里不驚的神情從茫然轉為不甘,再轉為憤怒,他對殷緒的懼怕仍然存在,可內心的憤怒已經壓倒了恐懼:“我們是......是......”即便再恐懼,他也不願意承認那兩個字對他的定義:“我們不是賤民!”

“好!”殷緒撫掌大笑:“很好,世上最明白權利和地位的可貴的卻是活在最底層的人——上面的人對自己手裏的權柄習以為常,只有一步步從底層爬上來的才真正了解它的難得。對權利的敏感是獨屬於‘賤民’的天賦。”他起身,對着壓着百里不驚的人道:“都退下,我有話單獨對他說。”

“站起來。”殷緒向百里不驚伸出一隻手:“既然你不是賤民,我也沒有逼迫你,為什麼還要跪。”

百里不驚沒有動:“你嘴裏說著這樣的話,可我還是聽到他們叫你主子。你不覺得你的作為和那些諸侯一樣虛偽嗎?”

“一樣,也不一樣。”殷緒道:“他們叫我主子,是因為真心臣服我。我答應你,在你自願誠服之前,永遠不必跪我。”

“那你可要失望了,”百里不驚起身,殷緒這才好好看清了他的容貌,古銅色的皮膚,桀驁不馴的眉眼,他甚至比風言濱還要高半個頭:“我永遠不做奴隸。”

殷緒眉毛一彎:“或許你該先明白‘臣服’和‘誠服’的區別。我不需要一個奴隸,你是匪,我是賊,為什麼我們不能站在一起,而非要分個高下呢?”

“......”百里不驚突然道:“你不是雲家的小姐。”

風言濱都還不能確定的事,卻被這個剛見過不到一個時辰的人點破,殷緒沒有否認:“為什麼這麼說?”

“我見過貴族,她們永遠不會說出你剛才的話,可你又保護着那個風家的侯爺,為什麼,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這個人,真是意外的對他胃口。殷緒這麼想着,莞爾一笑:“我只站在自己這邊。”

“我現在知道你和曾經的南宮氏有什麼區別了。”百里不驚若有所悟:“他們是‘竊國’,而你是要——”

“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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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林飄亂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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