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抄書
第六章
待到日頭漸漸落下去,柳賀才與紀文選趕到與紀父約定的地點,兩人原本要去金山寺拜一拜,實在趕不及這才作罷。
眼下金山寺雖然還未靠白娘子傳奇名聲大振,可在江南一代,卻也是極有名的寺院,蘇軾就曾在此寫下《題金山寺》一詩,這首詩能正着讀,也能倒着讀,意境截然不同。
回去時柳賀與紀文選肚子都餓了,兩人一人買了一塊酥油燒餅啃了起來,紀文選一邊吃一邊和柳賀抱怨:“昨日夫子佈置的十頁字還未寫完,今晚又要挑燈夜戰了。”
孫夫子佈置的任務倒不重,就是有些費紙罷了。
柳賀交課業時一張紙只寫一頁,若是自己在家練字,一張紙的兩面都是要寫滿了,為了不浪費紙張空間,他將一張紙的邊角也寫得滿滿當當,若非應試需要,柳賀甚至願意故意把字寫小一些。
他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不過他把每日要完成的任務列了個清單,有課堂回顧,也有練字計劃和學習計劃,如今柳賀已經學完四書,五經還未開始,但他也只是會學而已,考試中該怎麼答他還不太清楚。
馬車在路上一顛一簸,逛了一天,紀文選也沒有了閑聊的興緻,這會兒正安靜待着,柳賀乾脆回憶起了《中庸》裏自己背過的篇章,多讀幾遍,再多背幾遍,內容慢慢自然也就理解了。
自書肆買的書揣在懷裏太熱,柳賀先放到了一邊,他其實有些想買今年的會試程文,可惜一本程文集定價太高,書肆里這種書掌柜根本不愁賣,就算他想砍價也砍不下來。
柳賀心想着,下次去書肆的時候可以先背下一兩篇,回家慢慢抄上就行,這可是高考滿分作文,記下來一點也不虧。
待馬車繞過一個大彎,路漸漸不似來時那般顛簸了,鎮江府的名山位置離府城都近,到了丹徒縣的這幾個小村,山反而少了,再遠一些就是應天府所轄的江寧縣,後世歸鎮江管轄的句容在這個時期屬於江寧縣管轄。
天色也在這時候徹底暗了下來。
蛙鳴聲和蟲鳴聲依舊在響,柳賀卻徹底沒有了背書的心思,靠着馬車小憩了片刻,雖說還有些顛,可柳賀並不在意。
馬車到村口時,紀父將柳賀放了下來。
柳賀人還未到家門口,就遠遠見紀娘子倚門等待着,她一開始未注意到柳賀,等柳賀故意放大腳步聲走近時,紀娘子將門開得大了些:“賀哥兒!”
柳賀去一趟縣裏比平日下學還晚,紀娘子天黑之後就待不住了,出去望了好幾回還不見人回來,終於忍不住去門外等着了。
柳賀捧了幾本書和紙筆進門,他將身上系的銅錢拆下,把買完書剩下的錢交給了紀娘子,又拿出三百文:“娘,我在書肆接了個抄書的活計。”
紀娘子原本臉上還有笑容,一見柳賀遞來的銅錢,淚水霎時滾了下來:“賀哥兒,你只管安心讀書,家中不需你操心。”
紀娘子不清楚抄書要費多少時力,可她清楚,柳賀每日讀書已是極辛苦了,若是再接一個抄書的活,他人本就清瘦,時日久了根本撐不住。
“娘,我抄的是時文集,都是科舉文章,不會耽誤功課的。”
儘管柳賀這麼說,紀娘子卻仍是傷心:“若你爹還在,你何至如此?”
“我爹若是還在,也樂見我如此上進。”柳賀拍拍他娘,“再說了,我爹讀書時不也吃了很多苦嗎?”
柳賀翻了他爹的日記,倒是覺得他爹讀書的時候比他還要苦一些,家裏的條件還不如現在,祖父甚至有讓他爹歸家務農的念頭,到後來他爹考中了秀才,分到了族中的田產,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
紀娘子被柳賀說服,止住了哭聲。
母子二人吃過飯後,柳賀不許紀娘子做綉活,可柳賀讀書,紀娘子也睡不踏實,便去廚房為他泡了茶,又備了一些吃食,以防柳賀讀完書會餓。
這中間的空閑,紀娘子練起了柳賀教她的健身操,她也不知這是柳賀從何處尋到的法子,初練時她自然覺得怪異,可時日久了,紀娘子卻漸漸察覺其對身體的益處,柳信去世后她一直病歪歪的,這段時日卻越來越康健。
柳賀在書房內抄起了這本時文集,以七天為限,也就意味着他一天要抄兩千多字,考慮到還會有別的事耽誤,柳賀暫定下一天抄三千到四千字的計劃,那也就意味着,他晚上的時間恐怕都得花在抄書上了。
考慮到學堂還有午休,午休的時間柳賀也打算用來抄書了。
這本時文集,選的都是當下京中幾位科舉能手寫的時文,時文在大明朝其實就是參考作文,程文基本是由官方發行,選的都是科舉中可圈可點的文章——尤其鄉試錄和會試錄的程文大受歡迎,往往作為考生寫文章的範本,當然,眾所周知的是,程文基本上都是考官“稍加潤色”或者直接“代士子作”,畢竟這是官府出給天下士子學習的文章,不容一絲紕漏。
而時文集則沒有那麼正式,但也選取的是各地優秀士子的文章。
柳賀家裏也有兩本,都是柳信留下來的,其中一本叫《義則集》,請了王慎中作序。
柳信鋪平紙,洗乾淨手,之後便深吸一口氣,蘸墨提筆,開始抄時文集上的第一篇文章,題目是——“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
這也是《論語·為政》中的一句,這篇文章是孔子評價弟子顏回,說我和顏回講學,他從來不提意見,像個蠢人,等他退下之後,我偷偷考察他私下裏的言行,他對我講述的內容也有發揮,可見顏回其實並不蠢。
文章是這麼寫的——“聖人與大賢之悟……”強調了學以心悟,而不以言求,顏子之自得者深矣。
柳賀寫之前已將文章讀了一遍,再下筆時,他身心俱是集中,力氣也集中到了手腕,相比最開始練字時,柳賀的字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不過給人抄書他卻更用心了一些,畢竟這是生意,他還想收到賣家的好評,把尾款拿到手呢。
寫下第一段時,柳賀心中還有擔憂,怕墨點沾了竹紙,或是哪一筆被自己一不小心寫歪了,可真正進入狀態之後,此刻萬籟之中彷彿只余他一人,蛙鳴蟲鳴聲俱是不見,就連風吹打窗戶的聲音也不在他耳中。
他眼中有筆,心中有文,下筆自然如有神助。
這是第一篇文章,第二篇文章則出自《孟子·梁惠王》篇,討論的是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一句,這是截取自“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未有義而後其君者”,講的是孟子勸梁惠王做一個仁君的事。
柳賀眼下雖還未開始制藝,可憑他讀起來的感覺,他也覺得這幾篇時文作得不錯。
當然,他的任務主要是抄寫,而不是評判一篇文章寫得怎麼樣。
柳賀連抄了三篇,手腕已經有些發酸,他起身喝了口水,又在書房中轉了一會兒,眼下他還年輕,倒是沒有什麼腰椎脊椎上的毛病,不過字寫多了得了腱鞘炎也是不妙,柳賀還是挺注重身體健康的,沒有條件他也會想辦法創造條件。
休息片刻,柳賀繼續去抄,這篇時文集涉及四書五經,還有策論,有一些內容柳賀還未學過,就當是提前開始預習了。
等到刻漏已經過了柳賀平日入睡時間,柳賀才將今日份任務抄完,不過時文集上的文章已經清楚地印在了柳賀腦海中,練字任務也算是超額完成了,可他還沒有看自己的書,思索了片刻,柳賀又拖了半個時辰,將自己手中的集注看了幾頁。
第二天一早,柳賀果然一直在打瞌睡,喝了一碗粥,他腦袋差點埋進粥碗裏,看得紀娘子有些擔憂。
柳賀就要去學堂,紀娘子沒多說什麼,不過見柳賀晚歸后又開始抄書,紀娘子委婉地規勸他,讓他讀書不必那麼用功,嫁給柳信后,柳信整日與書本作伴,紀娘子耳濡目染之下也識得幾個字,還舉了幾個科舉上大器晚成的例子來勸柳賀,比如曾彥54歲才中狀元,他中舉的時候也已經42歲了,本朝狀元年輕的也不多,韓應龍37歲才中狀元。
柳賀:“……”
他看出來了,在他娘心裏,他眼下都能和狀元對標了。
而且他一點都不想和韓應龍對比,韓應龍37歲中狀元,38歲猝死,堪稱大明狀元史上的一件奇事。
不過這也是紀娘子最真摯的愛子之心,在她心裏,柳賀就是最棒的,沒有哪個狀元能比柳賀重要。
柳賀今日倒是不如昨日那麼遲,他午間已寫了若干字,回家自然要輕鬆一些,抄寫完文章后,只需把平時學習的內容再溫習一遍就足夠。
天氣越來越熱了,柳賀寫字時都覺得手指的汗黏在筆桿上,一篇文章抄下來要轉好幾次筆,寫得熱了,他便洗個手降溫再繼續。
就這樣,七天之內,柳賀抄完了一篇時文集,整整兩萬字的文章,一字不漏,每寫下一篇他便會檢查一遍,到最後,他又將自己抄寫的文章與原書對比,果然一字不漏。
景相公核對過後便爽快地給了錢,可惜他眼下沒有再需要柳賀抄寫的書籍,書肆那邊也不需要人抄書,柳賀的兼職只能暫時作罷。
他不得不感慨,這九百文賺得着實不易。
但路過碼頭時,看着勞工們扛着一袋袋糧上船,他又覺得,這九百文其實還是挺好賺的。
但第二日去學堂上課,柳賀卻又慶幸自己暫時不必抄書,因為孫夫子佈置的月考任務已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