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有人求福有人求死
綠帶圍川回頭嶺,紅蕊燃山游腳行。
午間,一個許久不見這般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坐在一條怪異的大魚背脊上,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兩隻小腳不停的踩着江水,手捧着隨手從江中採摘的紅花,開心的哼着不知是誰教的,或者是自己單純的就是高興隨便哼哼着什麼,身下,成群的虹鱗鱲也跟隨着小女孩的曲調,忽而成群相聚,忽而散落水林之中,好似也是開心歡悅的模樣。
回春月余,東橋江沿岸,彷如被江水再次浣洗而新,枯萎的草木又重新煥發生機,只是早晚還微微有些秋後的那種寒意,顯得齊州與姜國的勃州很是不同,尤其是相比綠江的江水與沿岸分明,東橋江這裏,好似山嶺丘林都生於江中,沿岸的小徑完全都是山民們,憑兩隻腳硬生生游踩而成,偶爾,會有支流分開兩山,從中穿出,只有此時此地,才有微微還算廣闊的原野,很多村落,也都聚落於此,很多屋舍,要麼半搭建在江水的林中,要麼半坐落在山嶺間,就着沖積而成的肥沃土地,合力耕種一些餬口的作物,亦或是捕些水鮮與野物。
好在,這裏沒有石國那樣的橫徵暴斂,無論是農夫還是山民,都無需擔心重重的苛捐雜稅或上繳糧食,只是進城以物換物或是賣些銀錢的時候,市官才會象徵性收些,基本就是幾個饃饃的錢。
阿樂手裏的紅花,此時隨着日頭向西慢慢偏轉,紅色的花蕊也開始變得橙紅微黃,這些生於東橋江中的虹鱗花,每年的春季,都會隨着日頭的起落,從紅到紫幻化出七種顏色,甚至有些天賦異稟的孩子言之鑿鑿是三十多種顏色,大人長輩們也只當是孩子的無忌童言。
此花,與其同名的虹鱗鱲一般,都只能生於長於東橋江,曾有豪紳貴族及其世家子想要移栽或是豢養,都以失敗告終,如此可見,天地自有其善養之性,並不為人所徒變。
一路划著木筏逆游而上,梁宗麗的內心,從未如此的平靜,離開登天橋后,江水出奇的平靜和緩,甚至比自己從小生活的綠江和江西山周圍,還要靜謐致遠。
微笑着看向身旁的阿樂,時不時抬頭看向兩邊的景緻,最後鬱積在梁宗麗心中的那些不痛快彷彿也在天劫之後,終於蕩然而空。但是,待時趕到禾泰城,要不要見上一見泰王姜全奕,要不要打聽其他兩路蝴蜉軍的情況,要不要回到簸箕村?剛剛消失的近憂,又被莫名接憧而至的遠慮弄得眉頭緊蹙。
一顆滿頭披散着頭髮的“水怪”,突然從梁宗麗的木筏旁鑽了出來,愣是嚇得梁宗麗一個激靈,正要用木棍照那東西戳過去,只聽東野芝爽朗的笑聲傳來,梁宗麗哼了一聲,懶得搭理她,繼續支着木筏划著。
“喂,木頭梁,怎麼說,咱倆也是過了幾次命的交情了,你就對我和虹娘的事兒,久一點都不好奇嗎?”
“沒興趣,自然就不好奇。”
“呦呦呦,才多大的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樂樂,看看你家梁子哥哥,是不是都可以當爺爺了?”
“我要是爺爺,你是什麼?乖孫女?”
“有本事,你跟我回到村子,當著我婆婆的面說一遍?”
“哼,好害怕。”
阿樂只是笑着看着兩人拌嘴,那日被梁宗麗丟在岸邊,阿樂還來不及擔心或是哭出聲,就發現原本昏暗的天空,很快就恢復晴明,恍恍惚惚的,自己好像看到一個人和身後的奇怪影子,把梁宗麗和東野芝放到她的身邊,然後慈藹的摸了摸自己的頭,轉眼就消失不見。
沒過一會,虹娘游過來,清楚的對阿樂說道,兩人沒什麼大礙,就是累的睡了過去,不要擔心,然後讓阿樂坐到自己的背上,圍着兩人不停在江中轉着圈,逗弄阿樂,讓小傢伙不必太擔心,同時,也是讓自己這次不同以往的登天蛻變,讓體內的靈炁好生運轉一番。
此時的虹娘,兩隻犄角愈發堅實挺拔,渾身的魚鱗已經全部褪去,繼而生出另一種魚甲,可以微微顫動,不用像以往那樣,只要掌握好要領,魚甲微顫就可以自如的優哉游哉在江中。
那個拔掉牟四第強加於自己的鎖靈線,然後輕撫自己頭顱並灌注龐大靈炁的存在,虹娘只是有些猜測,但是不敢想,如果是真的,回到東野村告訴幾個長輩,相信婆婆他們都會瘋掉。
待梁宗麗和東野芝恢復如常后,三人一魚,就這樣慢悠悠的沿着東橋江逆游而上。時而會有山民或農夫瞧見他們,起先都不當回事,但所有人在看過虹娘還有成群的虹鱗鱲后,無不俯身半跪祈禱,默念着什麼。
而這時,虹娘也都會識趣的游到那些人的近前,象徵性的翻出江面,好似回應着他們的祈福與願景。
在齊州民間,一直有關於虹鱗鱲登天的老話與傳說,如果得幸遇見,那尾魚龍都會有求必應。其實,只不過是人族內心的一種寬慰,事成之人,也都是全靠自己的努力,跟虹鱗鱲的關係,真的不大。
每到這時,梁宗麗都會默默看着,曾幾何時,他也有過幾次這種念頭,而且特別的強烈,但是無人回應。如果彼時,有那麼一個人,哪怕是條魚,能夠現身並告訴他的願望都會實現,哪怕事後並沒有成真,自己也不會像後來那般難受和痛苦。
祈福過後,多數人,都會奉上些貢品,也就是些手中現獵的野物或者家中的細糧,而這時,東野芝都會作為“陪祀官”,樂呵呵的接過,正好一路省去了不少麻煩,不用展露自己拙劣的廚藝了。
就因為前不久,梁宗麗吃過一次東野芝烤的山雞之後,還很鮮嫩的血汁從嘴中流出來,打那以後,梁宗麗就再也沒讓東野芝碰過食材。梁宗麗其實也不是很擅長烹制,但是起碼可以做到熟了能吃,進而慢慢達到美味佳肴的地步,跟村民們要來的小作料,梁宗麗竟然除了騎馬能戰,發現自己也是這方面的能手,不禁想着,回到安東城,是不是到魏毅家的酒樓,某個差事,想着想着就自顧自笑了起來。
自從離開韋蟲島,尤其是那晚失去了阿雲之後,梁宗麗一直都很沉默陰暗,但自從結識東野芝后,言談話語明顯多了起來,這也都得益於東野芝的古靈精怪,沒事就主動挑釁刺激梁宗麗,還給他起了個木頭梁的綽號,就因為看着一副死魚臉,還問虹娘,這個名字怎麼樣。
虹娘再也不用心念,張着魚嘴就可以輕鬆和梁宗麗東野芝交談,看着兩人的“打情罵俏”,虹娘在洄遊的過程中,也見過不少沿岸的人族,甚至是半夜私會的那種嬌嗔場景,本想打趣一下兩人,突然,一道噗的聲音落在自己身旁,赫然是一根漁矛。
梁宗麗竟然沒有發現,連東野芝也同樣疏忽大意。
就在離着兩人不遠處,某條山徑的樹林之上,一隊身着黃色甲胄,好似牛首圖案胸甲的兵士,正在嘿嘿樂着看向這邊。
為首那人,好像為自己剛才沒有插中江中的魚兒而嘆息,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交予旁邊的人,解釋道,要不是上邊有個孩子,自己肯定會得手,不信再來一次,說完,就要繼續擲出另一根漁茅。
梁宗麗馬上劃到阿樂和虹娘的身側,東野芝也游到旁邊,狠狠的盯着那群無禮狂妄之徒。在他們眼中,好似梁宗麗等人,根本不值一提,畢竟我們石國,說拿下你們的鎮森城便拿下,小小的姜國雜碎,完全不放在眼中。
第二根漁茅飛快刺向這邊,明顯是對着梁宗麗的胸口。只見一道刀光閃過,梁宗麗抽出犇筋銼,斷成兩截的漁茅落在左右兩側的江中。
看到梁宗麗手中武器的那隊人,竟然吃驚不小,馬上從樹上翻落下來,交頭接耳。有說,難道是武州那邊的大人物親臨我們鎮森城來了?還有的說,看穿着根本不是,那柄戰刀又是從何而來呢?別說普通百姓,就是八大王族的人,都未必有那戰刀,自己曾親眼見過,只有皇族親衛,才享有此佩置,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眾人還在議論時,就聽一陣軲轆聲,有人感覺腳邊好像有什麼東西磕碰,低頭看去,不禁大叫起來,是伍長的人頭!
就在剛才,梁宗麗讓東野芝護住阿樂,自己早已閃身登岸,很快就欺身將那個出手的為首之人,輕鬆將其身首分離。不說經歷過高國的那些一場接着一場的慘烈又棘手的戰事,就算在簸箕村,有朱魚的訓練,後來在安東城南與城北,幾次面對高國大軍的沖陣,對付這幾個雜魚,簡直就是殺雞用牛刀。只能怪那人,好死不死的,竟然敢對阿樂開玩笑試試身手,那就下輩子再試試吧。
還不等眾人回過神緩過勁,梁宗麗就瘋狂收割起來,絕不給這些人喘息的機會,很快,又是四個人緊隨其後,臨死前都不知道是從哪抹過來的橫刀。
餘下七八個人,終於撤向後方,擺開列陣的架勢,緊張的看着梁宗麗那雙好像有些猩紅的眼睛。
梁宗麗將雷霆戟插入地面,犇筋銼對着槍桿狠狠擊打出陣陣聲響,眾人只覺得耳膜一陣難受,卻發現梁宗麗早已失去蹤影,待反應過來,梁宗麗已經從右側欺身而進,一刀就將兩人的腦袋穿成了血蒲蘆,繼而分開兩顆頭瓜,照着最近的一人,又是一刀橫抹,攔腰斬斷,快速的用腳踢開兩個半身後,將舉起刀斧的一人,輕鬆用犇筋銼連人帶武器劈成兩半,也不管淋滿面部的血水,咧着嘴角,繼續旋轉身體,躲過刺過來的幾柄長矛,一手奪過兩根,伸手接連捅刺幾下后,也不管尚未氣絕的兩人,追着剩下的兩人。
感受到這邊的詭譎氣氛,虹娘不安分的遊動着身體,東野芝也能明顯感覺到,梁宗麗好像又變得不同起來,顯得乖戾和殘暴,她也不是什麼偽善仁慈的女子,對着阿樂出手,活該被梁宗麗痛殺,但是如此這般,還是讓東野芝渾身不舒服起來,緊緊握着阿樂的眼睛,不讓她看着那一幕幕血腥的場面。
再次解決掉一人後,剩下那人,早已放棄了抵抗,扔下武器,大喊大哭着向北面的山林跑去,一邊跑一邊喊着救命,這裏有殺人怪物啊!
渾身浴血的梁宗麗,被身後傳來“瞻彼湖奧,星珠猗猗;瞻彼湖奧,青煙潯潯”的歌聲喝止住嗜血的狂念,喘着粗氣站在原地,猩紅的雙眼再次恢復如常,一聲冷笑不停的從腦海中傳來,嗤笑着梁宗麗,內心呵斥排斥自己,但是現在從內到外,完全就是另一個自己。
亦步亦趨,回身拔出插在地上的雷霆戟,梁宗麗這次沒有辯駁,誠如這柄長戟所言,自己此次本來就沒有刻意剋制自己,但凡再敢傷及自己身邊所愛之人者,其必慘死眼前。
抹了抹被血水模糊的眼睛,來到江邊,正準備俯身沖洗下,就聽身後北方,愈來愈近,傳來隆隆的馬蹄聲。
梁宗麗擦了擦額頭,發現成片的林子不斷倒下,很快,一支近千人的騎隊,就站在了自己不足百丈的地方,好好的樹林,此時也不復存在。那些人,身騎的馬匹,與他們蝴蜉軍所乘騎的戰馬,明顯不同,不僅更加高大挺拔,渾身佈滿好似那日與牟四第交手時,見到的流光紋路,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彷彿是馬中之王的那種睥睨,梁宗麗對那些騎在馬背上的石國雜碎,則興趣不大。
從鎮森城出巡,本想演練一番便回城的石國守城軍,那支倒霉的斥隊,不過是按例行事,如果不是主動生事,並且還碰上了梁宗麗,本來就可以復命班師,然後大部隊即刻就可以開拔返回鎮森城。
梁宗麗再次將雷霆戟插入地中,朝着前方的大軍,揮了揮犇筋銼,右前方,一支身着赤白色甲胄,約莫幾十人的蝴蜉軍,突然順江而下,看到此情此景,紛紛抽出腰間的蝴蜉刀,果斷登上岸,位列梁宗麗的身後,輕蔑的盯着前方的那些羸弱獵物。
梁宗麗也不看向身後,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率先沖了出去,一場懸殊的較量,結果如何?